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個體面人生的終結(jié)生活就像是夏日午后那碗放餿了的綠豆湯,你明知道它不對勁,
聞起來有股隱秘的酸腐味,可出于某種慣性,或者僅僅是因為碗還在手邊,
你總會忍不住嘗一口。而李明,在我們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
已經(jīng)把這碗餿掉的“體面生活”喝了好幾十年。他是個典型的職場老手,
在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跨國公司里擔任個不上不下的經(jīng)理。所謂“老手”,
并非指他活兒干得有多漂亮,
而是說他已經(jīng)徹底摸清了這套叫做“公司”的復(fù)雜機器的運轉(zhuǎn)邏輯。
這邏輯說穿了也沒什么新鮮的,無非是權(quán)力、利益、面子和無窮無盡的會議。會議,
這玩意兒簡直是現(xiàn)代文明奉獻給人類最慷慨的恩賜,
它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證明時間和生命是可以被如此輕易、如此合法地浪費掉的。
李明每天坐在會議室里,聽著那些西裝革履的人用標準化的語言,
字斟句酌地討論著那些標準化的問題。他們談?wù)撛鲩L曲線,談?wù)撌袌龇蓊~,
談?wù)撍^的“戰(zhàn)略協(xié)同”和“賦能”,仿佛通過堆砌這些詞匯,
就能讓世界按照他們的意志運轉(zhuǎn)。李明對此心知肚明,這不過是一場大型的行為藝術(shù),
或者說,一種集體性的自我欺騙。
真正的決策往往在會議之外的飯桌上、高爾夫球場上、甚至廁所里完成,
會議只是一個走流程、固化共識、并讓所有人都覺得“參與其中”的儀式。但他仍然要參加,
要點頭,要記錄,偶爾還要提出幾個不痛不癢、展示自己“思考”過的建議。
這是系統(tǒng)的一部分,而他,是一個合格的零件。他很擅長扮演這個零件。
他知道什么時候該沉默,什么時候該附和,什么時候該巧妙地把鍋甩給別人,
又在什么時候該攬下一些無關(guān)緊要但能賺取好感的功勞。他像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偵探,
通過捕捉眼神、語氣、未盡之語,以及會后在茶水間流傳的碎嘴,
拼湊出真實的“職場地圖”。他對此并沒有什么道德上的負擔,這就像在原始森林里求生,
你得懂得偽裝,懂得追蹤,懂得如何避開那些比你強大的野獸。
只不過這里的野獸穿著高級定制的西裝,手里拿著PPT遙控器。他曾經(jīng)有過一些理想嗎?
或許有吧,那是在剛踏入社會,還沒完全被這臺叫做“社會”的巨大機器磨平棱角的時候。
他也曾想過做點“有意義”的事情。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所謂“意義”這東西,
在現(xiàn)實的碾壓下,脆弱得像豆腐渣。更何況,追求意義往往意味著要付出額外的代價,
比如不合群,比如被排擠,比如收入微薄。而李明是個很務(wù)實的人,
他很快就學(xué)會了把“意義”打包收藏起來,放在內(nèi)心一個落滿灰塵的角落,鎖好,
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爭奪生存資源的體面戰(zhàn)役中。他的生活按部就班。早上七點鬧鐘響,
擠地鐵,開電腦,回郵件,開會,午餐(通常是難以下咽的快餐),繼續(xù)開會,處理文件,
下班(如果不是加班),回家,吃飯,看手機,睡覺。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他像一個永不疲倦的鐘擺,被一個看不見的手臂推動著,在時間和空間中機械地搖晃。
他對此沒有任何熱情,也沒有任何厭惡,只是一種麻木的熟悉感。這是一種安全感,
也是一種囚禁。他知道自己被困住了,被困在這個用房貸、車貸、子女教育、父母養(yǎng)老,
以及那個體面職位編織成的籠子里。但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掙脫了,或者說,
他甚至不確定籠子外面是否有更好的東西。也許外面只是另一個更大、更復(fù)雜的籠子。
那天晚上,他依然在加班。公司有個緊急的項目要趕,涉及到跨部門的協(xié)調(diào),
還有一些見鬼的數(shù)據(jù)需要核對??諝饫飶浡偃芸Х群土畠r外賣的味道,
熒光燈發(fā)出嗡嗡的低語,像一群被困住的蒼蠅。他的大腦已經(jīng)像一臺過熱的舊電腦,
風扇發(fā)出痛苦的尖叫。屏幕上的數(shù)字模糊成一片,他盯著它們,
眼睛干澀得像撒哈拉沙漠的沙子。他依稀記得自己正核對著一個表格里的數(shù)字,
手臂撐在桌面上,頭沉得像灌了鉛。思維變得遲緩,模糊。然后,他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不是辦公室里的任何聲音,更像是一種……撕裂?又或者是一種拉伸?
像橡皮筋被拉到極限然后崩斷的聲音。伴隨而來的是一種失重感,一種下墜感,
但又不像從高處跌落,更像是在一個黑暗、冰冷的漩渦中旋轉(zhuǎn)。沒有痛苦,
只有一種徹底的剝離感,仿佛他的意識正從一個堅固的容器中被粗暴地吸走。接著,
就是一片黑暗和寂靜。一種絕對的、沒有盡頭的黑暗和寂靜。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瞬,
也許億萬年。時間在這種狀態(tài)下失去了意義,就像在會議室里失去意義一樣。然后,
感官開始恢復(fù),不是逐漸恢復(fù),而是像洪水一樣瞬間爆發(fā)。首先是觸覺。粗糙的石頭,
冰冷的地面,潮濕的泥土。有東西纏繞在他的身體上,毛茸茸的。他的手?不對,那不是手,
那是一種長滿了毛發(fā)的爪子?本能地動了動,身體的協(xié)調(diào)性完全不對勁,重心不對,
關(guān)節(jié)的連接方式也不對。他感到身后似乎有東西在搖晃,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然后是嗅覺。
泥土、腐葉、潮濕的木頭、遠處動物的氣味,還有一種陌生的、野性的氣息。
這里的空氣新鮮得刺鼻,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與他習慣的空調(diào)過濾過的空氣天壤之別。
再然后是聲音。這聲音不是“恢復(fù)”,而是“爆炸”。
起初是一些近處的聲音: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昆蟲翅膀振動的嗡嗡聲,
不知名小動物悉悉索索跑過的聲音。這些聲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接著,
聲音的范圍猛地擴大,像海嘯一樣撲來。他聽到了極遠處的河流奔騰聲,瀑布跌落的轟鳴聲,
遠處山谷里動物的嚎叫聲。更不可思議的是,他聽到了地底泥土中蚯蚓蠕動的聲音,
樹木根系在地里盤繞的聲音,甚至……甚至是一些更遠、更奇怪的聲音,
像是云層中風的低語,像是遙遠山峰上巖石風化的輕響。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片嘈雜的洪流,幾乎要撕裂他的意識。他本能地想要捂住耳朵,
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很不靈活,而且怎么捂都擋不住這些聲音,
它們似乎直接灌進了他的腦子里。在聲音的洪流中,
靜……” “……南海的觀音菩薩……東海龍宮……”這些詞匯像炸彈一樣在他腦海里炸開。
大圣爺?師父?妖怪?花果山?南海?東海?觀音菩薩?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某種瀕死前的幻覺嗎?他在加班時猝死了,
然后大腦開始播放一些亂七八糟的電視節(jié)目片段?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身體的不協(xié)調(diào)讓他摔了個趔趄。他看到自己的手——哦不,
是爪子——上面覆蓋著濃密的毛發(fā),顏色是棕黃色的。他試圖去摸自己的臉,
摸到的是一張毛茸茸的、帶有突出下巴的猴子臉。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腦門。
他是一只猴子。這太荒謬了。
一個活生生的、交了幾十年社保的、每個月按時還房貸的現(xiàn)代中年男性,變成了一只猴子?
這比最爛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還要離譜。他試圖發(fā)出聲音,但發(fā)出的卻是幾聲刺耳的吱吱叫。
不是人類的語言??只畔癯彼粯友蜎]了他。但他畢竟是李明,
一個在職場叢林里摸爬滾打了二十年的老手,他知道,在最混亂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冷靜,
是分析,是找到問題的核心。問題核心:他變成了一只猴子,擁有超凡的聽力,
并且周圍的世界似乎與一本著名的中國古代小說高度吻合。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雖然身體還在因為驚嚇而顫抖。他集中精神,試圖控制那股聲音的洪流,
像在會議室里過濾掉那些無意義的官話套話一樣,他要從這些雜音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
他“聽”到了更遠的地方,
兩個小妖模樣的生物在竊竊私語: “……你說那花果山的美猴王,是真的假的?
怎么突然又冒出來一個一模一樣的……” “……誰知道呢,
聽說連觀音菩薩都分不清……” “……不過他耳朵好像不太一樣,
能聽見很遠的東西……” “……是啊,有人說他叫六耳獼猴……”六耳獼猴。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中了他。六耳獼猴!《西游記》!真假美猴王!被帶到雷音寺!
如來佛祖!緊箍咒!死亡。腦海中瞬間閃過原著中那個段落:兩個一模一樣的孫悟空,
各路神仙都分辨不出,最后鬧到西天雷音寺,
如來佛祖用慧眼和獨門秘籍辨認出六耳獼猴的真身,然后被孫悟空一棍打死。
他不是那個去西天取經(jīng)、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他是那個冒充孫悟空、最終被消滅的六耳獼猴!
這是比猝死在辦公桌前更加悲慘、更加荒誕的命運!猝死好歹是個意外,是個句號。而現(xiàn)在,
他似乎被扔進了一個早已寫好結(jié)局的劇本里,他拿到的角色,是那個注定要被殺死的替身!
恐懼不再僅僅是感官上的,而是一種刻骨銘心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冰冷。他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
他知道自己會以何種方式,在何種地點,被誰,在誰的見證下,被消滅。
這感覺就像是你在公司里辛辛苦苦工作,卻偶然看到了明年的裁員名單,
而你的名字赫然在列,旁邊還注明了具體的日期和原因。而且你無處可逃,
因為整個公司都是一個牢籠。但他活過來了。雖然是以一種他從未想象過的方式。
他的意識還在,李明的思維還在。他帶著二十年職場生存的經(jīng)驗,
帶著對《西游記》這本小說的粗淺記憶,帶著這具陌生而強大的猴子身體,
以及這雙能聽到全世界的耳朵。他知道自己不能走原著六耳獼猴的老路。那條路通往死亡。
他不能去冒充孫悟空,那太愚蠢了,而且風險太高,收益太低。
他有更重要的信息——他對未來的了解。雖然這種了解很有限,
只停留在小說的情節(jié)梗概層面,但在這片對未來一無所知、只相信天命和因果的土地上,
這種信息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武器。他環(huán)顧四周,耳朵捕捉著周圍的動靜。
這里似乎是一片偏僻的密林,遠離人煙,也遠離那些強大神魔的視線。
這是一個暫時的安全區(qū)。他決定,他要活下去。這不是出于猴子的本能,
而是出于李明作為一個在系統(tǒng)里摸爬滾打的老油條的倔強。他不會輕易接受既定的命運。
他不會按照那個名叫“吳承恩”的編劇寫好的劇本演下去。他要利用他的新能力。
他的超強聽力,是最佳的“情報收集”工具。他可以“聽”到神仙的秘密,妖魔的計劃,
凡人的議論。他要用這些信息來繪制這個世界的“職場地圖”,找到其中的漏洞,
找到可以利用的弱點,找到能夠讓自己生存下去的縫隙。他要利用他的老經(jīng)驗。
職場生存的本質(zhì)是什么?是信息不對稱,是權(quán)力博弈,是找到自己的價值,是合縱連橫,
是隱藏真實的意圖,是在混亂中尋找秩序,在危險中抓住機會。這些原則,
無論是在高樓大廈的水泥叢林,還是在這片神魔盤踞的原始森林,應(yīng)該都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