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如同潑翻的墨池。雨水瘋了似的抽打著柳記木匠鋪的窗欞,噼啪作響,
像是無數(shù)冰冷的手急切地拍著門板,催促著里面的活物。
油燈昏黃的火苗在穿堂風里拼命掙扎,
光影在堆滿刨花、木屑和各式半成品家什的逼仄鋪子里劇烈搖晃,
將那些沉默的木頭輪廓拉扯成張牙舞爪的鬼影。柳三蜷在角落一張自己打的舊條凳上,
指間無意識地捻著一塊比尋常墨錠小上一圈、通體黝黑得幾乎吸光的墨塊。
這是他爹咽氣前塞到他手里的唯一念想,一塊沉甸甸、透著股子陰涼氣的祖?zhèn)髂V。
他爹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他的腕子,渾濁的眼睛里全是驚懼,
氣若游絲地擠出最后幾個字:“三兒…這墨…邪性…別…別沾水…千萬別…” 話沒說完,
人就去了。這墨錠打小就擱在爹的工具箱最底下,蒙著厚厚的灰,柳三碰都沒碰過幾回。
爹的話像根刺扎在心里,可這墨究竟邪在哪兒?他低頭,指腹摩挲著墨錠冰涼滑膩的表面,
一絲極淡、若有似無的陳舊木香鉆進鼻子,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近乎鐵銹的腥氣。
一陣狂風猛地撞開門板,裹挾著冰冷的雨星子劈頭蓋臉砸進來。油燈“噗”地一聲徹底滅了,
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鋪子。柳三手一抖,那塊祖?zhèn)鞯哪V脫手而出,“啪嗒”一聲,
不偏不倚,正掉進條凳旁一個盛著半碗清水的粗瓷大碗里。完了!柳三心里咯噔一下,
慌忙俯身去撈。指尖觸到墨錠的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手臂蛇一樣竄了上來,
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他忍著那股不適,把墨錠抓出水面。墨錠倒是完好無損,
只是那碗清水……變了。清水不再是清水,它變得粘稠、烏黑,深不見底,
像一碗熬得極濃的墨汁。不,比墨汁更沉,更稠,更……“活”。那漆黑的水面,
在窗外偶爾劃過的慘白閃電映照下,竟仿佛有生命般,極其緩慢地、詭異地……漾了一下。
柳三心頭狂跳,端著碗的手微微發(fā)顫。這水不能留!他幾乎是撲到窗邊,想也不想,
手腕一翻,就把那碗粘稠如膠的漆黑墨汁潑向了窗外墻角一堆廢棄的邊角料。墨汁潑灑出去,
無聲無息地滲入那些干燥的碎木和刨花堆里,瞬間消失不見。柳三喘著粗氣,
盯著那片黑暗的角落,只有雨水還在嘩嘩澆著。他松了口氣,也許是眼花?也許是雨水?
他疲憊地轉身,準備收拾殘局。然而,就在他轉身的剎那,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一點異樣。
墻角那堆被潑了墨的廢料里,有一截拇指粗細、半尺來長的廢木棍,原本灰頭土臉地躺著。
此刻,它竟極其輕微地……向上拱了拱。像一條剛從冬眠中蘇醒的小蛇,
在濕冷的泥土里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軀。柳三猛地僵住,血液仿佛瞬間凍住。他屏住呼吸,
死死盯著那截木棍。它又動了。不再是拱起,而是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貼著地面,
極其緩慢、極其詭異地……向前……爬行了一寸。在滿是雨水的地面上,
留下了一道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濕潤拖痕?!盎睢盍??”柳三喉嚨發(fā)干,
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那截木棍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猛地一頓,
然后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竟簌簌地顫抖起來,細小的木屑隨著顫抖紛紛落下。緊接著,
它開始瘋狂地、毫無目的地在地上翻滾、扭動、彈跳,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在做最后的掙扎,
動作笨拙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它撞上另一塊廢料,“啪嗒”一聲輕響,
終于徹底不動了,又變回了一截死氣沉沉的爛木頭。鋪子里死寂一片,
只剩下窗外震耳欲聾的雨聲。柳三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粗布短衫,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爹的話,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記憶里——這墨,
真他娘的邪性!日子一天天過去,窗外的暴雨早已停歇,留下滿地泥濘和濕漉漉的空氣。
柳三的日子卻再也回不到從前。那截會動的廢木棍像鬼魅的烙印,深深打在他腦子里。
爹的警告在耳邊日夜回響,可一個更大的念頭,卻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
又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這邪門的墨汁,能讓死木頭動起來。
那……能不能用它做出點“活”的東西?真正有用的東西?這念頭一旦滋生,
便如野草般瘋長。柳三把自己關在鋪子里,像著了魔。他翻出那塊祖?zhèn)鞯哪V,
小心翼翼地在石硯上研磨。墨汁化開,依舊是那種粘稠得化不開的濃黑,
帶著那股子若有若無的陳木朽氣與鐵銹腥味。他找來各種木頭邊角料,試著涂抹、浸泡。
有的木頭毫無反應,死氣沉沉;有的則會在墨汁浸透后,短暫地抽搐、扭曲,
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活蝦,最終又歸于死寂,只在木頭上留下更深的墨色瘢痕。
這過程既讓他心驚肉跳,又隱隱感到一種近乎褻瀆的興奮?!盎钗铩糜袀€‘形’,
有個‘腔’。”柳三盯著自己搗鼓出的幾塊扭曲變形、最終又僵死的木頭疙瘩,自言自語。
他想起爹生前念叨過的老話,做家具,講究“形神兼?zhèn)洹保糜锌臻g,能容氣。
他猛地一拍大腿,眼睛亮了——做個床!一張能容人、能納氣的拔步床!
那層層疊疊的圍板、架子、小廊,不正是一個絕好的“腔”嗎?這個念頭一起,
便再也按捺不住。柳三像是找到了某種宿命的目標,整個人都活泛起來,
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狂熱。他翻出壓箱底的一塊上好楠木料,那是他爹當年留下的,
木紋細膩,質(zhì)地堅硬,還帶著淡淡的、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獨特香氣。他要把這墨的“活”性,
封進這張床里。接下來的日子,柳記木匠鋪日夜響著鋸木、刨削、鑿榫卯的聲音。
柳三干活時異常沉默,眼神專注得嚇人,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每一根木料,
每一處榫頭卯眼,他都打磨得一絲不茍。到了最關鍵的步驟——上墨。
他不再像之前那樣隨意涂抹,而是屏息凝神,用一支極細的狼毫筆,
蘸著那粘稠得拉絲的墨汁,沿著榫卯相接的縫隙,沿著床圍內(nèi)側不易察覺的角落,
沿著床榻下承托的暗格底板……一筆一筆,小心翼翼地勾勒、填充。墨汁滲入木頭深處,
留下深深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烏痕。最后一筆落下,柳三長長吁出一口氣,
汗水早已浸透衣衫。他退后幾步,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仔細打量著這張完工的拔步床。
楠木本身的溫潤光澤在幽暗的鋪子里流淌,精雕細琢的花鳥紋飾透著古樸雅致。
它靜靜地立在那里,華美、厚重,散發(fā)著新木特有的、混合著墨汁奇異氣息的味道。
柳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床圍內(nèi)側那墨線勾勒的紋路。指尖傳來木頭的溫潤質(zhì)感,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極其微弱的……搏動?像沉睡巨獸緩慢的心跳,
隔著厚實的胸膛傳來。很微弱,微弱到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成了?柳三的心猛地一跳,
隨即又沉了下去。光看著像活的有什么用?得試試它“活”在哪兒。他爹說這墨邪性,這床,
會不會……也邪性?賣給誰?誰又敢睡?
一個大膽又帶著幾分惡意的念頭冒了出來——城西那個靠放印子錢起家的王扒皮!
這家伙心黑手狠,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夜里能睡得安穩(wěn)才怪!他家的錢,不賺白不賺!
就算這床真有點什么古怪,那也是他王扒皮活該!主意打定,
柳三臉上露出一絲復雜難明的笑容。他找來一塊厚實的粗麻布,
仔細地把整張拔步床罩了起來,隔絕了那幽幽的木香和墨氣。幾天后,
柳記木匠鋪那張能“安神”的楠木拔步床,連同柳三精心編織的“祖?zhèn)靼裁呙胤ā惫适拢?/p>
一起抬進了王扒皮那富麗堂皇卻透著股子暴發(fā)戶俗氣的宅邸。轉眼便是深秋。
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飄落在王宅濕冷的青石板上,又被匆忙掃去,留下蕭索的水痕。
王宅的氣氛,卻比這深秋的寒氣更凝重、更壓抑。仆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大氣不敢出,
眼神里藏著惶恐,時不時瞟向內(nèi)院正房的方向。那間正房,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低垂,
隔絕了外面最后一點天光??諝饫飶浡鴿獾没婚_的藥味、熏香燃燒后留下的嗆人煙息,
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什么東西在緩慢腐敗的甜膩氣息,絲絲縷縷,
從拔步床的方向幽幽散發(fā)出來。王扒皮,曾經(jīng)那個腦滿腸肥、聲如洪鐘的土財主,
如今像一具被抽干了血肉的骷髏架子,深陷在拔步床層層錦緞帷幔的包圍里。他眼窩深陷,
顴骨高聳,蠟黃的皮膚緊緊裹著嶙峋的骨頭,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扯動著干癟的胸膛,
發(fā)出破風箱般嘶啞的嗬嗬聲。昂貴的錦被蓋在他身上,空蕩蕩的,幾乎看不出下面還有人形。
“鬼……鬼?。e過來!別過來!錢……錢都還你們!饒了我吧!
” 王扒皮猛地睜開渾濁無神的眼,枯枝般的手臂胡亂地揮舞著,
指甲在光滑的楠木床圍上刮出刺耳的聲音。他喉嚨里咯咯作響,充滿了非人的恐懼,“滾開!
滾開!床……這床在動!它在吃我!它在吃我!”守在床邊的老仆和丫鬟嚇得面無人色,
想上前按住他又不敢,只敢?guī)е耷坏吐暟螅骸袄蠣?!老爺您醒醒!是夢魘!是夢魘??!
” 自從這拔步床抬進來,老爺?shù)呢瑝艟蜎]停過,而且一次比一次可怖。
他總說夢到無數(shù)被他逼死的冤魂,渾身濕漉漉滴著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