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他時,袈裟上落著楊花那年春天的風特別軟,
把女兒國城里的楊花都吹得漫天飛。我坐在鳳輦里,明黃色的裙擺拖在地上,
掃過青石板路時,能聽見楊花被碾碎的沙沙聲。前頭侍衛(wèi)扯著嗓子喊"女王駕到——",
聲兒能傳出三條街,可我掀開帷幔一角往外看時,眼里只釘住了人堆里那個穿黑袈裟的和尚。
他站在賣茶湯的攤子旁,周遭的喧鬧好像都跟他沒關系。袈裟上沾著些土坷垃,
一看就是剛翻過山來的,可耳垂上戴的那顆硨磲珠卻亮得出奇,日頭一照,
能晃得人睜不開眼。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珠子晃出來的光,
正好打在我鬢角的金鳳釵上——這釵子是照著我娘留下的圖樣打的,
她說這纏枝紋能勾住命里的有緣人。"停轎。"我壓著嗓子吩咐,聲兒比檐角掛的風鈴還輕。
鳳輦停下時,那和尚正好抬頭看過來,他眼睫毛長得不像話,在眼瞼上投下一小片影子,
像落了只歇腳的蝶。硨磲珠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映得我金釵上嵌的碎鉆一閃一閃的,
倒像是我心跳得太急,把釵子震得發(fā)了抖。"圣僧可是從東土來的?
"我扶著侍女的手走下鳳輦,腳下的楊花被踩得發(fā)黏。他身后的百姓都跪了下去,
只有他還直挺挺地站著,雙手合十行了個禮,聲音跟磨盤碾過細沙似的:"貧僧唐三藏,
奉唐王之命,往西天取經(jīng)。"我盯著他僧鞋上的補丁看——左鞋幫子上那個菱形的補丁,
跟我小時候在長安見過的、我爹書房里那個窮書生的鞋一模一樣。那時候我還不是女王,
只是個跟著奶娘上街的小姑娘,看見那書生蹲在地上給人寫字,鞋底子都磨薄了,
補丁卻打得方方正正。"圣僧一路辛苦,"我把鬢邊的金釵往緊里按了按,生怕它掉下來,
"不如隨我入宮用杯清茶,也算我女兒國盡份地主之誼。"我說這話時,
留意到他握禪杖的手指動了動,指節(jié)上有層薄繭,像是常年拿筆磨出來的。他還沒開口,
旁邊竄出個毛臉雷公嘴的猴子,就是后來我知道的孫悟空,蹦到他跟前扯袖子:"師父,
別跟女妖精啰嗦!趕緊趕路要緊!"那猴子火眼金睛一瞪,
我后頸的皮膚突然刺刺地疼——那里藏著個火印,是五百年前偷靈芝救卷簾大將時,
被王母娘娘種下的情劫印記。"悟空不得無禮。"他喝住猴子,轉頭看我時,眼神軟了些,
"既陛下盛情,貧僧叨擾了。"進了皇宮大門,走過九曲橋時,我故意放慢腳步。
他袈裟的后擺掃過湖邊的蘆葦,驚起一對綠頭鴨,撲棱棱飛起來時,
翅膀帶起的水花濺在他鞋面上。我偷眼看他,見他望著鴨子飛走的方向,眼神有點發(fā)愣,
像是想起了什么舊事。"圣僧在看什么?"我問他,手里絞著腰間的玉佩。那玉佩是暖玉的,
觸手生溫,可我手心卻在冒汗。他回過神,指著湖面說:"貧僧想起小時候在金山寺,
寺后也有片湖,時常有水鳥飛過。"他說這話時,硨磲珠在脖子上輕輕晃動,映著波光,
讓我想起我娘臨終前,床前掛著的那串水晶簾子。宴會上擺了滿桌素齋,
可他只動了幾筷子青菜。我端起酒杯想敬他,那杯葡萄酒是用女兒國特有的紫葡萄釀的,
顏色像極了血。"圣僧請。"我說著,酒液卻不小心灑了出來,滴在他袈裟的袖口上,
暈開一小片暗紅。他低頭看了看袖口,沒說話,只是拿起旁邊的素帕擦了擦。
我卻盯著那片血跡看——那形狀,跟我娘當年咳在手帕上的血印子,像得讓人心里發(fā)慌。
趁他不注意,我用銀簪子悄悄挑開他另一邊的袖口,借著燭火一看,
手腕內側果然有個淡淡的金紅色火印,跟我后頸那個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淺了些。
"陛下這是做什么?"他猛地抽回手,袖口的扣子都掙開了一顆。我把銀簪子往桌上一放,
發(fā)出"叮"的一聲響:"圣僧腕上這火印,跟我后頸的這個,倒像是一對兒。
"他臉色變了變,拿起桌上的佛珠開始捻,一顆一顆,捻得飛快。
旁邊的豬八戒看得直吧唧嘴,被孫悟空偷偷踹了一腳。整個大殿里只剩下他捻佛珠的聲音,
和屋檐下風鈴的響聲,混在一起,聽得人心里發(fā)堵。第二章 驛館夜抄經(jīng),
我在他胸口刻了字他在驛館住下的第三晚,月亮特別圓,把窗紙照得透亮。我提著個食盒,
里面裝著新烤的胡麻餅,悄悄往他院子里走。路過池塘時,聽見里面有青蛙叫,
突然想起小時候奶娘說的話:"姑娘啊,聽見青蛙叫,就是有心上人要來了。
"他的房門沒關嚴,留著條縫,燈光從縫里透出來,把門口的青石板照得發(fā)亮。
我湊過去一看,見他正坐在桌前抄經(jīng),手里的狼毫懸在紙上,半天沒動,
墨滴在《心經(jīng)》的"色即是空"四個字上,暈開一小團,
像極了三天前我用金釵劃破他胸口時,滲出來的血珠。"陛下?"他突然回頭,
眼里帶著點驚訝,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桌上的油燈爆了個燈花,
照亮他僧袍領口——那里露出一小片皮膚,我昨天偷偷看的時候,還什么都沒有,
現(xiàn)在卻添了道紅印子。"我給圣僧送點吃的。"我把食盒放在桌上,胡麻餅的香氣散開,
他肚子"咕嚕"叫了一聲,耳根子立刻紅了。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趕緊拿起佛珠擋住嘴,
假裝咳嗽了兩聲。"圣僧在抄經(jīng)?"我拿起他寫的紙看,墨滴把"空"字染得模糊,
"這字寫得真好,跟我爹當年請的那個書生寫的一樣俊。"我說著,
故意用指尖擦了擦那團墨跡,墨水沾在指腹上,涼涼的。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讓我吃了一驚。"陛下認得長安的柳氏?"他問,
眼睛死死盯著我腕內側——那里有個用朱砂描的半朵蓮花,是我撿到那塊錦帕后,
照著上面的紋樣描的。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瞞不住了。"二十年前,
金山寺外的河里漂來個木盆,"我慢慢說,看著他眼里的光一點點變亮,"盆里有個嬰兒,
襁褓里縫著半塊繡蓮的錦帕。"他猛地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書架上,
幾本經(jīng)卷掉下來,砸在地上發(fā)出悶響。"你怎么知道?"他聲音發(fā)顫,像秋風里的落葉。
我散開頭發(fā),讓青絲垂下來,露出后頸那個金紅色的火印。"五百年前蟠桃宴,
"我摸著后頸的印記,那里還帶著點燙意,"卷簾大將為了護我,被玉帝打下凡間,
我去兜率宮偷九葉靈芝救他,被王母娘娘發(fā)現(xiàn),種下了這道情劫火印。"他看著我的后頸,
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翻開經(jīng)包,
從最里層掏出半塊錦帕——那錦帕邊角磨得發(fā)毛,上面繡著半朵蓮花,
正是我妝奩里那半塊的另一半。"原來...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
把兩塊錦帕拼在一起,正好成了一朵完整的蓮花。燭光下,錦帕上的絲線泛著微光,
像流過的歲月。我看著他手里的錦帕,突然想起小時候奶娘說的話:"姑娘啊,
這世上的緣分都是天定的,就像這錦帕,分兩半,總有一天能合上。"可我沒告訴奶娘,
合上的錦帕,也可能沾著血。"圣僧的俗家名字,可是叫玄奘?"我突然問,
從頭上拔下金鳳釵,釵尖在燈光下閃著冷光。他愣住了,點了點頭。我往前走了一步,
離他更近了,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還有點沒洗干凈的汗味。"我娘也姓柳,
"我輕聲說,用釵尖挑起他僧袍的領口,"當年在長安,她與一個姓陳的書生相好,
卻被家族拆散,書生后來出了家,法號...玄奘。"他猛地抬頭看我,眼里全是震驚。
"你...你是...""我是那個被拆散的柳氏女的女兒,"我笑了笑,
眼淚卻差點掉下來,"也是這女兒國的女王。"說完,我不再猶豫,
用金鳳釵尖蘸了蘸自己的指尖血,輕輕在他胸口刻下兩個字——"玄奘"。
釵尖劃過皮膚的感覺很涼,他卻一動不動,只是盯著我的眼睛,看得我心里發(fā)慌??掏曜?,
血珠從他胸口滲出來,染紅了僧袍。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藥膏,想給他涂上,
他卻抓住我的手,把我手腕上的朱砂蓮花印貼在他胸口的血字上。
"原來...我們早就認識了。"他說,聲音里帶著點哽咽。窗外的青蛙還在叫,
一聲接一聲,像是在催著什么。我看著他胸口的血字,又看看手里的金鳳釵,突然覺得,
這五百年的等待,好像就是為了今晚,在這小小的驛館里,刻下這兩個字。
第三章 他走那天,我在河邊哭成淚人他決定離開的那天,天還沒亮透,
東邊的天上只泛起一絲魚肚白。我站在子母河邊,看著他徒弟們忙著捆扎行李,
白馬不安地刨著蹄子,把河邊的濕泥刨出一個個小坑。他走過來時,袈裟上還帶著露水,
硨磲珠在晨光里閃著冷光。"陛下,貧僧...該走了。"他說,眼神不敢看我,
落在河面上,那里漂著幾片楊花,跟我們初見那天一樣。我把鬢邊的金鳳釵拔下來,
塞到他手里。這釵子我戴了二十年,釵尾的珍珠都被我摸得溫潤了。
"這釵尖上有我的心頭血,"我捏著他的手指,讓他攥緊金釵,"等你成佛那天,
如果還記得我,就用它刺破指尖,血滴能穿過忘川河,找到我。
"他攥著金釵的手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珍珠被他捏得發(fā)疼。"陛下..."他想說什么,
卻被旁邊的孫悟空打斷了。"師父!磨磨蹭蹭的,還走不走了!"孫悟空跳到樹上,
揪著樹枝晃來晃去,"再不走,太陽都要曬屁股了!"豬八戒在旁邊嘟囔:"就是就是,
我還等著到前面鎮(zhèn)子吃包子呢。"沙僧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行李放上馬背,
可我看見他脖子上的骷髏串子晃了晃,最小的那顆骷髏眼窩是空的,
像極了我小時候玩壞的泥娃娃。"圣僧多保重。"我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
明黃色的裙擺掃過河邊的蘆葦,驚起一群水鳥,撲棱棱地往南飛。
他把金釵小心翼翼地塞進經(jīng)包最里層,那個放著半塊錦帕的地方。"陛下也多保重。
"他說完,翻身上馬,袈裟的后擺被風一吹,揚起來像一面黑色的旗。馬蹄聲噠噠地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