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活下去,我只想活下去“嘖,這都叫什么事兒!
” 我對著水缸里那張陌生又蠟黃的小臉翻了個白眼。三天了,還是沒習(xí)慣。林小碗,
大胤朝京城底層鏢師林大勇的獨女,親娘早死,家徒四壁。水缸見底,米缸比臉還干凈。
唯一的“財產(chǎn)”就是炕上那床硬得硌人的破棉絮,
還有我這便宜爹——一個老實巴交得近乎窩囊的老好人。目標(biāo)?
簡單又艱難得像登天:活下去,讓爹也活下去,最好能攢倆錢開個小鋪子,咸魚翻身,
告別這吃了上頓愁下頓的日子?!暗页鋈ヒ惶?!” 我朝里屋喊了一聲。沒回應(yīng),
估計又去鏢局蹲活兒了,或者幫人白干活兒抵那點微薄的“人情”。我嘆了口氣,
把最后幾個銅板揣進(jìn)懷里那破荷包,捏得死緊。今天爹生日,說破天也得弄點葷腥。
西市永遠(yuǎn)像個煮開的粥鍋,人擠人,汗味、劣質(zhì)脂粉味、牲口糞便味混在一塊兒,
沖得人腦仁疼。我目標(biāo)明確,直奔那個熟悉的雞攤。張大嬸正唾沫橫飛地跟人砍價?!皨饍?,
老規(guī)矩!” 我擠過去,臉上堆起笑,指著籠子里那只最蔫巴的母雞,“這只,便宜點唄?
今兒我爹生辰,就想給他燉口湯。”張大嬸眼皮一翻:“小碗啊,不是嬸兒不照顧你,
這雞再蔫也是肉!二十個銅板,一個子兒不能少!”“十五個!”我立馬跟上,開始掰扯,
“您看這毛色,這精神頭,都快站不穩(wěn)了!燉湯都怕沒油花!十五個,我立馬拿走,
不耽誤您生意!”“嘿!你這丫頭片子嘴皮子利索了?。∈藗€!不能再低!”“十六個!
再加幫您收拾半個時辰雞毛!” 我使出殺手锏。張大嬸瞅瞅我,
又瞅瞅那只確實快咽氣的雞,終于松了口:“行行行,十六個,雞毛歸你收拾!真是,
跟你爹一樣,死心眼兒!”我心頭一喜,趕緊摸出那十六個帶著體溫的銅板遞過去,
小心翼翼接過那只輕飄飄的雞。成了!雖然瘦,好歹是肉!省下的四個銅板……我掂量著,
目光溜向旁邊的布莊。爹那件褂子,袖子磨得透亮,得找點布頭補(bǔ)補(bǔ)。
剛把雞捆好塞進(jìn)破竹籃,還沒擠出人群呢,街角那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伴隨著馬蹄聲和人群驚慌的避讓?!白岄_!都讓開!貴人車駕!” 粗魯?shù)暮浅饴晜鱽怼?/p>
人群像被劈開的水流,呼啦一下往兩邊涌。我個子小,差點被帶倒,趕緊護(hù)住籃子,
踮起腳好奇地張望。只見幾匹高頭大馬當(dāng)先開道,馬上騎士黑衣黑甲,眼神冷得像冰坨子,
腰間佩刀隨著馬步鏗鏘作響。一股無形的壓力隨著他們靠近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排場,鐵定是惹不起的大人物。緊接著,
一匹通體烏黑、神駿異常的馬踱步而來。馬背上的人,一身玄色錦袍,
袍上用暗金線繡著張牙舞爪的蟒紋,在陽光下隱隱流動。金冠束發(fā),露出一張臉。嚯!
真他娘的好看!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薄唇緊抿。那五官精雕細(xì)琢,
比我前世在電視里見過的所有頂流加起來都俊??赡菤鈭觥业奶?!隔了老遠(yuǎn),
都能感覺到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氣,像臘月里最冷的北風(fēng),刮得人骨頭縫都發(fā)寒。
尤其那雙眼睛,深邃得跟寒潭似的,掃過來的時候,不帶一絲溫度,只有居高臨下的漠然。
“是靖王殿下!” 旁邊有人壓低聲音驚呼,帶著敬畏和恐懼。靖王?蕭徹?
我心里默默記下這個名字。這就是大胤朝那位傳說中殺伐果斷、權(quán)勢滔天的王爺?
果然名不虛傳,這氣勢,活脫脫一尊移動的冰山煞神。惹不起惹不起,趕緊溜。
我剛想低頭往人堆里縮,籃子里的雞突然撲騰了一下,大概是擠得難受,
發(fā)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咯……”聲音不大,在漸漸安靜下來的街道上卻有點突兀。要命!
我頭皮一麻,下意識抬眼望去。就那么巧,那高頭大馬上,靖王蕭徹的目光,
正正好掃了過來。時間仿佛凝固了。那雙冰寒刺骨的眼眸,在觸及我臉龐的剎那,猛地一縮!
不是漠然,不是無視,而是……一種瞬間爆發(fā)的、極其復(fù)雜的東西!
滔天的恨意像淬了毒的箭矢,直直射來,刺得我心臟驟停!那恨意濃烈得幾乎實質(zhì)化,
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但就在這洶涌的恨意底下,更深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東西……裂開了?
一絲極其隱晦、轉(zhuǎn)瞬即逝的痛苦、迷茫,甚至……是掙扎?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
他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又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復(fù)得卻又讓他痛徹心扉的舊物?我僵在原地,渾身血液都涼了。
腦子一片空白。怎么回事?我刨他家祖墳了?還是上輩子欠他錢沒還?
這眼神……也太嚇人了!“大膽賤民!竟敢直視王駕!” 蕭徹身邊一個黑臉侍衛(wèi)厲聲呵斥,
驅(qū)馬就朝我這邊過來。完了!我心里哀嚎一聲。那侍衛(wèi)馬快,幾步就到了跟前,
根本不容我辯解,大手像鐵鉗一樣猛地伸過來,目標(biāo)不是我,是我懷里死死護(hù)著的破竹籃!
“你干什么?!” 我下意識尖叫,死死抓住籃子。“沖撞王駕,罰沒!” 侍衛(wèi)聲音冰冷,
手上力道大得驚人,猛地一扯!“嘶啦!” 破籃子哪經(jīng)得起這力道,瞬間散架!
那只瘦巴巴的母雞“咯咯”驚叫著撲騰落地,連滾帶爬地鉆進(jìn)旁邊攤位底下。
而我攥在手里的那沉甸甸、剛贏來的二十兩銀子,被那侍衛(wèi)劈手奪了過去!“那是我的銀子!
” 我急瘋了,那可是爹的藥錢、新棉襖、鋪子的希望?。∥也还懿活櫟?fù)渖先ハ霌尅?/p>
“找死!” 侍衛(wèi)眼中兇光一閃,另一只手按上了刀柄。冰冷的殺意撲面而來!我呼吸一窒,
動作僵住。那一瞬間,死亡的陰影真實地籠罩下來。“夠了。” 一個冰冷低沉的聲音響起,
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壓過了所有的嘈雜。是蕭徹。他依舊端坐馬上,
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臉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緒似乎被強(qiáng)行壓了下去,
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看也沒看那侍衛(wèi)奪走的銀子,
只淡淡吐出兩個字:“走吧?!笔绦l(wèi)立刻收手,狠狠瞪了我一眼,將銀子揣入懷中,
調(diào)轉(zhuǎn)馬頭。馬蹄聲再次響起,玄色的隊伍如同冰冷的潮水,緩緩從我面前流過。
蕭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最后一瞬,那里面沒有了剛才瞬間爆發(fā)的激烈情緒,
只剩下一種深沉的、仿佛刻進(jìn)骨子里的復(fù)雜。然后,他移開視線,面無表情地看向前方。
人群噤若寒蟬,自動分開一條更寬的路。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像被抽干了力氣。
懷里是散架的破竹籃,地上是沾滿灰塵的捆雞繩。那只受驚的母雞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周圍人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后怕,還有一絲……看瘟神的避諱。冷風(fēng)一吹,
我才感覺到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黏膩冰涼。八個半銅板換來的雞飛了。
辛辛苦苦贏來的二十兩雪花銀……沒了。爹的生辰……咸魚翻身的希望……全完了。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沖上頭頂,鼻子酸得厲害。憑什么?!我招誰惹誰了?!
就因為我看了他一眼?還是因為我那只倒霉催的雞叫了一聲?這靖王蕭徹,他是不是有?。?!
他那眼神……到底怎么回事?老娘跟他有什么血海深仇?!我死死咬著下唇,
把眼眶里打轉(zhuǎn)的酸澀逼回去。不行,不能哭??藿o誰看?這操蛋的世道,眼淚最不值錢!
我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回那只雞!那是爹今晚唯一的葷腥!
我蹲下身,不顧旁人異樣的目光,開始在攤位底下、雜物堆里焦急地翻找。
“咯咯…咯……” 微弱的叫聲從一堆破籮筐后面?zhèn)鱽?。還好!還在!我費勁地扒開籮筐,
一把抓住那只瑟瑟發(fā)抖的母雞。它身上沾滿了灰土草屑,更顯狼狽。我把它緊緊抱在懷里,
也顧不上臟了。抱著這只失而復(fù)得的瘦雞,
我茫然地站在依舊喧囂卻仿佛與我隔絕的西市街頭。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靖王蕭徹那雙交織著刻骨恨意與復(fù)雜情緒的眼睛,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腦子里。麻煩,
巨大的麻煩,似乎才剛剛開始。而我的目標(biāo)——那點卑微的、想過好一點日子的期望,
在這一刻,顯得如此遙遠(yuǎn)和可笑。2 2 這王爺腦殘嗎!這么針對我!
抱著那只臟兮兮的瘦雞,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時,天都快擦黑了。破敗的小院里,
爹正佝僂著身子劈柴,聽見動靜,抬頭露出一個憨厚的笑:“碗兒回來啦?喲,真買雞了?
爹不過生日,瞎花錢……” 他話沒說完,看到我空著的雙手和散亂的頭發(fā),
還有我懷里那只蔫頭耷腦、臟得不像樣的雞,笑容僵在了臉上?!巴雰??出啥事了?
” 他放下柴刀,幾步走過來,粗糙的大手想碰我又不敢碰,臉上全是擔(dān)憂。我鼻子一酸,
強(qiáng)撐著沒哭出來,把散架的破籃子往地上一扔,啞著嗓子把西市的事倒豆子似的說了。
說到那二十兩銀子被搶走,爹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嘴唇哆嗦著:“二…二十兩?
被…被王爺?shù)娜恕瓝屃???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氣,踉蹌著扶住旁邊歪斜的院墻,
本就黝黑的臉更灰敗了。我知道,那二十兩在他心里,是能改變我們父女命運的希望?!暗?,
沒事!” 我趕緊扶住他,把那只雞塞到他懷里,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雞還在!
咱們今晚就燉它!銀子…銀子沒了再掙!您閨女厲害著呢!”爹抱著那只雞,
像抱著什么易碎的寶貝,渾濁的眼睛看著我,滿是心疼和無力。他沒再說什么,
只是重重嘆了口氣,那嘆息沉甸甸的,壓得我心口發(fā)悶。我知道,麻煩來了。那個靖王蕭徹,
他看我的眼神,絕不是偶然。果然,噩夢開始了,
而且是以一種讓人喘不過氣的、全方位碾壓的方式。我琢磨著,
繡活兒大概是最適合我目前處境的了。原主有點底子,加上我前世見過的花樣多,
琢磨點新樣式應(yīng)該能賣個好價。托隔壁熱心腸的王大娘牽線,
好不容易進(jìn)了西街還算有點名氣的“錦繡坊”當(dāng)學(xué)徒工。雖然工錢少得可憐,
但管中午一頓飯,還能學(xué)點精細(xì)手藝,更重要的是,這是個正經(jīng)營生!我干勁兒十足,
天不亮就去,掃地擦桌子,給老師傅們打下手,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學(xué)針法,
晚上回來還對著油燈琢磨新花樣。掌柜的姓李,是個精明的中年人,看我手腳麻利又肯學(xué),
還偶爾能提出點新鮮點子,幾天下來對我臉色也好了不少。就在我偷偷規(guī)劃著,
等領(lǐng)了第一個月的工錢,給爹買點好肉補(bǔ)補(bǔ),再存點當(dāng)鋪子本錢時……第二天,
我像往常一樣,天蒙蒙亮就到了錦繡坊門口。門板剛卸下一條縫,李掌柜那張臉就探了出來,
不是平日的精明,而是……驚恐?慘白?還帶著點哭喪?!鞍盐业男」媚棠?!你可來了!
” 他一把將我拽到旁邊沒人的角落,壓低了聲音,急得直跺腳,“林小碗!
你…你…你趕緊走吧!這活兒…這活兒你干不了了!”我懵了:“掌柜的?
我…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說,我改!”“不是你不好!” 李掌柜都快哭出來了,
他緊張地四下張望,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是你得罪了天大的貴人??!昨兒傍晚,
靖王府的人…直接找上門了!話都沒多說,就撂下一句,‘錦繡坊若敢收留林小碗,
明日就關(guān)門大吉’!小碗啊,不是叔心狠,實在是…實在是惹不起啊!靖王!那是靖王??!
動動手指頭,我這小鋪子就得化成灰!你…你快走吧!工錢…工錢我給你結(jié)了這五天的!
” 他哆哆嗦嗦摸出十幾個銅板塞我手里,像塞個燙手山芋,
然后“砰”地一聲把門板關(guān)上了,留我一個人站在清冷的晨風(fēng)里,手里捏著那點可憐的銅板,
心涼透了。靖王蕭徹!又是他!他到底想干什么?!就因為我在街上看了他一眼?!
這他媽也太霸道了吧!我死死咬著嘴唇,嘗到一絲鐵銹味,
才把那股沖到頭頂?shù)膽嵟颓鑹合氯ァP?,你不讓我學(xué)繡活?老娘自己干!不讓在繡坊干?
好!老娘自己繡!我拿出所有積蓄(包括李掌柜給的十幾個銅板),
咬牙買了點好絲線和素凈的料子。晚上,就著那豆大的油燈,熬紅了眼。
我把前世記憶里那些簡潔雅致的花樣融入進(jìn)去,繡了幾方帕子。沒有繁復(fù)的牡丹鳳凰,
就是幾枝清雅的蘭草,幾尾靈動的小魚,配色清新,針腳也算細(xì)密。我覺得挺好看,
比市面上那些花團(tuán)錦簇的強(qiáng)。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選了個不算太顯眼但人流還行的街角,
小心翼翼地把幾方帕子鋪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粗布上。剛擺好,還沒來得及吆喝,
兩個穿著皂隸服、挎著腰刀的官差就晃悠過來了,眼神像刀子一樣在我攤子上掃。“喂!
誰讓你在這兒擺攤的?有市署的簽票嗎?” 其中一個三角眼的官差,腳尖踢了踢我的粗布。
我心里咯噔一下,趕緊賠笑:“差爺,小的不懂規(guī)矩,這就去補(bǔ)辦簽票?您看,
就幾方小帕子,糊口而已……”“糊口?” 另一個滿臉橫肉的官差嗤笑一聲,
彎腰抓起我繡得最好的一方蘭草帕子,手指在上面粗魯?shù)卮炅舜?,“嘖,這繡的什么玩意兒?
歪歪扭扭!我看這顏色…怕不是用了違禁的染料吧?還有這花樣…蘭草?
我看分明是前朝逆賊慣用的暗紋!私售違禁繡品!膽子不小啊!給我收了!”“差爺!
冤枉??!” 我急了,撲上去想搶回帕子,“這就是普通的絲線!花樣也是我自己瞎想的!
哪有什么違禁!”“滾開!” 那三角眼官差一把將我推開,力氣大得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手掌蹭在粗糙的地面上,火辣辣地疼。他們動作麻利地卷起我的粗布,
把幾方辛辛苦苦熬夜繡出來的帕子胡亂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懷里,看都沒看我一眼,揚長而去。
周圍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眼神里充滿了同情、鄙夷,還有避之不及。
我坐在地上,手掌滲出血絲,看著他們囂張的背影,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
氣得渾身發(fā)抖。違禁?暗紋?放屁!這分明是故意的!是靖王府的授意!
他們就是要斷了我所有的活路!蕭徹!你夠狠!爹在的“威遠(yuǎn)鏢局”規(guī)模不大,
接的都是些不太起眼的活兒。爹老實肯干,功夫底子也扎實,雖然賺不到大錢,
但勉強(qiáng)能糊口??勺罱S局接了個大單子,
給城北的富商張員外押送一批貴重的綢緞去鄰縣。這活兒油水足,本來輪不到爹,
但不知怎的,最后竟落到了爹頭上。爹還挺高興,覺得是掌柜的信任他。我聽到消息,
心里卻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像毒蛇一樣纏了上來。
我拉著爹的袖子:“爹…這活兒…能不能推了?”爹憨厚地笑笑:“傻丫頭,推啥?
張員外給的酬金不少呢!爹跑完這趟,給你扯塊花布做新衣裳!”我勸不住,
只能眼睜睜看著爹帶著幾個人,押著幾輛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溺S車,在清晨的薄霧中出發(fā)了。
那幾天,我坐立不安,右眼皮跳得厲害。果然,壞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回來。
爹他們剛出城不到百里,就在黑風(fēng)嶺附近出事了!先是拉車的馬匹莫名其妙地集體鬧肚子,
癱在路上耽誤了大半天。好不容易重新上路,又遇上一場“毫無征兆”的山體滑坡,
雖然人躲得快,但一輛鏢車被滾落的石頭砸中,綢緞?chuàng)p毀大半!緊接著,夜里宿營時,
又“恰好”遇上一小股流竄的“山匪”,雖然鏢師們拼死抵抗沒讓人把貨搶走,但混亂中,
爹為了保護(hù)貨物,胳膊被砍了一刀,深可見骨!鏢車殘破,貨物損毀,
人員受傷……這趟鏢徹底砸了。張員外勃然大怒,揪著鏢局要巨額賠償!
威遠(yuǎn)鏢局的劉掌柜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不敢得罪張員外,
更不敢得罪背后可能授意這一切的人,就把所有怒火和賠償?shù)膲毫Γ?/p>
一股腦兒全砸在了我爹這個“帶隊”的鏢師頭上!爹被人抬回來的時候,臉色慘白,
嘴唇干裂,左臂裹著厚厚的、滲著血的布條,整個人都脫了形。他連炕都爬不上去,
是被同行的鏢師攙進(jìn)來的。“大勇哥…對不住…” 同行的鏢師一臉愧疚和憤懣,
柜的…掌柜的說…讓你…讓你去鏢局門口跪著…跪到張員外消氣為止…否則…否則就要報官,
還要咱們兩家都傾家蕩產(chǎn)賠錢…”爹靠在冰冷的土墻上,閉著眼,喘著粗氣,
額頭上全是虛汗。他睜開眼,那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灰般的認(rèn)命和對我濃濃的愧疚。
“碗兒…別怕…爹…爹去跪…”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爹!
” 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死死按住他,“不行!你傷成這樣!不能去!
” 傷口感染了怎么辦?跪在烈日下,他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不去…不去咱們家就真完了…” 爹的聲音虛弱又絕望。他推開我的手,踉蹌著,
一步一挪地往外走,背影佝僂得像風(fēng)中的枯草。我追到威遠(yuǎn)鏢局門口時,
正午的太陽毒辣得像下火。爹就直挺挺地跪在鏢局那兩扇朱漆大門前的青石板上。他低著頭,
汗水混著塵土,順著他花白的鬢角往下淌,在破爛的褂子上洇開深色的印記。
左臂的傷口大概崩開了,布條上滲出的血暈染開一片刺目的紅。他身體微微搖晃著,
卻咬著牙,一聲不吭。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威遠(yuǎn)鏢局的劉掌柜就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抱著胳膊,一臉冷漠,
偶爾還假惺惺地說兩句:“林大勇,不是我心狠,是你辦事不力,連累整個鏢局!跪好了!
讓張員外看看咱們的誠意!”我擠進(jìn)人群,沖到爹身邊,想把他拉起來:“爹!起來!
我們不跪了!我們回家!”爹卻猛地甩開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他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我,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yán)厲:“回去!碗兒!回去!
別管爹!回去!” 他怕連累我,怕那個煞神把怒火也燒到我身上。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我抬頭,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
狠狠剜向臺階上冷眼旁觀的劉掌柜。就在這一瞬間,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街角。那里,
停著一輛不起眼的玄色馬車。車窗的簾子掀開了一角。一張俊美到極致、也冰冷到極致的臉,
正靜靜地望著這邊。靖王蕭徹!他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看著烈日下我爹佝僂跪地、血染衣襟的慘狀,看著我像只困獸般徒勞地憤怒掙扎。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深得像寒潭,里面翻涌的情緒太復(fù)雜了——有冰冷的快意?
有刻骨的恨?還有一種…更深的,讓我毛骨悚然的…掌控一切的滿足感?
仿佛在欣賞一件精心布置的殘酷藝術(shù)品。是他!一定是他!什么馬匹鬧肚子,什么山體滑坡,
什么流竄山匪!都是他安排的!他就是要這樣一點點碾碎我們!折磨我們!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不是簡單的霸道,他對我,
對我們家,有一種深入骨髓的、不共戴天的仇恨!還有一種…扭曲的、令人作嘔的占有欲!
他要看著我掙扎,看著我痛苦,看著我爹被摧毀,而我只能在他的掌心徒勞地?fù)潋v!
憤怒和恐懼像兩條毒蛇,撕咬著我的心臟。我死死盯著那掀開一角的馬車窗簾,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幾乎要摳出血來!蕭徹!我操你祖宗!爹在青石板上跪了一天一夜。
從烈日當(dāng)空跪到月上中天,又從寒露深重跪到東方發(fā)白。我求遍了街坊鄰居,沒人敢去說情。
王大娘抹著眼淚偷偷塞給我兩個硬饅頭,讓我給爹墊墊肚子。我守在爹身邊,
看著他的臉色從蒼白變成死灰,嘴唇干裂出血,身體搖晃得越來越厲害。后半夜,
他發(fā)起了高燒,渾身滾燙,意識都模糊了,
嘴里還喃喃地念叨著:“碗兒…別怕…爹…沒事…賠…爹賠…”天快亮的時候,
劉掌柜大概是怕真鬧出人命不好收場(或者背后的人覺得“誠意”夠了?),才終于開了門,
不耐煩地?fù)]揮手:“行了行了!滾吧!晦氣!剩下的賠償…哼,以后從你工錢里扣!
扣一輩子!”我和聞訊趕來的王大娘,還有兩個心有不忍的鄰居,
才七手八腳地把已經(jīng)陷入半昏迷的爹抬回了家。爹的傷口感染了,
加上一天一夜的暴曬、風(fēng)寒、心力交瘁,回來后就發(fā)起了高燒,渾身燙得像火炭,
神志不清地囈語。左臂的傷口紅腫流膿,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必須抓藥!
我拿著家里僅剩的最后一點銅板(還是王大娘偷偷塞給我的),
瘋了一樣跑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醫(yī)館藥鋪?!罢乒竦?,抓一副退熱消炎、清創(chuàng)解毒的藥!
” “對不住姑娘,你要的這幾味主藥,剛賣完?!?“那什么時候有貨?
” “這可說不準(zhǔn)咯,最近這些藥材緊俏得很吶!”“大夫!求求您,我爹傷口爛了,
高燒不退!需要……” “哎喲,小姑娘,你要的‘連翹’、‘金銀花’、‘白及’?
真不巧,昨兒就被靖王府的人包圓了!說是王府要配制大批防疫藥散,征用了!全城都缺!
你去別家問問吧!”“老板,有‘蒲公英’、‘地丁草’嗎?野生的也行!” “去去去!
搗什么亂!這些下等貨我們藥鋪不收!要抓正經(jīng)藥,等著王府征調(diào)結(jié)束吧!”一家,兩家,
三家……從清晨跑到日頭偏西,我跑得腳底磨出了血泡,汗水浸透了衣裳,嗓子也喊啞了。
得到的回答大同小異——要么“剛賣完”,要么“被王府征用了”。
那些藥鋪掌柜、坐堂大夫看我的眼神,從最初的同情,到后來的不耐,
再到最后的冷漠和隱隱的避諱。他們大概也知道了,得罪了靖王府的人,是沾不得的瘟神。
最后一家藥鋪的學(xué)徒,甚至在我轉(zhuǎn)身離開時,小聲嘀咕了一句:“得罪了那位煞神,
還想抓藥?能活著就不錯了…”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個孤魂野鬼。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貧民窟的骯臟小巷里,手里空空如也,心也空蕩蕩的,
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絕望和無邊無際的恨意。錢沒了。 活路斷了。 爹躺在家里的破炕上,
傷口潰爛,高燒不退,命懸一線。 而我,連一副最便宜的藥都抓不到!
就因為那個高高在上的靖王蕭徹!就因為他不分青紅皂白、蠻橫無理、令人發(fā)指的報復(fù)!
他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用他那滔天的權(quán)勢,把我們父女死死地摁在爛泥里,
一點點地碾碎!他不僅要我死,還要我在死之前,眼睜睜看著我唯一的親人受盡折磨!
“為什么…蕭徹…為什么…” 我靠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在地,頭深深埋在膝蓋里,
肩膀控制不住地劇烈抖動。眼淚終于決堤,不是軟弱,是憤怒到了極致,
是恨到了骨髓里燃燒殆盡后的冰冷灰燼。我搜刮著腦子里原主所有的記憶碎片。十歲前,
一片混沌模糊,像蒙著厚厚的濃霧,只有一些不成形的光影和莫名的心悸。十歲后,
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貧家女孩,膽小、怯懦,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最大的活動范圍就是家附近的幾條巷子,怎么可能得罪一個遠(yuǎn)在天邊的王爺?
還是殺父殺母之仇級別的深仇大恨?他看我的眼神,除了那淬毒般的恨,
還有一種讓我渾身汗毛倒豎的…占有欲?像毒蛇盯著獵物,在徹底吞下前,要盡情玩弄。
每次他施加的打擊降臨,他似乎都隱在暗處,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粗沂I(yè)時的茫然,
看著我被官差推倒時的狼狽,看著我爹跪在烈日下的慘狀,
看著我在藥鋪間徒勞奔波的絕望…他在欣賞!欣賞我們的痛苦!同時又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克制著直接碾死我們的沖動?還是克制著某種更扭曲的、想要靠近的欲望?這太矛盾了!
太瘋狂了!我完全無法理解!
回到那個散發(fā)著腐朽和藥味(劣質(zhì)的、根本不管用的草藥味)的破家,爹還在昏睡,
呼吸急促而灼熱。王大娘端了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過來,
唉聲嘆氣:“碗兒…實在不行…去求求…求求那位貴人吧?低個頭,認(rèn)個錯?
總得…總得讓你爹活命啊…”求他?向那個一手制造了我們所有苦難的惡魔低頭認(rèn)錯?
我接過米湯,指尖冰涼??粗纯嗟哪槪还筛畹暮夂透鼜?qiáng)烈的恨意交織著涌上來。
求他?那比殺了我還難受!可爹…爹不能死!我該怎么辦?這絕望的困局,該怎么破?
蕭徹…你究竟是誰?我又到底是誰?我們之間,到底隔著怎樣一段血海深仇?!
3 3 求人不如求己王大娘那句“求他”像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jìn)我耳朵里。求蕭徹?
那個把我們踩進(jìn)泥里的惡魔?我端著那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指尖的冰涼一路蔓延到心底。
“大娘…” 我聲音啞得厲害,“謝謝您…但求他…沒用?!?那不是低頭認(rèn)錯能解決的事。
蕭徹的眼神,不是要認(rèn)錯,是要命!是要碾碎我們最后一點骨頭渣子!王大娘抹著眼淚走了,
留下滿屋子的絕望和爹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諝饫飶浡淤|(zhì)草藥和傷口潰爛的酸腐味,
熏得人想吐。不行!絕不能坐以待斃!我猛地站起身,把那碗稀湯小心放在炕沿。
爹的命懸在刀尖上,而我,是他唯一的指望!蕭越想看我死?我偏要活!還要帶著爹一起活!
求不來藥,只能靠自己!我沖進(jìn)廚房(其實就是個搭在院角的破棚子),
翻出家里所有能用的東西:一小把發(fā)蔫的蒲公英(之前挖的,
舍得丟)、幾塊洗干凈的舊布、半壇子劣質(zhì)的燒刀子(爹偶爾喝兩口御寒)、還有…鹽罐子。
燒刀子當(dāng)消毒酒精用,雖然烈度不夠,總比沒有強(qiáng)!鹽化水,清洗傷口!
蒲公英搗爛了敷上去,好歹有點清熱解毒的作用!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我哆嗦著手,
解開爹左臂上那早已被血和膿浸透、發(fā)硬的布條。傷口暴露出來的瞬間,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皮肉外翻,紅腫得發(fā)亮,邊緣潰爛發(fā)黑,黃色的膿液還在往外滲,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爹…忍著點…” 我咬著牙,聲音都在抖。用鹽水浸濕布條,
一點點、小心翼翼地清理傷口周圍的污垢。爹在昏迷中發(fā)出痛苦的悶哼,身體本能地抽搐。
“忍忍…爹…忍忍就好…” 我一邊念叨,一邊狠下心,
用燒刀子浸透的布條去擦拭傷口里面。爹猛地一顫,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fā)。我的心也跟著揪成一團(tuán),手卻不敢停。清理干凈膿血,
露出底下鮮紅發(fā)炎的肉。我把搗爛的、帶著苦澀汁液的蒲公英糊糊厚厚地敷在傷口上,
再用干凈的(相對)布條重新包扎好。做完這一切,我渾身都被冷汗?jié)裢噶耍?/p>
像打了一場惡仗。又用冷水浸濕布巾,一遍遍給爹擦拭滾燙的額頭和脖頸物理降溫。
“跑…碗兒…快跑…別管我…”“銀子…爹沒用…”“…小月亮…別怕…” 前面還能聽懂,
最后那個“小月亮”讓我動作一頓。小月亮?是誰?爹在叫誰?來不及細(xì)想,
爹的體溫高得嚇人,蒲公英糊糊能頂多久?必須找到真正的藥!必須弄到錢!
繡活被明令禁止?好,老娘玩暗的!
我翻出之前做學(xué)徒時偷偷攢下的一小卷還算不錯的素絹(邊角料,
李掌柜睜只眼閉只眼給的),又找出幾根最細(xì)的繡花針,還有各種顏色、但品質(zhì)參差的絲線。
既然不能擺攤賣成品,那就…接定制?
繡點別人絕對沒見過、又不容易被抓住把柄說“違禁”的東西!繡什么?
大富大貴人家講究氣運,喜歡祥瑞。我前世博物館里見過不少好東西!比如…氣運錦鯉?
不是普通呆板的鯉魚,而是那種靈動飄逸,仿佛在云氣水波中游弋,
鱗片上帶著若有若無金光的形態(tài)!再配上點代表福運的簡化云紋或者水波紋,不張揚,
但透著股說不出的玄妙貴氣!說干就干!油燈下,我屏住呼吸,指尖捻著最細(xì)的絲線,
針尖在薄絹上穿梭。沒有圖樣,全憑記憶和感覺。
我把對蕭徹的恨意、對爹的擔(dān)憂、對活下去的渴望,全都壓進(jìn)這一針一線里。漸漸地,
一種奇異的感覺浮現(xiàn)——我似乎能“感知”到絲線在絹帛上流動的軌跡,
能“看到”那錦鯉該有的氣韻流轉(zhuǎn)。這不是原主的技能,更像是…某種被逼到絕境后,
靈魂深處涌出的本能?或者,是穿越帶來的某種“天賦”?幾天幾夜,幾乎不眠不休。
餓了啃口硬饃,渴了喝瓢涼水。眼睛熬得像兔子,手指被針扎了無數(shù)次,
滲出的血珠染紅了素絹,又被我巧妙地繡進(jìn)錦鯉的鱗片里,反倒添了幾分妖異的生機(jī)。終于,
一方巴掌大的素絹帕子上,
一條通體銀紅、姿態(tài)矯健、鱗片隱隱流動著淡金光暈的錦鯉躍然“絹”上!
它穿梭在幾縷極簡的、如同水波又似云氣的絲線里,仿佛隨時能破絹而出,攪動一方氣運!
那種靈動鮮活的氣韻,連我自己看了都心頭一震。這玩意兒…應(yīng)該能入某些貴人的眼吧?
明面上的路子被蕭徹堵死了,只能走暗的!京城這么大,總有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我小心翼翼地把繡好的錦鯉帕子貼身藏好,又用剩下的絲線,
繡了幾個小巧精致的香囊(里面塞點干花瓣和艾草),準(zhǔn)備當(dāng)添頭或者敲門磚。
目標(biāo):南城“鬼市”。那是京城底層三教九流混雜之地,天亮前開市,天亮即散,
買賣的都是些見不得光或者來路不明的東西。風(fēng)險大,但機(jī)會也大。天還沒亮,我揣著東西,
像只警惕的貓,溜進(jìn)了南城那片迷宮般、散發(fā)著霉味和廉價脂粉味的巷子深處。
這里光線昏暗,人影幢幢,交易都壓低了聲音,透著股鬼祟。我裹緊了破舊的夾襖,
盡量降低存在感,目光在那些擺著稀奇古怪玩意兒的地攤上逡巡。
我需要找一個看起來“門路多”、又不至于太兇神惡煞的中間人。運氣不錯。
在一個賣“海外奇香”(味道刺鼻得像劣質(zhì)花露水)的攤位旁,我看到了一個精瘦的老頭。
他縮在墻角的陰影里,面前鋪著一塊臟兮兮的布,
上面隨意擺著幾枚銹跡斑斑的古錢、一個缺了口的玉鐲,
還有…幾方明顯是偷來的、繡工粗糙的帕子。他眼神渾濁,但偶爾掃過人群時,
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最重要的是,他攤子角落不起眼的地方,
用炭筆畫了個小小的、扭曲的“牙”字——這是黑市里“牙人”(掮客)的暗記!
我深吸一口氣,走過去蹲下,假裝看那些古錢,壓低聲音:“老丈,收…收好繡活嗎?
新鮮的,外面見不著的花樣?!崩项^撩起耷拉的眼皮,渾濁的眼珠在我臉上轉(zhuǎn)了一圈,
又掃過我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衣裳,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小丫頭,
跑錯地兒了吧?這兒不收破爛。”我沒在意他的輕視,從懷里摸出一個小香囊遞過去。
香囊是淡青色的素緞,上面繡著一叢極其簡潔、卻姿態(tài)傲然的翠竹,針腳細(xì)密,
竹葉仿佛帶著風(fēng)?!澳日普蒲?。” 我說。老頭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
手指在竹葉上摩挲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訝異。
這繡工…這氣韻…不像是普通繡娘的手筆!他捏了捏香囊,
又湊到鼻子下聞了聞(里面是干薄荷葉,味道清爽),臉上的輕視收起了幾分,
聲音也壓低了:“有點意思。就這個?”“還有更好的。” 我直視著他,
“但得找個安靜地方說話?!崩项^瞇著眼打量我?guī)酌耄坪踉跈?quán)衡風(fēng)險。最終,
他慢吞吞地收拾起地上的破布,把東西一卷:“跟我來?!逼吖瞻死@,
鉆進(jìn)一條更窄更黑、散發(fā)著尿臊味的小巷。
老頭推開一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門。里面是個比鴿子籠大不了多少的屋子,
堆滿雜物,只有一張瘸腿桌子和一盞昏黃的油燈?!澳贸鰜戆?。” 老頭關(guān)上門,擋在門口,
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我定了定神,從最貼身處,掏出了那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絹帕子,
小心地展開在瘸腿桌上?;椟S的燈光下,那條銀紅錦鯉仿佛活了過來!
淡金的鱗光在燈下微微流動,矯健的身姿帶著一股沖破束縛的銳氣,
周圍那幾縷簡化的云氣水波,更襯得它靈動非凡,仿佛蘊含著某種引而不發(fā)的“運道”。
整個畫面不大,卻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貴氣和玄妙感!老頭的呼吸明顯一滯!他猛地湊近,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條錦鯉,手指懸在絹帕上方,想摸又不敢摸,生怕褻瀆了似的。
他看看帕子,又猛地抬頭看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這…這…這是你繡的?!
”“是?!?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老丈,您看,值多少?”老頭沒立刻回答,
他圍著桌子轉(zhuǎn)了兩圈,像在評估一件稀世珍寶,
嘖嘖有聲:“神了…真是神了…這氣韻…這活靈活現(xiàn)的勁兒…老頭子我在這鬼市混了半輩子,
沒見過這么‘有靈性’的繡品!小丫頭…不,姑娘!你這手藝…絕了!”他猛地停下,
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姑娘,想賣多少?”我心里沒底,試探著伸出兩根手指。
“二…二十兩?” 老頭試探地問。我搖搖頭,心一橫:“二百兩。” 這是獅子大開口,
但我必須賭一把!爹的藥錢,后續(xù)的生活費,甚至…離開京城的盤纏,都需要錢!“二百兩?
!” 老頭倒抽一口冷氣,眼珠子瞪圓了,隨即像看瘋子一樣看我,“姑娘,
你這是金線繡的還是銀線繡的?二百兩?夠買你這小命十條了!”“值不值,
老丈您心里清楚?!?我毫不退縮,指著那錦鯉,“這不是普通的繡活。您看這鱗光流轉(zhuǎn),
看這氣韻生動。放在識貨的貴人手里,當(dāng)個引動財氣、調(diào)和氣運的小玩意兒,二百兩,貴嗎?
”老頭不說話了,盯著帕子,眼神變幻莫測。顯然,他知道這東西的真正價值。過了半晌,
他咬牙道:“東西是好東西,但你這價…燙手!一百兩!最多一百兩!還得是現(xiàn)銀!
而且…”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警告,“姑娘,這東西來路…干凈吧?
別給我老頭子惹禍上身!”“干凈。” 我斬釘截鐵,“我自己的手藝,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至于惹禍…” 我苦笑一聲,意有所指,“老丈您覺得,我要是怕惹禍,還會來這兒嗎?
” 我這身破衣爛衫和臉上的憔悴,就是最好的證明。老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似乎從我眼中讀到了某種走投無路的決絕。他最終一跺腳:“行!一百兩就一百兩!現(xiàn)銀!
但丑話說前頭,東西出了這個門,就跟老頭子我無關(guān)了!以后再有麻煩,別找到我頭上!
”“成交!” 我心頭一塊巨石落地。一百兩!足夠解燃眉之急!
揣著那沉甸甸、用破布包好的一百兩銀子,我像揣著個火炭,心砰砰直跳。錢有了,但藥呢?
明面上的藥鋪還是不敢去?!袄险?,” 我攔住準(zhǔn)備送客的老頭,
塞過去一小塊碎銀(大約二兩),“再請教您個事兒。
城里…哪兒能買到‘外面買不到’的藥?我爹傷口爛得厲害,高燒不退,
急需連翹、金銀花、白及…還有上好的金瘡藥和退熱散。”老頭掂量著碎銀,
臉上露出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同情?!澳舷镂玻疂?jì)世堂’后門,敲三長兩短。
報我‘老鬼’的名號。不過…價錢可不便宜,姑娘你心里有數(shù)。” 他低聲指點。“謝了!
” 我轉(zhuǎn)身就走,腳步都輕快了幾分。找到那家掛著“濟(jì)世堂”牌匾、大門緊閉的藥鋪,
繞到后面一條污水橫流的小巷。按照老鬼說的,三長兩短,敲響了那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門。
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蠟黃警惕的臉?!罢艺l?”“老鬼介紹,抓點‘濟(jì)世堂’沒有的藥。
” 我低聲說。門縫里的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尤其在我洗得發(fā)白的衣角上停留片刻,
才慢慢拉開門:“進(jìn)來吧。”里面是個小小的、散發(fā)著濃郁藥味的庫房。光線昏暗,
堆滿了各種藥材箱子。一個穿著灰布褂子的中年人坐在柜臺后,面無表情?!胺阶?。
” 他聲音干澀。我把需要的藥材和成藥報了一遍。他眼皮都沒抬,
噼里啪啦撥弄著算盤:“連翹,十兩銀子一兩。金銀花,八兩。白及,十五兩。
上品金瘡藥一瓶,二十兩。退熱散一包,十五兩。合計…六十八兩?!蔽也铧c一口氣沒上來!
黑!真他媽黑!這價格比明面上貴了十倍不止!簡直是明搶!“掌柜的…這…這也太貴了!
” 我忍不住說?;夜幼咏K于抬眼,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嫌貴?門在那邊。外面便宜,
你去買啊?” 他語氣里的譏諷毫不掩飾。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是啊,
外面買得到嗎?蕭徹的陰影無處不在!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和屈辱,解開破布包,
數(shù)出六十八兩銀子,啪地一聲拍在柜臺上:“抓藥!”灰褂子這才慢悠悠地起身,
動作麻利地開始配藥??粗ニ幍谋秤埃业男脑诘窝?。這一百兩,還沒捂熱,
轉(zhuǎn)眼就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三十二兩,就是我和爹未來活命的希望了!
抱著來之不易的藥材和成藥,我像抱著稀世珍寶,一路小跑著回家,警惕地留意著四周,
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氐郊?,我顧不上疲憊,我立刻生火煎藥。濃濃的藥味彌漫在破屋里,
竟讓我感到一絲安心。按照醫(yī)書上看的(前世零碎記憶加上原主識字偷看的),
該內(nèi)服的內(nèi)服,該外敷的外敷。那瓶死貴死貴的上品金瘡藥果然有效,
撒在重新清理過的傷口上,爹的痛苦呻吟似乎都減輕了些。退熱散也灌了下去。我守在炕邊,
眼睛都不敢眨,一遍遍給爹擦身降溫,觀察他的呼吸和體溫。時間一點點過去,
窗外從漆黑到泛起魚肚白。爹滾燙的體溫,終于開始一點點往下退了!
急促的呼吸也變得平穩(wěn)悠長了一些。雖然人還沒醒,但臉上那層死灰般的絕望褪去了,
顯露出一點虛弱的生機(jī)。有效了!真的有效了!我渾身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緊繃了幾天幾夜的神經(jīng)驟然放松,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席卷而來。
我靠在冰冷的土炕邊,看著爹逐漸平穩(wěn)的睡顏,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不是傷心,是慶幸,
是壓抑太久后的宣泄。爹暫時脫離了危險,但籠罩在我們頭上的烏云并未散去。
蕭徹就像懸在頭頂?shù)睦麆ΓS時可能再次落下。我必須搞清楚,這莫名其妙的血海深仇,
到底是怎么回事!趁著爹昏睡,我開始更仔細(xì)地搜索這間破敗的家。
原主十歲前的記憶一片混沌,或許…有什么東西被遺忘了?我翻箱倒柜,動作很輕。
破衣柜里是些打滿補(bǔ)丁的舊衣服。墻角堆著爹跑鏢用的舊繩索和磨損的護(hù)腕。
炕洞里…除了灰,什么都沒有。就在我?guī)缀跻艞墪r,
目光落在了墻角那個不起眼的、用來墊桌腿的破木匣子上。那匣子黑黢黢的,沾滿油污,
毫不起眼。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抽了出來。很輕,不像裝著什么值錢東西。拂去厚厚的灰塵,
打開。里面沒有金銀珠寶,
舊物:一個磨得發(fā)亮的小木陀螺;半截褪了色的紅頭繩;還有…一個用油紙仔細(xì)包著的東西。
我的心跳莫名加速。拆開油紙,里面是一個小小的、已經(jīng)有些開裂的木頭小狗。雕工很粗糙,
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筆,但能看出雕的人很用心。小狗的脖子上,
還用紅繩系著一顆小小的、灰白色的石頭珠子,像是河邊隨便撿的鵝卵石。
看著這只粗糙的木雕小狗,一種極其強(qiáng)烈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猛地?fù)糁辛宋遥?/p>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
腦海里似乎有模糊的光影閃過——清澈的溪水,燦爛的陽光,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小男孩,
還有…歡快的笑聲?“小月亮…別怕…” 爹高燒時的囈語再次在耳邊響起。小月亮?
木雕小狗? 溪水? 小男孩?難道…十歲前,我和爹不是一直住在京城?
難道…我失憶過?那個小男孩…會是誰?和蕭徹那刻骨銘心的恨意,
以及他眼底那絲莫名的痛苦掙扎…有關(guān)嗎?我緊緊攥著那只冰冷的木雕小狗,
粗糙的木刺扎著掌心。線索像一團(tuán)亂麻,但似乎摸到了一點線頭。十歲前的記憶,爹的囈語,
蕭徹復(fù)雜到極致的眼神,
還有這只讓我心頭發(fā)痛的小狗…這一切都指向一個被塵封的、可能極其關(guān)鍵的過去!蕭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