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第三年,前夫抱著榴蓮跪在我家門前。他說:“溪溪,我錯了,
以前是我太愛藝術忽略了你?!蔽铱粗ドw離榴蓮尖還有十公分的距離?!邦櫻?,
你這跪姿挺藝術啊?”我冷笑。他破產(chǎn)了,想回到我身邊。我指著監(jiān)控:“記得嗎?
你嫌我庸俗裝不起這玩意兒?!薄艾F(xiàn)在,它拍下了你破產(chǎn)藝術家的最后表演。
”我轉身鎖門時,他沖上來抱住我的腿?!拔艺嫘幕诟模 彼藓?。我用力掙脫,
卻聽見“咔”一聲輕響。低頭發(fā)現(xiàn)他膝蓋下的榴蓮裂開了,露出里面的塑料泡沫。
離婚第三年,顧言抱著一個碩大的榴蓮,直挺挺跪在了我家那扇剛換了不到半年的防盜門前。
門鈴響的時候,我正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對著電視里無聊的綜藝節(jié)目,
吸溜著一碗加足了酸筍和辣油的螺螄粉。屏幕的光映在臉上,湯的酸辣氣直沖鼻腔,
汗意微微沁出額頭——這大概就是顧言以前嗤之以鼻、定義為“庸俗”的生活切片。
我趿拉著拖鞋去開門,嘴里還含著一根粉,門外的景象硬生生讓我把那口粉噎在了喉嚨里。
顧言。我的前夫。那個曾經(jīng)視油煙味為毒氣、視柴米油鹽為藝術墳墓的男人。
他穿了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深灰色西裝,頭發(fā)精心打理過,一絲不亂,
甚至還噴了點兒我熟悉的、帶著冷冽木質調的香水。只是,這身行頭和他此刻的姿態(tài),
形成了極其荒誕的對比。他雙膝著地,跪在樓道擦得锃亮的地磚上。懷里,
緊緊抱著一個品相極好、滿身是刺的金枕榴蓮,像抱著什么稀世珍寶,又或者,
是某種沉重的、無法言說的懺悔道具。樓道明亮的吸頂燈光打下來,
在他油亮的頭發(fā)上反射出一點光暈,也清晰地落在他屈起的膝蓋上。我的視線,
幾乎是本能地,順著那筆挺的西裝褲線滑下去,聚焦在他膝蓋與地面接觸的那一小塊區(qū)域。
膝蓋骨正下方,是那顆榴蓮。榴蓮的尖刺,根根分明,透著一種堅硬、不容侵犯的質感。
然而,顧言那昂貴的西裝褲膝蓋部位,距離最近的那根尖刺頂端,目測至少還有……十公分。
他跪得筆直,重心穩(wěn)穩(wěn)地落在自己的腳后跟上,上半身微微前傾抱著榴蓮,
與其說是“跪榴蓮”,不如說更像是單膝著地擺了個虔誠的求婚姿勢,
只是把戒指換成了榴蓮??諝饫飶浡环N難以言喻的尷尬,
混合著榴蓮那霸道濃烈的特殊氣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他身上的香水味。他抬起頭,
那雙曾被無數(shù)人稱贊“有故事”的深邃眼睛,
此刻盛滿了某種刻意醞釀的、濕漉漉的痛苦和深情,直勾勾地望向我。
“溪溪……”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舞臺劇演員般的、恰到好處的沙啞和顫抖,“我錯了。
”我扶著門框,手心里有點汗津津的。螺螄粉那霸道的味道還在我口腔里盤旋,
此刻卻有點被這突如其來的榴蓮味和眼前這出荒誕劇壓下去的勢頭。喉頭滾動了一下,
把那口粉咽了下去,感覺有點干澀。“哦?”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有點不像話,
“錯哪兒了?” 我的目光沒離開他膝蓋和榴蓮尖刺之間那道清晰的安全距離。
顧言像是得到了某種鼓勵,又或者是沉浸在自己設定的劇本里,
抱著榴蓮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仿佛那榴蓮就是他此刻唯一的救贖。“以前是我太混賬!
是我被那些狗屁藝術蒙蔽了雙眼!整天只知道拍那些云啊山啊破石頭啊,
把它們當成了命根子,卻把你……把我最珍貴的溪溪……” 他哽了一下,
聲音里的痛苦更逼真了,“把你晾在了一邊!我冷落了你,忽略了你的感受,
讓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他的話語像排練過無數(shù)遍的臺詞,流暢、煽情,
每一個重音都落在該落的地方。那深情款款的眼神,
幾乎要把我溺斃在過去某種虛妄的回憶里。有那么一瞬間,樓道刺眼的白光仿佛扭曲了一下,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冰冷徹骨的結婚紀念日。那天,是我們結婚三周年的日子。
我提前一個月就開始盤算。特意請了假,笨手笨腳地照著網(wǎng)上的教程,
想復刻他以前無意間提過一句“好像還不錯”的某家私房菜館的招牌紅燒肉。
廚房被我折騰得一片狼藉,手指上還燙了個泡。我掐著點,
把費了牛勁才做出來、勉強能看的幾道菜擺上桌,
中間還放了個小小的、插著數(shù)字“3”蠟燭的蛋糕。
屋子里彌漫著油煙、糖醋汁和蛋糕奶油的混合氣味,暖黃的燈光照著,
是我能想象出的最“家”的樣子。我給他發(fā)了信息,打了電話。從傍晚六點等到八點,
桌上的菜熱氣散盡,凝結出一層薄薄的油花。蠟燭燒短了半截。手機屏幕亮了又暗,
暗了又亮,始終沒有他的回音。心一點點沉下去,像墜了塊冰冷的石頭。直到深夜十一點多,
門鎖才傳來響動。他帶著一身寒氣和濃烈的、屬于山間夜晚的潮濕泥土草木氣息沖了進來,
頭發(fā)凌亂,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盛滿了整個星空的碎光。
他完全無視了桌上冷透的飯菜和那個孤零零的小蛋糕,甚至沒看我一眼,
直接沖到書桌前打開了電腦,興奮得手都在抖?!跋?!快看!成了!終于拍到了!
” 他指著屏幕上一張經(jīng)過初步處理、云霧繚繞的山巔日出照片,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
“我等了整整三天!凍得半死!就為了這一刻!你看這光影!這層次!這云的流動感!絕了!
這絕對是能拿獎的作品!藝術!這才是真正的藝術!
”他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近乎癲狂的創(chuàng)作激情里,
喋喋不休地講述著拍攝過程的艱辛和畫面的精妙。我站在餐桌旁,
看著那幾盤凝結著油花的菜,手指上那個被熱油濺到的泡隱隱作痛。
屋子里冰冷的空氣和他身上帶來的寒氣混合在一起,凍得我指尖發(fā)麻。那一刻,
我清晰地聽到心底有什么東西,“咔嚓”一聲,徹底斷了。后來,他工作室的合伙人,
一個同樣搞藝術、留著長發(fā)扎著小辮的男人,來家里找他談事。兩人在客廳里高談闊論,
聲音不大不小地飄進廚房。我正把一堆切好的水果裝盤?!啊┳舆@,挺賢惠啊。
” 小辮子的語氣帶著點藝術家特有的、居高臨下的調侃。然后是顧言的聲音,
帶著一種我熟悉的、混著無奈和輕微鄙夷的腔調:“嗨,她就那樣。踏實過日子唄,挺好。
就是……有時候吧,確實有點……嘖,太實在了,少點……嗯,你懂的,那種靈氣和追求。
”“庸俗?” 小辮子精準地接上了那個詞,帶著點心照不宣的笑。顧言沒說話,
但那種沉默,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刺耳,更冰冷。水果刀在指間頓了一下,
刀刃差點劃到手指。我低頭看著那些切得整整齊齊的蘋果塊、橙子瓣,
在明亮的白瓷盤里顯得那么規(guī)整,那么……實在。一股冰冷的羞恥感猛地從腳底板竄上來,
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那些為了他喜歡的口味反復調整的菜譜,那些熨燙得一絲不茍的襯衫,
吃儉用攢下來想給他換更好鏡頭的錢……所有那些我曾經(jīng)以為能維系這個家的“實在”付出,
在他和他同類輕飄飄的“庸俗”二字面前,碎得連渣都不剩。離婚的過程,
比預想的要平靜得多,也更快。他大概覺得我只是在鬧脾氣,
或者認為我這個“庸俗”的女人離開了他這個“藝術家”根本無法生存,
所以異常“爽快”地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甚至沒怎么爭財產(chǎn)——他那時正意氣風發(fā),
一個剛拿了某個頗有分量攝影獎項新銳獎的新銳攝影師,前途無量,
哪里看得上我們那點可憐的共同積蓄和那套位置普通的小房子?他大方地表示都留給我,
只帶走了他那堆視若珍寶的相機鏡頭和滿身“藝術家的清高”。他搬走那天,陽光很好。
我看著他的背影,提著裝攝影器材的箱子,挺拔,輕松,
帶著一種掙脫了“庸俗”束縛的、即將奔赴星辰大海的意氣風發(fā),消失在樓道拐角。
防盜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隔絕了最后一絲屬于他的氣息。巨大的、被徹底否定的空虛感,
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靠著門板滑坐到冰涼的地磚上,抱著膝蓋,
眼淚無聲地流了滿臉。不是為失去他,而是為自己那些被踩進泥里的、笨拙的真心。
顧言此刻跪在我新家的門前,那深情懺悔的臺詞還在繼續(xù),
試圖把我拉回那段充斥著“庸俗”標簽的冰冷回憶里:“……溪溪,這三年,
我每一天都在后悔!那些所謂的藝術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名聲,跟你比起來,屁都不是!
它們填不滿心里的窟窿!離開你我才明白,我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一個家!
失去了一個真心愛我的人!”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在強忍巨大的悲痛,
抱著榴蓮的手又緊了緊,指關節(jié)都泛了白,“我錯了,溪溪!我真的知道錯了!求你,
再給我一次機會!你看,我?guī)е裆弫砹?,我知道你以前最愛吃這個!只要你肯原諒我,
讓我跪多久都行!”他的表演真摯而投入,每一個眼神,每一絲顫抖,
都精準地戳向一個曾經(jīng)深愛過他的女人的心窩。樓道里的感應燈大概覺得這出戲有點冗長,
光線暗了下去,又被我們之間的沉默重新喚醒,明晃晃地照著。
我看著他膝蓋和榴蓮尖刺之間那始終不變的、安全的十公分距離,
看著他因為用力抱著榴蓮而微微顫抖的手臂,還有那張英俊臉上恰到好處的痛苦和期盼。
螺螄粉的酸辣味似乎徹底被榴蓮的濃香和他身上那股子表演欲沖散了。我扯了扯嘴角,
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笑容在臉上綻開。我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閑聊般的隨意,
清晰地敲碎了樓道里他營造的深情氛圍:“顧言,” 我說,下巴朝他那跪姿點了點,
“你這‘跪榴蓮’的姿勢……嘖,挺講究???角度、距離,拿捏得死死的。怎么,
怕真扎著了,影響你下次拿相機拍‘藝術’大片?”顧言那張原本沉浸在痛苦深情中的臉,
瞬間僵住了。那副精心準備的面具,像是被我用一句輕飄飄的話砸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眼底的深情還沒來得及完全褪去,一種猝不及防的錯愕和狼狽已經(jīng)涌了上來,
混合成一種極其尷尬的神色。他抱著榴蓮的手臂下意識地松了一下,似乎想調整姿勢,
膝蓋也微微動了動,但終究沒敢真的往下挪那關鍵的十公分去碰觸那些猙獰的尖刺。
“溪……溪溪,”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里的底氣明顯泄了不少,帶著點強撐的辯解,
“我……我是真心來認錯的!這榴蓮……我就是想表達我的誠意!你看,我這不是跪著嗎?
” 他試圖強調“跪”這個動作本身,
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往他膝蓋和榴蓮之間那片安全的空隙瞟了一眼。我靠在門框上,
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雙臂抱在胸前,徹底冷眼旁觀他的局促。他那點心思,
像攤開在陽光下的劣質劇本,一目了然。我甚至懶得再費口舌拆穿他這拙劣的“誠意秀”。
“行了,” 我打斷他,語氣里的不耐像冰渣子,“別跟我這兒演苦情戲了。顧大藝術家,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到底什么事?是又缺錢買哪個天價的‘藝術’鏡頭了?
還是你那‘超凡脫俗’的工作室,終于被你這不食人間煙火的經(jīng)營理念給整黃了?”“轟!
”顧言臉上最后一絲強裝的鎮(zhèn)定,在我這句話落下的瞬間,徹底崩塌了。
像是被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臉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慘白。他抱著榴蓮的手指猛地一蜷,指甲幾乎要摳進那粗糙的硬殼里,
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他猛地低下頭,肩膀難以自抑地開始顫抖,
幅度越來越大。剛才還深情款款、悔不當初的藝術家,此刻像個被戳穿了所有底牌的賭徒,
只剩下最狼狽不堪的底色。“溪溪……” 他再開口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不堪,
帶著濃重的、再也掩飾不住的哭腔,“我……我完了……全完了……” 他抬起頭,
那張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臉扭曲著,眼淚鼻涕一起涌了出來,糊了滿臉,
精心打理的發(fā)型也散亂下來,黏在汗?jié)竦念~角。什么藝術家的清高,什么體面,
在這一刻蕩然無存,只剩下赤裸裸的、走投無路的絕望。
八蛋……他說是穩(wěn)賺的……我……我把工作室抵押了……還借了高利貸……” 他語無倫次,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沫,“全……全砸進去了……血本無歸!
…工作室被封了……相機……鏡頭……全被他們拿走了……什么都沒了……” 他嚎啕起來,
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哭聲在安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刺耳和凄慘,
會弄死我的……只有你能幫我了……我知道你心好……我知道你還念舊情……”他一邊哭喊,
一邊試圖往前蹭,膝蓋在地上摩擦著發(fā)出難聽的聲響。
但那個碩大的榴蓮依舊被他死死抱在懷里,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荒謬的護身符和懺悔道具,
也完美地保護著他的膝蓋始終遠離真正的“懲罰”?!澳钆f情?” 我重復著這三個字,
舌尖嘗到一種冰冷的鐵銹味??粗闇I橫流、狼狽不堪的臉,
看著那把他和痛苦隔離開的榴蓮,
也依舊下意識保護自己的膝蓋……三年前那個被徹底否定的、在冰冷地板上無聲流淚的自己,
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心口那曾經(jīng)被“庸俗”二字刺穿的舊傷疤,
非但沒有被眼前這可憐相軟化,反而像被重新撕開,
涌出更尖銳的痛楚和……一種荒謬的清醒。我慢慢站直了身體,目光越過他哭得抽搐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