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媽突然死了。消息來的時候，我正跟工頭在工地吵架，為了五百塊工錢。
電話那頭說她是在自己家的老屋里摔了，送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的時候，人已經(jīng)涼透了。回村那天，
下著冷雨，天灰得像蒙了一層布。剛進村口，瘋老李蹲在橋頭，沖我笑。
他說：“你娘終于還是回來了，可她說過，不想埋在那邊?！蹦且豢?，我忽然覺得，
這趟回鄉(xiāng)，不只是奔喪那么簡單。1 西廂驚魂我媽死的時候，我整整十五年沒回過村。
那年我高三，家里出過一檔子事，之后她帶著我搬去了縣里。我成績一落千丈，
后來勉強讀了個職校，再后來混進了城市的泥水工地里，每天起早貪黑，蹭著生活縫隙茍活。
她也不常聯(lián)系我，我們像兩條彼此沉默的魚，只在節(jié)日淺淺碰一碰尾鰭。但她死了，
我還是得回來。老宅多年無人居住，門前的石板路都被野草拱起。舅舅提前一天回村，
把屋子簡單收拾過。門開的一瞬間，一股子陳年霉味和陰濕的木頭味撲鼻而來。
墻上還掛著那張全家福，十七年前拍的，那時我爸還沒走，我媽也沒皺紋。
舅舅點著煙說：“尸體就放后屋了，你媽走得不太體面，人……是臉朝下摔的，
面相不太好看，你別非得去看?！蔽尹c頭。但夜里還是悄悄過去了。她躺在土炕上，
蓋著紅布，屋里沒燈，只有一盞油燈虛虛亮著?？幌掠兴E滲出來，
潮得像是屋里藏著什么沒說完的事。第二天一早，我去村委登記火化事宜。村主任姓白，
人五十出頭，穿一身深藍中山裝，頭發(fā)一絲不亂，臉上沒什么表情。他看了我?guī)籽郏?/p>
說：“你娘生前沒留遺愿？”我搖頭。他皺了皺眉：“她老早就說過，要埋回西廂那邊去的。
地也留了，你該不會想送火化吧？”我愣住了。生前從沒聽她提過。“這不是城里那一套，
”白主任說，“村里人講究落葉歸根。西廂是她娘家的地，風水好。”說完，
他遞給我一份“入土申請”，上頭已經(jīng)蓋了村章。我不知道哪來的犟勁，
沒接：“她搬出西廂很多年了，當初走得急，后來就再沒回去過。她沒說要埋哪兒，
我就火化帶走?！卑字魅味⒅铱戳藥酌?，語氣慢下來：“年輕人，別不識抬舉。
你娘在這村里有不少人情欠賬，風水、講究、規(guī)矩，都是老一輩定下的。你要是真火化了，
今后你可別想在這片地上站住腳。”我沒吭聲。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后屋發(fā)呆，
翻著我媽留下的衣物。她生前很少穿新衣，這些年連給她買衣服都被她退回來。她衣柜極小，
最底層夾著個舊信封，紙已經(jīng)泛黃。里面只有一張老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的合影，
背景是座破舊的廟宇，門匾已經(jīng)看不清字。照片上有三個女人，我媽站在最邊上，眼神躲閃。
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別回西廂?！蔽耶敃r幾乎沒想，第二天就去了西廂。
路上碰到瘋老李，他咧著嘴笑：“你媽說，西廂不能埋人，可那邊已經(jīng)埋滿了。
”我心頭一緊。西廂是個老地名，村里最北邊的一片林子，早些年據(jù)說有人想開發(fā)祖墳地，
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擱置了，漸漸沒人敢靠近。那片地方現(xiàn)在連地圖上都找不著標記，
只在老輩人口中還會偶爾提起。我從小就記得，我媽最怕的就是西廂。她說那里以前出過事，
一個晚上十幾口人沒了，后來全村封口，說是煤氣中毒。但我記得那年冬天，
村里來了很多黑皮車，進進出出一整周都沒見陽光。我媽的喪事在村里按舊禮操辦，
棺材是早年訂好的，老匠人做的，頭尾還刻了龍紋，棺蓋上釘著兩顆紅銅釘。
她不愿意被埋在西廂，可全村人都說：她該回去。我半夜夢見她坐在老屋前，不說話，
只朝我伸手。她掌心空空的，只有一枚耳墜，黑漆漆的，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冰冷、沉默。
我醒來的時候，脖子僵硬，后背冷汗透衣。窗外傳來一聲短促的敲門聲——只有一下，很輕，
卻像敲在我心口。我坐起來，猶豫地走過去打開門。門外什么都沒有，只有門框邊的舊門牌，
昨晚還寫著“魏家宅”，現(xiàn)在卻像被人刻意刮去，只剩下斑駁木紋。像是什么，
在一點點被人抹去。風吹過巷子，紙錢從屋角滑落，在我腳邊飄了一圈。那一刻，
我終于明白，我媽不是“死了”，她只是被什么東西“帶走”了。可這東西，
并不屬于這個時代。照片背面那行字在我腦海里反復浮現(xiàn)。別回西廂?？晌乙呀?jīng)回來了。
2 秘密動土早上六點，村里廣播響了，喇叭里傳來老調(diào)子：“今天早飯后，
西廂地要開始清理，請各家各戶配合，不得靠近封鎖線，違者后果自負。
”我站在院子里聽完，腦袋還有些發(fā)漲。昨晚夢里的耳墜太真了，
醒來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翻母親遺物。在她的枕頭縫里，我真翻出了那個耳墜。
黑色的漆面剝落了一塊，摸上去冰涼沉重。我記得小時候她從不戴這種東西。
她平常戴的是一對銀圈耳釘，那是她結(jié)婚時候的嫁妝?？蛇@個耳墜，不是她的風格，
也不該出現(xiàn)在她房間里。我把它裝進口袋，背起包出了門，去了西廂地。
村口設了臨時檢查點，幾個青壯年守著，穿著印有“村務協(xié)助組”字樣的紅袖章，
架勢看起來像是哪來的小型執(zhí)法隊。我繞了個道，從舊井邊那條土路上山。
西廂那邊的地勢有點奇怪，一整塊呈斜坡狀下陷，四周樹長得亂，像沒人管過一樣。
小時候我媽帶我在這里走過一次，那時候這里還沒有鐵絲網(wǎng)，也沒封條，
現(xiàn)在卻像是某種禁區(qū)。山路盡頭，我看到了一塊被圍起來的空地。地中央立著幾根木樁，
像是墓標，又像是施工用的定位標記。幾個男人正圍著木樁忙活，地上擺著挖掘工具，
旁邊還堆了幾包石灰。我藏在一株密葉后頭，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像是在挖什么，
動作不算快，但很小心，尤其在接近某個地方時，有個男人一直蹲著，
像是在清理地表的浮土。他邊清邊抬頭望四周，神情格外緊張。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
朝另一個人喊：“有點不對，這地下面不是空的嗎？”那人愣了愣，走過去看了一眼，
然后喊：“繼續(xù)挖，小心點?！蔽夷_下踩斷一根枯枝，發(fā)出輕響。
其中一個人警覺地朝這邊看過來。我低頭蜷在樹根下，屏住呼吸。他走了幾步，
似乎沒發(fā)現(xiàn)什么，便又折回去了。我貼著樹干一點點往后退，直到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才敢喘口氣。我回村時天已經(jīng)全亮了。走到村口的時候，瘋老李正坐在橋頭，
一邊剝著葵瓜子一邊哼哼。他看到我，突然咧嘴笑了：“你也去了西廂？那地底下，
可不干凈啊?！薄澳阋郧叭ミ^？”我問。他眼睛瞪得溜圓：“我就在那地底下住過啊，
我還埋過人呢！”我蹲下來：“誰讓你埋的？”瘋老李湊近我耳朵，
低聲說：“那是你娘說的。那時候她還是魏家媳婦，說那人不能留活口。嘿嘿，不留活口，
你懂吧？”我心猛地一跳。他轉(zhuǎn)而盯著我看，笑容慢慢收了：“你和你娘不一樣，
她后來想反悔，可來不及了?！蔽疑焓掷∷骸澳愕降字朗裁矗?/p>
”瘋老李甩開我：“別問我，別問，
問了也沒用……她不讓說……她不讓說……”他瘋瘋癲癲地走了。
我看著他穿著破棉襖的背影，有點冷，有點不安。那一瞬間我開始懷疑，
是不是這村里瘋的只有他一個？中午回家，舅舅正坐在廚房里燒火做飯。
他看我一身土：“你去哪了？”“轉(zhuǎn)轉(zhuǎn)?！薄皠e亂跑，尤其別去西廂。
你娘活著那會兒就不讓你過去，你還真不長記性?！蔽曳畔掳骸拔矣浀盟郧罢f過，
西廂出過事?！本司耸掷锏幕疸Q停了一下：“年輕人就是記不牢，什么事沒有？
那邊地氣不好，祖墳壓不住，后來干脆都封了。”“祖墳里埋的是誰？”舅舅抬頭看我一眼，
眼神帶著點不耐煩：“還能有誰？村里那些死了的人唄，難不成你以為埋的是外星人？
”我沒再說話。他語氣雖然輕描淡寫，可火鉗敲在爐膛上那一下，沒打中木柴，
反而砸在爐壁上，發(fā)出沉悶一聲響。吃過飯，我回母親房里坐了一會兒，盯著那張照片出神。
那座破廟我越看越眼熟。晚上，我托村里老工匠打聽那地方。他抬眼看我：“你問那干嘛？
”“我媽以前去過?！薄澳堑胤皆缢?，十幾年前的事。聽說原本是供西王母的，
后來廟里死過人，就不讓進了?！薄八懒苏l？”他低頭：“不清楚，
反正廟拆了也就沒人提了?！蔽一丶夷峭?，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凌晨兩點，院里有貓叫。
我點了根煙，靠在窗邊，看著那張照片反復端詳。
三個人的臉我越來越熟——我媽站在最右邊，左邊那個我認得，是村醫(yī)的姐姐，
初中時跳河死了。中間那個，眼神直直的，看起來像是在笑，可嘴角往下。她是誰？
我沒見過。我把照片背過來，那行小字“別回西廂”下方，似乎還有壓痕。
我用鉛筆輕輕涂了一遍。浮現(xiàn)出來的是幾行更淺的小字：“廟下埋人，夜里動土，不得聲張。
”我的背猛地冒出一層冷汗。那天早上，我親眼看見他們在動土。3 廟下謎案第二天一早，
村口貼出一張紅紙公告：“西廂整頓期間，禁止擅自進入施工區(qū)域。違者按村規(guī)處置，
后果自負?！甭淇钍恰拔捍逯卫硇〗M”。字寫得端正，還蓋了紅章，
一看就不是臨時糊弄的東西。這一整套程序，看得出他們是早有準備。
我站在村口看了好一會兒，村民來來往往看一眼就走，沒人議論，也沒人質(zhì)疑。
仿佛這不是一則警告，而是一道常規(guī)通知。舅舅拎著蒸籠從飯鋪出來，看見我在看告示，
走過來說：“你別盯著那看了，那地方十幾年前就沒人敢進，封它是好事。
”我說：“里面埋了人？”他一頓：“都是舊墳，沒什么新鮮的。
”我盯著他：“昨天我看到他們在挖?！彼е溃骸澳鞘翘幚砼f土，怕塌方。別亂講，
你娘走了，村里好不容易放你一馬，你就別自找麻煩?！薄罢l放我一馬了？”“白主任。
”他低聲說，“你媽早年辦事，得罪的人多，不是人人都愿意她落葉歸根。要不是他拍板，
現(xiàn)在你可能連埋人的地都找不到?！蔽覜]說話?；氐嚼险?/p>
我把那張照片和耳墜都放進了母親的遺物箱底，蓋上蓋子，又反鎖上抽屜。
我得找人幫我查查，這到底是什么事。我想起大學時那個做記者的老同學——李蔓。
她是我們班當年成績最好的一個，畢業(yè)后一直在跑調(diào)查線。我們許久沒聯(lián)系了，
但微信還留著。我發(fā)了張照片過去，問她能不能幫我查一下這個地方的歷史背景。
半小時后她回我：“你在哪？這個地方我查過，十幾年前一樁兒童失蹤案線索斷在那。
”我心頭一震，趕緊打了電話過去。她語氣很快：“2009年，魏村有一名男童失蹤，
家屬報警，但案子最后不了了之。后來我們找過那孩子家人，他們都說已經(jīng)‘找到了’，
可再沒見過孩子露面。你發(fā)的這張照片我在舊檔案里見過，這座廟叫‘西廂廟’，
當年警方也去勘察過，可什么都沒找到，后來就不再提了。”“廟下埋人，
是不是和那案子有關(guān)？”她沉默幾秒，說：“我不確定。但你小心點，
我記得那案子后來有兩個知情人跳河自殺，還有一個人瘋了。”“你能來村里嗎？
”“給我地址，我明天早上動身?！蔽覓炝穗娫?，手心滿是冷汗。當天晚上，我去了村醫(yī)家。
這老頭是我媽同齡人，早年在鎮(zhèn)醫(yī)院做過幾年事，后來回村開了個小診室，
掛的牌子寫著“魏氏推拿堂”?？晌抑浪稚喜恢粫嘟罟恰Ｎ姨崃它c煙酒過去，
說是感謝他前幾天幫忙布置喪事。他接得自然，還問我：“最近睡得好不好？
”我點頭：“還行。就是總夢見我媽?！薄罢＃俗吆蠡觐^還在，三天不回，
你就別再叫她名字?！蔽铱粗郎弦豁巢v本：“這些年村里人死的多嗎？
”他皺眉：“你怎么問這個？”“聽說有幾年，西廂那邊總出事。”他放下茶杯，
聲音低了幾分：“西廂那個地方……唉，舊時候鬧過一回。一個小孩不見了，家屬大鬧，
后來鬧大了，不得不請了人來‘壓’?！薄罢l請的？”他搖頭：“不知道。
但你娘那個時候總往那邊跑。她管著村里的‘婦女會’，組織女人編席子、做棉被，
可她有時候也單獨去廟里，我還問過她，她說那廟底下壓著的不是神，是債?！薄笆裁磦?？
”他嘆了口氣，沒再說話。我臨走前，他攔住我：“小魏，有些話你當個故事聽聽就好。
你媽那時候不糊涂，可她后來真的變了，開始燒紙給活人，念經(jīng)給活人，
說活人身上背了太多……再后來，她就不讓你碰西廂的地。
”我轉(zhuǎn)頭：“你說她是后來才變的？”他點頭：“有一晚，她披著頭發(fā)，坐在廟門口一整夜。
我去接她回家，她說廟里叫她留下，但她沒答應?！蔽一丶业穆飞?，
腦子里反復回蕩著那句——“廟里叫她留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廟塌了，孩子失蹤了，
母親變了。我進屋后直奔那張老照片，又一次盯著那三個女人的臉看。右邊是我媽，
左邊是村醫(yī)提到的那個女人——后來聽說就是那孩子的母親。中間那個人，
我仍然想不起來是誰。那晚我夢見了她。她坐在我家院子中央，披著長發(fā)，
穿著一件深藍舊棉襖，眼神空洞，嘴唇蒼白，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被驚醒時，
外頭又響起了熟悉的聲音。瘋老李在巷子口喊：“你娘回來了！你娘在西廂廟下頭呢，嘿嘿，
她說，兒子啊，你也該下去了?！? 換子真相李蔓是在第二天中午到的。
她戴著鴨舌帽和墨鏡，下車時一身城市氣息，引得村口幾個老人多看了幾眼。我接她進屋，
她低聲問我：“你確定他們沒盯上你？”我搖頭：“我確定不了，但我知道他們開始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