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山迷途那年暑假,父母把我從熟悉的江南水鄉(xiāng),送到了閩北山區(qū)的外婆家。
車輪碾過最后一段顛簸的縣道,停在了一個被群山環(huán)抱、仿佛被時光遺忘的小鎮(zhèn)。
長途汽車門“哧”地一聲打開,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氣息瞬間將我包裹——那是苔蘚在腐木上瘋狂滋生的潮濕腥氣,
是山澗淤泥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土腥味,是密林深處草木蒸騰出的、帶著苦澀草汁的青氣,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陳舊木器受潮后的霉味。這股濕悶的空氣像一件沉重冰冷的水衣,
猛地糊在臉上,幾乎讓我窒息。
于一個習(xí)慣了白墻黛瓦、小橋流水、空氣中飄蕩著淡淡梔子花香和吳儂軟語的城市男孩來說,
這莽莽蒼蒼、層層疊疊仿佛沒有盡頭的深山,這依山而建、木屋參差、石階濕滑的陌生小鎮(zhèn),
無異于另一個蠻荒恐怖的世界。那一刻,望著車窗外連綿起伏、墨綠近黑的林海,
我真覺得爸媽是狠心把我扔進了世界的盡頭。當(dāng)然,事實遠(yuǎn)比我想象的溫情得多。
外公外婆都是最慈愛不過的山里人。外公沉默寡言,臉上溝壑縱橫如同山脊,
一雙手粗糙得像老松樹皮,卻總能在清晨帶回帶著露水的新鮮山筍和最甜的野莓。
外婆則絮叨些,手腳麻利得像山間的溪流,灶臺里永遠(yuǎn)煨著香氣四溢的山珍。
只是他們說話都帶著濃重的閩北土腔,
些“做田”、“砍樵”、“打筍”(挖竹筍)、“起”(去)、“冇”(沒有)之類的詞匯,
夾雜著短促而生硬的語調(diào),時常讓我聽得似懂非懂。他們講的內(nèi)容,
也都是田里的活計、山上的野物、哪片林子蘑菇多、哪道山梁野豬兇,
與我那點貧瘠的、只裝著課本、電視和電子游戲的城市少年世界觀,實在相去太遠(yuǎn)。
最初的幾天,我像只無頭蒼蠅,在狹小的木屋里打轉(zhuǎn),望著窗外寂靜得令人心悸的群山,
心里充滿了被放逐的委屈和對未知環(huán)境的惶惑。好在沒過幾天,我就遇到了阿水。那天清晨,
我被窗外一群不知名野鳥聒噪的鳴叫吵醒,百無聊賴地蹲在院門口的石階上發(fā)呆,
看著濕漉漉的石板縫隙里鉆出幾株倔強的蕨類。然后,
她就那么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土路的拐彎處。阿水是這山土生土長的孩子,
比我大個一兩歲的樣子。常年暴露在陽光下的皮膚呈現(xiàn)出健康的小麥色,
臉頰上有兩團山里人特有的“紅二團”。她扎著兩根結(jié)實烏黑的麻花辮,
隨著她的步子活潑地甩動著。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短袖衫,一條同樣舊舊的藍色牛仔短褲,
赤著腳,腳底板沾著新鮮的泥土。但最讓我挪不開眼的,
是她的眼睛——那雙烏溜溜、圓滾滾的大眼睛,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山泉,
又像是剛從溪水里撈出來的、最純粹的黑松石,在略顯粗糙的膚色映襯下,格外烏黑、靈動,
仿佛蘊藏著整個山林所有的秘密和生機。這在我之前被鋼筋水泥和書本試卷填充的生活里,
可是個無法想象的稀罕物。她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城里來的生瓜蛋子”,
嘴角帶著一絲善意的、略帶野性的笑意。幾乎是立刻,
她就成了我每天掙扎著早起的唯一理由(非關(guān)情愛,
純屬字面意義的外來者對新朋友的渴望)。外公外婆再好,
也不知如何應(yīng)付一個精力過剩、對周遭一切充滿陌生和煩躁的半大毛頭小子。阿水的出現(xiàn),
對他們和我,都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救贖。白天,我就徹底成了阿水的“小尾巴”。
外婆家孤零零地坐落在青竹岙的坡腳上,離鎮(zhèn)子中心的喧嚷還有一段不近的距離。
每天太陽剛爬上東邊的山頭,驅(qū)散林間最后一絲薄霧,
我就迫不及待地沿著屋后那條被踩得發(fā)亮的蜿蜒土路,
往村外那一片被當(dāng)?shù)厝朔Q作“黑松林”的林子走去。阿水總能在半路上迎著我。
有時我起得晚了,心急火燎地沖到院門口,
會發(fā)現(xiàn)她已靜靜地蹲在那塊被磨得光滑的青石階上等我,下巴擱在膝蓋上,
黑松石般的眼睛望著林子方向出神,仿佛那里有磁石吸引著她。奇怪的是,
我從未見過她家在哪兒,她每次都是從林子方向來,又消失在林子方向。
我也從未在意過這個問題,因為黑松林才是我們真正的、無與倫比的樂園。
黑松林并不算特別茂密,至少在外圍不是。陽光能艱難地穿透不算太厚的樹冠,
在林地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點。松針鋪就的地毯厚實而富有彈性,踩上去悄無聲息。
但越往里走,光線就越發(fā)幽暗,那些虬枝盤曲的老松樹干仿佛都沉默地注視著闖入者,
整個林子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寂靜和深度——它給你的感覺,遠(yuǎn)比眼睛看到的要深不見底。
阿水像林間的精靈,對這里了如指掌。
她帶我認(rèn)那些只有山里娃才知道的“野路”——那常常是野獸踩出的小徑,
或是雨水沖刷出的淺溝,隱秘地通往林中各種意想不到的“秘密基地”。
可能是一片被高大樹木環(huán)抱、陽光慷慨灑落的小小林中空地,
像天然的舞臺;可能是一個巨大的朽樹洞,內(nèi)壁長滿了層層疊疊、柔軟肥厚的黑木耳,
散發(fā)著濃郁的木質(zhì)氣息;或者是一棵長得奇形怪狀、仿佛山精附體的百年老松,
扭曲的枝干是天然的攀爬架。在這些地方,我們互相講著各自老家的故事。
描繪江南水鄉(xiāng)的石拱橋、烏篷船、精致的園林和熱鬧的街市;她則向我講述山里的四季更迭,
春天的野花如何一夜鋪滿山坡,夏天如何在溪澗里摸魚捉蝦,秋天怎樣采摘滿山的野果,
冬天守著火塘聽老人講古老的傳說。每次說到興頭上,
我總會邀請她:“以后跟我回江南玩吧!帶你坐船,吃甜糯的糕點!”阿水聽這話時,
眼神總會飄忽一下,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
語氣也帶點莫名的恍惚:“哦……江南啊……好遠(yuǎn)哩?!钡夷菚r只顧沉浸在分享的快樂里,
并未深想。2 禁忌水潭我們雖把這片林子當(dāng)成了自家的后花園,肆意探索,
卻也給自己畫下了清晰的心理界限。阿水對這片區(qū)域有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倘若走了許久,
還不見她認(rèn)得的某個特殊標(biāo)記——可能是一塊形狀奇特的青石,
一棵被雷劈過卻頑強活著的半焦松樹,
或者一片開滿某種特定小野花的坡地——我們就會立刻停下腳步,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
退回到熟悉的地盤。阿水還劃了幾條明確的“警戒線”,
是些她認(rèn)為絕對不能逾越的林間特征。其中唯一一條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腦海里的,
就是那道水潭。那水潭本身看起來并不嚇人。不過是一汪從更高處山澗淌下來的積水洼,
匯聚在兩道平緩?fù)疗碌膴A縫里。溪水清澈見底,
能看到底下光滑的鵝卵石和隨水流輕輕搖曳的水草。清淺處只及我腰深,
最深的地方估計也不過淹沒頭頂。水質(zhì)帶著山泉特有的清冽氣息。
靠近我們這邊的緩坡覆蓋著濕漉漉的苔蘚和茂密的鳳尾蕨,坡面由于溪水的浸潤顯得滑溜,
但只要小心些,抓著旁邊的灌木根系借力,爬上去也不算太難。第一次意外發(fā)現(xiàn)它時,
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興奮地指著對岸更深的樹林:“阿水!快看這邊還有路!”說著,
我就踩著水底光滑的卵石,試探著要往對岸蹚過去看個究竟。“停!
”一聲前所未有的、尖厲到變調(diào)的喝止,如同炸雷般從我身后猛然劈開!我一個趔趄,
差點滑倒,慌忙站穩(wěn)腳跟,心臟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漏跳一拍。我驚愕地回頭望去。
只見阿水僵立在潭邊幾步開外,臉色瞬間褪盡了血色,變得像潭底最蒼白的鵝卵石。
她的眼睛瞪得滾圓,不再是靈動的黑松石,而像是凝固了的、充滿極致恐懼的黑曜石,
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對岸那片被濃密樹蔭籠罩、顯得格外幽暗深邃的松林!
她的兩只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貼著身體兩側(cè)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壓制住某種想要轉(zhuǎn)身狂奔的沖動。那一刻,
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恐懼是如此真實而強烈,像冰冷的霧氣瞬間將我包圍。我心頭發(fā)緊,
生怕她下一刻就會崩潰大哭,慌忙手腳并用地爬回岸上,泥水沾了一身也顧不上,
挨到她身邊,聲音都放輕了:“咋了?阿水?你看到啥了?” 我問,
目光也緊張地投向?qū)Π赌瞧坪醪o異常的密林。阿水像是沒聽見我的問話,
她的目光艱難地從對岸那仿佛藏著噬人巨獸的陰影處撕扯回來,落在我臉上,
瞳孔深處依然殘留著未散的驚悸。她的嘴唇哆嗦著,
幾乎不成調(diào)地重復(fù):“該回了……得回去了……”聲音又輕又飄,像蚊子在哼。
看著她驚恐萬狀的模樣,我縱有滿腹疑問,也沒再堅持?;爻痰穆飞?,
沉默像沉重的石頭壓在我們之間。只有腳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和林間不知名鳥雀單調(diào)的鳴叫。
最初被驚嚇的情緒平復(fù)后,不解和一絲被掃興的惱意涌上心頭。
我忍不住小聲嘟囔:“不就個小水坑嘛,水也不深,林子也就進去一點點……能有多嚇人?
”阿水卻像被抽走了魂,一直沉默著,只顧低頭走路,腳步比平時快了許多。
直到她把我們帶到林中一塊常作“大本營”的、有著幾塊平坦大石頭的小空地,
才像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般,頹然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示意我也坐。她低著頭,
雙手無意識地死死揪著膝蓋處的褲腿布料,盯著地上厚厚的、如同綠色絨毯般的苔蘚,
久久不語??盏厣系墓饩€透過樹隙灑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卻絲毫無法驅(qū)散她身上那種冰冷的恐懼感。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林間的風(fēng)在低語。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極其艱難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般,
開了口:“兩年前……”聲音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依然無法控制的顫抖,“我也有個伴,
叫月丫頭。”這句話像一塊冰,砸進了悶熱的林間空氣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不詳?shù)念A(yù)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八皇窃矍嘀襻模卑⑺穆曇舾蓾?,
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虛無的一點,“是山那邊哪個村子撿來的孤女……沒人知道她從哪兒來,
也沒爹媽疼,就在村里這家吃一頓那家睡一宿地長著……膽子奇大,跟我一樣野。
”她吸了口氣,似乎在積攢勇氣,“我們那會兒也常在這兒耍,跟你和我一樣。瘋跑,
鉆林子,掏鳥窩……形影不離。”回憶帶來短暫的暖意,但隨即被更深的寒意覆蓋。
“有一天,也像咱倆今天,瘋玩著……就發(fā)現(xiàn)了那水潭。”阿水頓住了,眼神變得飄忽迷離,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下午,“那天……潭那邊,
站著幾個看起來……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娃……”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她的聲音陡然收緊,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帶著一種壓抑的喘息,“他們不對勁!那次有兩個我看得真真的:一個娃,腦袋就這么歪著,
”她把頭猛地往左邊一耷拉,
脖子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驚的、完全失去支撐的、近乎折斷般的軟塌塌角度,
“……像是脖子早就斷了,全靠一層皮掛著……另一個特別小,
手腳腦袋比剛出月的奶娃還細(xì)溜,干巴巴的,
縮在樹影里像個沒長成的猴崽子……可那眼睛……”阿水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眼睛賊亮!直勾勾地盯著人,像餓狼盯著肉!”“后來呢?
”我的好奇心徹底被點燃,夾雜著強烈的恐懼,聲音都有些發(fā)顫?!罢f起來臊人,
”阿水臉上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愧和悔恨,“我和月丫頭……沒對他們好。他們那怪樣,
我倆心里發(fā)毛又忍不住犯賤,覺得瘆人又好笑,就……就撿最難聽的話罵他們,
朝他們丟石子。月丫頭手笨,丟十個也砸不到一個?!彼纯嗟亻]上眼睛?!八麄冞€嘴沒?
”我追問,手心已經(jīng)開始冒冷汗?!皼],”阿水用力搖頭,仿佛要把那畫面甩開,
“就站對岸定定地看著我們,喉嚨里發(fā)出……嗯,像耗子被踩住尾巴樣的唧唧聲,又細(xì)又尖,
聽得人頭皮發(fā)麻!我和月丫頭就叫他們‘怪孩兒’。為啥?是人形的孩兒,
可又確實怪得邪乎!”她下意識地用了一句山里人不以為然的粗話“邪乎”,
自己倒沒覺察什么。“月丫頭……后來咋樣了?”故事的走向已經(jīng)不言而喻,
但我還是問了出來。阿水沉默了更久,久到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凝滯了。
她指尖無意識地?fù)钢厣系奶μ\皮,摳下了一小塊深綠色的絨氈?!皠傞_始怕得要死,
”她終于又開口,聲音更加低沉壓抑,
“互相嚇唬說‘怪孩兒’吃人肉、光腚滿山跑……都是些被嚇懵了的傻話。
后來……后來我們膽子又癢了,想著他們總不過岸,就偷偷摸摸又去了潭邊好幾回。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得多了……怕勁就小了。甚至……甚至覺得他們不敢過來,
是怕我們。最后……最后膽子肥了,敢湊到潭水邊,對著他們吐口水,
大聲叫陣:‘有種過來呀!你個歪脖子慫包!’、‘小猴子,過來挨揍!
’……可他們從來不?!彼暮粑贝倨饋?,胸膛劇烈起伏,“那一天……太陽快落山了,
林子里的光都斜了,昏黃昏黃的。我們又躲在那片蕨草后面看他們。月丫頭膽子最大,
她指著那個歪脖子,說:‘你看他那熊樣,就是個活死人!慫貨!連這小水坑都不敢過。
’我們倆一起看他,對著他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根本就沒當(dāng)那歪脖子是個活物,
就當(dāng)他跟旁邊的樹、旁邊的石頭一樣。月丫頭還故意推了我一把,笑話我,‘看你那樣,
抖得跟篩糠似的,你才是慫貨!你敢過去追他嗎?’”3 夜半驚魂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林間的光影似乎隨著她的講述驟然陰冷了幾分。這感覺如此真實,仿佛不再是遙遠(yuǎn)的講述,
而是正在身邊上演的山精鬼怪故事,只不過發(fā)生地就在幾步之遙的那個水潭邊。
油蛉尖細(xì)的鳴叫似乎也變得格外刺耳。“然后呢?”我屏住呼吸催問,
感覺自己也被卷入了那個危險的黃昏?!叭缓蟆卑⑺难凵褡兊每斩礋o神,
仿佛靈魂被抽離,只剩下軀殼在復(fù)述最恐怖的記憶,“可能是被月丫頭的話激的,
也可能是被那死寂又冰冷的眼神看得受不了……那個歪脖子……他動了!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恐懼,“他沒看我們,一聲不吭,
就那么……那么轉(zhuǎn)過身,拖著腳步,一步一挨地……往林子深處走!月丫頭愣了一下,
突然就跳起來,指著他的背影對我喊:‘看!他怕了!他跑了!哈哈!’然后她又猛地推我,
眼睛亮得嚇人,‘阿水!你看你才是慫貨!敢追嗎?’”阿水猛地抱住自己的雙臂,
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我……我當(dāng)時腦子里嗡嗡的,像有一萬只蜂在撞……不知怎么的,
身體自己就動了……月丫頭已經(jīng)沖下了坡……”“你們……蹚過去了?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阿水用力點頭,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出來,
劃過她蒼白的臉頰:“嗯……我們倆……就一起蹚過了水潭。水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