西行漫記:一個(gè)僧人的自白一、長安月·初發(fā)心貞觀十三年的長安城,落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我跪在弘福寺的藏經(jīng)閣前,掌心貼著青石板上未化的霜,聽著身后寺鐘沉沉撞碎暮色。
太宗皇帝的詔書還在袖中發(fā)燙,那道“求取大乘佛法,普度眾生”的圣諭,
像一支燃了十年的燭,終于在我眉心點(diǎn)出個(gè)滾燙的印記。自小在洛陽凈土寺剃度,
師父總說我有“宿慧”。七歲能誦《維摩詰經(jīng)》,十三歲受具足戒時(shí),
僧綱法林長老摸著我的頭嘆道:“此子當(dāng)繼玄奘三藏之志?!蹦菚r(shí)不懂“三藏”二字的分量,
只覺得經(jīng)卷上的梵文像漫天星子,每一顆都在召喚我去觸碰更遼闊的蒼穹。直到貞觀三年,
關(guān)中大旱,我在朱雀街見過餓殍枕藉的景象——婦人抱著夭折的嬰兒跪在佛前,
眼中卻無半點(diǎn)淚光,只反復(fù)念著“菩薩為何不睜眼”。那一刻,
經(jīng)箱里的《金剛經(jīng)》突然重如千鈞,我才明白所謂“大乘”,原是要從云端走到泥里,
用腳掌丈量眾生的苦難。于是辭別皇兄,辭去左僧綱的職位,
背著自制的芒鞋竹笠站在城門前。送行的沙彌遞來一袋炒米,
指尖相觸時(shí)他忽然落淚:“師父此去,西域有虎豹,有流沙,
更有那不信佛法的蠻夷……”我望著他年輕的面容,想起寺里老尼常說的“菩薩行處,
雖千萬人吾往矣”。城門洞開的瞬間,北風(fēng)卷著雪粒撲進(jìn)領(lǐng)口,
卻不及心中的熱望灼人——這一去,縱是白骨盈途,也要為大唐帶回能讓眾生破執(zhí)的真經(jīng)。
二、五行山·初見悟空遇見那只猴子是在貞觀十六年的暮春。秦嶺的杜鵑正啼得滿山通紅,
我牽著瘦馬轉(zhuǎn)過山坳,忽然聽見地動(dòng)山搖般的吼聲:“和尚!和尚!來揭了山頂?shù)姆?/p>
”循聲望去,只見半截石山嵌在土中,石縫里伸出的毛手正抓撓著野草,
掌心的紋路里還卡著五百年前的泥砂。他原是東勝神洲的天產(chǎn)石猴,曾大鬧天宮,
被如來壓在五行山下。當(dāng)我攀上山巔,看見那方“唵嘛呢叭咪吽”的金帖時(shí),
指尖忽然發(fā)麻——這是觀世音菩薩親手所書的六字真言,每一筆都刻著諸天的愿力。
石下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琉璃,映著我袈裟上的金線:“師父若救我出來,
俺老孫保你上西天,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他喊我“師父”時(shí),
尾音里帶著五百年孤寂磨出的顫音,讓我想起洛陽街頭向我化緣的老猿,
總在掌心寫“求”字討餅吃。揭符的剎那,山崩地裂。他從石縫里跳出來,抖落的不是塵土,
而是漫天金光——原來這五百年,他每日吞食天地精華,竟在體內(nèi)煉出了舍利般的光焰。
可剛落地就抓耳撓腮,圍著我打轉(zhuǎn):“師父師父,你怎的生得這般白凈?
比天宮的嫦娥還……”話未說完便被我念了緊箍咒,疼得滿地打滾。
其實(shí)那金箍本是菩薩所贈,我何嘗不知他野性難馴?可當(dāng)他攥著金箍朝我齜牙時(shí),
我看見他眼底閃過的不是恨,而是受傷的獸類才有的惶惑——這只曾讓十萬天兵膽寒的妖猴,
終究是被天地遺棄的孤兒。后來他總抱怨我“心太善”,說我不該替獵戶超度亡靈,
不該給化緣的老婦補(bǔ)袈裟。直到在鷹愁澗,他與白龍馬纏斗半日,忽然按劍問我:“師父,
你明知俺是妖,為何還信俺能護(hù)你西行?”我摸著他被龍爪抓傷的胳膊,
那里的金毛已被血浸透:“佛說眾生皆有佛性,如金礦中有金,雖被泥土覆蓋,
終有顯耀之日。你若不是有護(hù)持正法的心,又怎會在五行山下苦等五百年?”他別過臉去,
卻偷偷用尾巴卷起我的包袱,從此再沒說過“后悔”二字。三、高老莊·度凡心收八戒那日,
恰逢秋分。高老莊的稻田翻著金浪,村頭的老槐樹下,
幾十個(gè)壯漢正舉著釘耙圍著個(gè)黑臉胖子。那胖子扛著兩丈長的九齒釘耙,卻偏生躲躲閃閃,
見了我竟撲通跪下:“師父救我!我本是天蓬元帥,只因酒后戲了嫦娥,被貶下界,
錯(cuò)投了豬胎……”話未說完,圍觀的人便罵:“妖怪還敢冒充神仙!”釘耙眼看要落下來,
我急忙攔?。骸扒衣?。他若真有害人之心,這滿村百姓早該遭難,何必只搶個(gè)媳婦?
”后來才知道,他所謂的“搶親”,不過是替高翠蘭擋住了逼婚的惡少。那夜在柴房,
他啃著我化緣來的麥餅,忽然哽咽:“師父,你說我這副模樣,可還有機(jī)會再回天庭?
”月光從破窗欞漏進(jìn)來,照見他拱起的脊背——哪里像個(gè)威風(fēng)的元帥,
分明是個(gè)被命運(yùn)捉弄的可憐人。我取出菩薩給的錦襕袈裟,披在他身上:“天蓬啊,
佛國不重形貌,只重愿心。你若愿護(hù)我西行,便是袈裟加身的護(hù)法?!彼ㄖ鴾I笑,
豬鼻子里噴出白霧:“師父放心,老豬別的不會,背人過河、探路化齋最是在行!
”在烏斯藏界,他曾趁我午睡,偷喝了村民的米酒,醉醺醺地說:“師父你看,
這人間的酒比天庭的玉液還香,
這人間的媳婦比廣寒宮的仙子還溫柔……”我敲著戒尺打斷他:“八戒,你可知‘愛欲于人,
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之患’?”他卻晃著大腦袋:“可師父你也會為老婦人補(bǔ)袈裟,
會給小沙彌擦傷口,這難道不是愛?”這話像一記重錘,敲得我一時(shí)語塞。
原來這貪吃懶散的豬八戒,竟比我更懂“慈悲”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而是像泥土般匍匐在人間的溫?zé)?。四、流沙河·洗塵心遇見沙悟凈時(shí),
流沙河正泛著渾濁的浪花。那妖怪每隔三日便要吞食過往行人,
河岸邊白骨堆成的“念珠”足有一人高。我站在岸邊合十:“施主,
可知這每具白骨都是未了的冤魂?你在此造孽,何日才能得脫?”突然一陣狂風(fēng),
浪里跳出個(gè)青面獠牙的怪物,手中月牙鏟直奔我面門——卻被悟空一棒攔下。打斗間,
我看見他項(xiàng)下的骷髏串忽然發(fā)出金光,正是當(dāng)年觀音菩薩賜我的九顆骷髏,
原是玄奘前九世取經(jīng)人的遺骨。“你是……金蟬子轉(zhuǎn)世?”他的聲音像砂紙擦過石板,
眼中兇光退去,只剩難以置信的震顫。原來他本是卷簾大將,因打碎琉璃盞被貶下界,
每七日受萬箭穿心之苦,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當(dāng)我念出他的法名“悟凈”時(shí),
他忽然抱著骷髏串痛哭:“師父,我在這河里當(dāng)了三百年妖怪,
早以為天地忘了我……”我伸手替他擦去額角的泥沙:“天地從未遺忘,
遺忘的是我們心中的光明。”他從此成了最沉默的徒弟。挑擔(dān)時(shí)永遠(yuǎn)走在最后,
化齋時(shí)總把干凈的水留給我,夜里守夜時(shí)會用沙子在地上畫佛經(jīng)。有次路過車遲國,
他看見道觀里的道士虐待和尚,攥緊的拳頭咯吱作響,卻終究只是嘆口氣:“師父,
我從前在天庭,見慣了神仙高高在上,如今才知道,真正的修行不是住在瓊樓玉宇,
而是像這流沙,雖渾濁不堪,卻能磨去眾生的棱角?!彼f話時(shí),沙礫從指縫間滑落,
在月光下閃著細(xì)碎的光——原來最笨拙的人,反而最懂得“放下”的真諦。
五、女兒國·斷情絲西梁女國的桃花開得鋪天蓋地時(shí),我正發(fā)著高熱。子母河的水誤飲下肚,
腹中有了胎動(dòng),這副修行了半生的軀體,竟要為凡人孕育血脈。女王的鳳輦停在館驛前,
金紗下的面容比桃花更艷:“御弟哥哥,我愿以一國之富,換你半日停留。
”她的指尖劃過我掌心的紋路,那里還留著化緣時(shí)被木刺扎的疤痕——原來尊貴如女王,
也會為凡人的傷痛嘆息。那夜在通明殿,她捧來西域的夜光杯,
斟的卻是長安的葡萄酒:“我曾夢見御弟哥哥從東土來,袈裟上繡著千萬個(gè)‘渡’字。
可哥哥可知,這世間最苦的‘渡’,是渡人不渡己?”燭影搖紅中,她的發(fā)簪滑落在地,
烏發(fā)如瀑傾瀉——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長安,看見的那位抱著夭折嬰兒的婦人,
她們眼中的懇請如此相似,只不過一個(gè)求佛法,一個(gè)求真心?!芭醣菹?,
”我低頭避開她的目光,袈裟下的心跳快得反常,“貧僧許身佛門,此心已許眾生,
再難許一人?!彼鋈恍α?,淚珠卻落進(jìn)酒杯:“御弟哥哥可知道,你說‘眾生’時(shí),
眼中有光,卻獨(dú)獨(dú)沒有自己?!边@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
剖開我層層包裹的“高僧”面具——原來我一直以為的“慈悲”,不過是逃避凡心的借口,
那些被我超度的亡靈、被我醫(yī)治的百姓,在我眼中都是“眾生”,唯獨(dú)不是具體的“人”。
出城那日,她送我到國界碑前。春風(fēng)掀起她的裙擺,
像一片燃燒的云霞:“御弟哥哥若成正果,可會記得西梁女國曾有個(gè)等你的人?
”我勒住韁繩,不敢回頭:“若有來世……”話未說完,白龍馬忽然長嘶,
踏碎了未說出口的半句話。行至十里外,忽覺腹中胎動(dòng)消失——原來菩薩派了金剛護(hù)持,
那胎不過是鏡花水月??烧菩牡钠咸丫葡悖瑓s在袈裟上留了三年,直到在大雷音寺,
才被檀香洗凈。六、火焰山·煉真如過火焰山時(shí),正是三伏天。赤紅的山體像被劈開的熔爐,
腳下的沙子能烤熟面餅。悟空去借芭蕉扇,卻被鐵扇公主用芭蕉扇扇到八萬四千里外。
我坐在巖石下,看著八戒和沙僧輪流用竹筒接山縫里的露水,
忽然想起《華嚴(yán)經(jīng)》里的“煩惱即菩提”——這熊熊烈火,何嘗不是眾生心中的貪嗔癡所化?
鐵扇公主初見我時(shí),握著寶劍的手在抖:“你是金蟬子轉(zhuǎn)世,可還記得五百年前,
你路過積雷山,曾為我亡母念過《地藏經(jīng)》?”原來她本是羅剎女,因母親墮入地獄,
才求了這芭蕉扇守護(hù)火焰山,免得更多人被燒死。
我望著她眉間的愁紋:“菩薩說‘應(yīng)以何身得度者,即現(xiàn)何身而為說法’,當(dāng)年為令堂誦經(jīng),
是為師的本分;今日求扇,亦是為了度化這一方百姓。”她忽然冷笑:“度化?
你可知我兒紅孩兒被觀音收去做善財(cái)童子,母子不得相見?這就是你們佛門的慈悲?
”這話如利刃刺心。紅孩兒之事,我始終心懷愧疚——那孩子縱是頑劣,
終究是母親的心頭肉。當(dāng)悟空請來觀音,用金箍收服紅孩兒時(shí),我看見鐵扇公主跪在地上,
抓爛了掌心的皮肉。此刻面對她的質(zhì)問,我竟不知如何作答。直到借到扇子,山火熄滅,
百姓們捧著瓜果來謝,她卻獨(dú)自站在焦土上,望著積雷山的方向流淚。我忽然明白,
所謂“度化”,從來不是強(qiáng)行斬?cái)嘁蚬?,而是像扇子撫平火焰?/p>
讓眾生在痛苦中看見清涼的可能?;鹧嫔降娘L(fēng),吹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當(dāng)我們離開時(shí),
山腳下已長出了第一株綠芽。沙僧說那是鐵扇公主播的種子,她終究還是信了,烈火之后,
會有新生。七、雷音寺·見真如貞觀二十七年,終于抵達(dá)靈鷲山。
大雷音寺的金頂在云端若隱若現(xiàn),迦葉尊者領(lǐng)著五百羅漢前來相迎,
衣袂間飄著千年不散的檀香??僧?dāng)我跪在釋迦牟尼佛前,捧著沉甸甸的經(jīng)箱時(shí),
忽然發(fā)現(xiàn)掌心的老繭比經(jīng)卷更珍貴——原來這十萬八千里路,不是腳在走,是心在修。
如來佛祖問我:“玄奘,你可知為何一路上磨難重重?”我叩首:“弟子知,
是因眾生有八萬四千煩惱,故有八萬四千魔障?!狈鹱鎱s笑:“非也。那九九八十一難,
皆是你心中的塵埃。你怕妖怪,怕死亡,怕辜負(fù)唐王重托,怕自己修證不夠……這些恐懼,
才是真正的‘魔’。”我抬頭望去,佛祖眼中映著人間煙火,原來無上正等正覺,
從來不是遠(yuǎn)離人間的清高,而是明知人間苦厄,仍愿化身橋板,讓眾生踩著自己的脊背過河。
取經(jīng)歸來的前夜,我獨(dú)自坐在藏經(jīng)閣,翻看那些被汗水浸透的經(jīng)卷。忽然聽見窗外有人低語,
是當(dāng)年在長安遇見的那位抱著嬰兒的婦人:“菩薩睜眼了,我兒在極樂世界過得很好。
”月光漫過經(jīng)箱,我終于明白——所謂“大乘佛法”,從來不是寫在貝葉上的文字,
而是行走在人間的腳步,是為妖怪念的超度經(jīng),是為女王留的半闕承諾,
是為每一個(gè)眾生落下的眼淚。如今在東土譯經(jīng),常有人問:“師父可曾后悔西行?
”我摸著袈裟上的補(bǔ)丁,那里曾被紅孩兒的三昧真火燒出焦痕——怎會不后悔?
后悔沒有多抱抱哭泣的八戒,后悔在女兒國沒有多留半日,后悔讓悟空獨(dú)自承受了太多委屈。
可又何其有幸,能在這娑婆世界走一遭,讓這顆心在愛恨貪嗔中滾過,
才懂得“菩薩行”最動(dòng)人的,不是神通廣大,而是明知人間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