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帝親手雕琢的完美儲君,溫良仁厚,克己復(fù)禮。朝野皆知太子是制衡權(quán)臣的棋子,
連東宮屬官都是皇帝的耳目。祭天大典上,他誦錯祝詞,皇帝含笑替他補全,
群臣贊嘆父慈子孝。無人看見御座陰影里,太子袖中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
當(dāng)密詔“太子可廢”四字呈現(xiàn)眼前,他端起毒酒走向皇帝壽宴?!斑@盤棋,該換執(zhí)子人了。
”---祭壇高聳,直刺鉛灰色的天穹。凜冽的風(fēng)從四面八方涌來,帶著深秋特有的肅殺,
卷起祭壇四周垂落的玄色織金緞帶,獵獵作響,如同無數(shù)不安的魂靈在無聲吶喊。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冷硬檀香,仿佛凝固了千年時光的塵埃,
沉沉壓在每一個躬身行禮的身影之上。李昭站在最前列,
太子規(guī)制的十二章玄衣纁裳將他裹得嚴(yán)絲合縫,
金線繡出的日月星辰、山川龍紋在稀薄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澤。他微微垂著眼睫,
視線落在腳下光潔如鏡、倒映著陰郁天色的墨玉石板上,清晰地映出自己模糊而端正的輪廓。
“維乾元三十五年,歲在癸未,昭告皇天厚土,社稷宗祧……”他的聲音清越、平穩(wěn),
如同玉磬擊響,每一個音節(jié)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回蕩在空曠而壓抑的祭壇廣場。
這本是早已爛熟于胸的祝文,每一個字都曾被他咀嚼過千百遍,融入骨血。然而,
當(dāng)念誦至“伏祈神明,永祚帝室”一句時,喉間卻驟然一澀,
如同被無形的冰冷絲線死死扼住?!坝漓瘛凼摇彼乱庾R地重復(fù)了半句,
語速已不由自主地遲滯下來,
那精心構(gòu)筑的平穩(wěn)節(jié)奏瞬間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查、卻又足以致命的裂痕。死寂。
方才還因太子清越聲音而顯得肅穆的廣場,霎時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風(fēng)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那玄色緞帶仍在不安地抽打著冰冷的石欄,
發(fā)出單調(diào)而突兀的噼啪聲。無數(shù)道目光,驚疑、揣測、審視、幸災(zāi)樂禍……如同實質(zhì)的芒刺,
瞬間穿透那身華貴的太子禮服,扎在他的背上。冷汗,沿著他挺直的脊柱無聲地滑落,
在里衣上洇開一小片冰涼的濕痕。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每一瞬都無比漫長。
就在這令人心臟停跳的瞬間,御座的方向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幾乎被風(fēng)聲吞沒的咳嗽。
緊接著,是皇帝李崇那溫和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如同暖玉投入冰湖,
瞬間打破了死寂的堅冰?!啊漓竦凼?,垂佑黎元。
”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種長輩特有的寬厚笑意,自然而然地接續(xù)了下去,
流暢得仿佛那本就是祝文的一部分,沒有絲毫遲滯,“太子連日操勞祭典,心神耗費過甚,
偶有疏漏,亦是常情?!被实畚⑽?cè)身,目光落在李昭身上。那目光慈和,
充滿了毫不作偽的關(guān)懷。一只保養(yǎng)得宜、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輕輕抬起,
越過御座與太子席位之間那短短卻又象征著天塹鴻溝的距離,
極其自然地落在了李昭緊繃的肩上。那只手溫暖、干燥,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道。
“吾兒辛苦了?!被实鄣纳ひ舻统链己?,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場每一個屏息凝神的朝臣耳中。幾乎是皇帝話音落下的剎那,
祭壇廣場上那令人窒息的緊張瞬間冰消瓦解。
低沉而整齊的贊嘆聲如同潮水般涌起:“陛下慈愛,體恤入微!”“殿下純孝至誠,
感天動地!”“父慈子孝,實乃我朝之福,社稷之幸!”贊譽之詞此起彼伏,
匯成一片嗡嗡的頌圣聲浪。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的利針,反復(fù)扎進李昭的耳膜。
那只溫暖的手掌依舊穩(wěn)穩(wěn)地按在他的肩頭,仿佛一道沉重的枷鎖,
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和掌控。李昭臉上緩緩漾開一個極其標(biāo)準(zhǔn)的、溫順而感激的笑容,
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嘴角上揚。他微微側(cè)首,目光恭謹(jǐn)?shù)赜蛴?/p>
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做出“謝父皇體恤”的口型。無人看見,
在那寬大厚重的玄色太子袍袖深處,被層層疊疊的錦繡嚴(yán)密遮蔽之下,他的左手死死攥緊。
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指甲,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絕,
深深地、狠狠地掐進了掌心嬌嫩的皮肉之中。尖銳的刺痛感,
混合著掌心瞬間涌出的溫?zé)嵴衬?,成了這鋪天蓋地的虛偽贊頌中,
唯一真實、唯一能讓他保持清醒不至于徹底沉淪的東西。那粘稠的溫?zé)?,是他自己無聲的血。
祭壇的冷風(fēng)裹著檀香,似乎也帶上了鐵銹般的腥氣。---厚重的東宮朱門在身后緩緩合攏,
隔絕了宮道上的風(fēng),也隔絕了外面世界的窺探。然而,
一種更深的、無形的寒意卻如跗骨之蛆,悄然滲透進來。
門軸轉(zhuǎn)動的沉悶聲響在空曠的前殿回蕩,余音未散,
侍立在旁的內(nèi)侍、宮女們便已無聲無息地垂首斂目,退至殿角陰影里,動作整齊劃一,
如同牽線木偶,連衣袂摩擦的聲音都微不可聞。李昭臉上那溫順感激的笑容,
在踏入東宮門檻的剎那,便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抹去,只余下一片冰封的漠然。
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穿過空曠的前殿,腳步沉穩(wěn),徑直走向自己的寢殿。
玄色太子常服的下擺拂過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成了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響動。寢殿內(nèi)光線幽暗,厚重的簾幕低垂。
李昭走到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緩緩坐下。他沒有點燈,任由陰影將自己包裹。書案上,
堆疊著今日由詹事府呈上的例行公文,整整齊齊,一絲不茍。他隨手拿起最上面一份,
是京畿道關(guān)于入冬炭火儲備的奏報。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
卻如同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濃霧,一個字也未能入心。他閉上眼,
祭壇上那只溫暖手掌壓在肩頭的觸感,和掌心被指甲刺破的銳痛,交替浮現(xiàn)。
還有那些潮水般涌來的、虛偽的“父慈子孝”的頌揚。每一句,都像鞭子抽在心上。
不知過了多久,極輕的腳步聲在殿外響起,停在門口。接著是兩聲幾乎聽不見的叩門聲,
謹(jǐn)慎而克制。“殿下?!币粋€蒼老而恭謹(jǐn)?shù)穆曇魝鱽?,是東宮典膳監(jiān)的老太監(jiān)王德順。
他手中捧著一個黑漆托盤,上面放著一只青玉蓋碗,碗口氤氳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一股清淡的藥香隨之飄散進來。李昭睜開眼,眼底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進來?!蓖醯马権E著腰,腳步無聲地走進來,
將托盤輕輕放在書案一角?!暗钕陆袢赵诩缐芰孙L(fēng),老奴熬了點驅(qū)寒安神的湯藥,
您趁熱用些吧?!彼穆曇魩е夏耆颂赜械纳硢?,卻異常平穩(wěn)。李昭的目光落在蓋碗上,
又緩緩移到王德順那張布滿皺紋、永遠帶著幾分愁苦和絕對順從的臉上。這張臉,
和詹事府那些官員的臉,和這東宮每一個侍從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漸漸模糊、重疊。
他們都是“眼睛”,是“耳朵”。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無形的囚籠?!胺畔掳伞?/p>
”李昭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王德順應(yīng)了一聲,卻沒有立刻退下。他微微躬著身,目光下垂,
落在李昭垂在身側(cè)、被寬大袖袍遮掩的左手上,聲音壓得更低,
如同耳語:“殿下……手……可要老奴取些傷藥來?
”李昭的指尖在袖中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連這點細微的破綻,都未能逃過這些“眼睛”。
“不必。”他拒絕得干脆利落,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對方只是在詢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點小事,無妨。退下吧?!薄笆?。”王德順不再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禮,倒退著,
無聲地退出了寢殿,輕輕合上了門。殿內(nèi)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那碗湯藥的熱氣,
還在幽幽地升騰,散發(fā)著苦澀的藥味。李昭盯著那裊裊的白霧,眼神空茫。他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溫?zé)岬挠裢氡?,卻沒有端起。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傳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
提醒著他祭壇上那深入骨髓的羞辱和寒意。這痛楚,遠比任何溫?zé)岬臏幐茏屗鞍采瘛薄?/p>
他緩緩收回手,指尖在袖內(nèi)那處濕黏的傷口上用力按了一下,
新鮮的刺痛感讓他混沌的思緒瞬間清晰了一瞬。這東宮,這儲君之位,
這“完美”的軀殼……不過是一場精心布置的棋局。而他,從始至終,
都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窗外的天色徹底沉了下來,
濃墨般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絲天光,只有檐角的風(fēng)燈在呼嘯的寒風(fēng)中搖曳,
投下昏黃、扭曲、不斷變幻的光影,在窗紙上跳動,如同鬼魅無聲的舞蹈。殿內(nèi)沒有點燈,
李昭依舊坐在紫檀書案后的陰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那碗早已涼透的湯藥,
孤零零地擺在案角,散發(fā)著若有似無的苦澀氣息。殿門又一次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
這次進來的不是王德順,而是一個穿著普通內(nèi)侍服飾、身形瘦小的身影。他動作輕捷如貍貓,
迅速閃入殿內(nèi),反手合上門,沒有發(fā)出半點多余的聲響。他快步走到書案前,
對著陰影中的李昭深深一揖,沒有稱呼,沒有多余的禮節(jié),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刻意訓(xùn)練過的模糊:“殿下,東西……送到了。
”來人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扁平的、毫不起眼的粗布小包。那布包的顏色灰撲撲的,
幾乎與殿內(nèi)的黑暗融為一體。李昭一直沉寂如水的眼眸,在聽到這句話的剎那,
驟然亮起一點微光,如同寒夜冰面上反射的星芒,銳利、冰冷,轉(zhuǎn)瞬即逝。他伸出手,
指尖在觸及那粗糲布料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那冰冷的觸感,
仿佛帶著某種不祥的預(yù)兆。他接過布包,并未立刻打開,只是握在手中,
感受著它那微薄卻似乎重于千鈞的分量。“何處?”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
在寂靜的殿內(nèi)顯得異常清晰?!鞍蠢弦?guī)矩,”內(nèi)侍的聲音依舊壓得很低,語速卻極快,
“酉時三刻,西苑角門外的老槐樹,第三根朝西的粗壯樹杈,掏空的樹洞里。取件時,
樹洞口的濕泥是新的,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西苑角門……老槐樹……李昭腦中迅速閃過那片偏僻冷清的宮苑角落。那是宮闈深處,
被遺忘的角落之一,離皇帝日常起居的乾元宮和議政的宣政殿都極遠。
確實是個傳遞消息的絕佳盲點。他微微頷首,表示知曉。“送東西的人呢?”李昭追問,
目光如炬,緊緊鎖住陰影中的內(nèi)侍?!皼]看清臉,”內(nèi)侍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裹著件極破舊的雜役棉襖,帽子壓得很低,身形佝僂……丟下東西,
就鉆進旁邊堆雜物的棚子里不見了,動作很快?!薄爸懒?。
”李昭的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下去吧,小心些?!薄笆??!笔菪?nèi)侍再次深揖,
動作依舊輕捷無聲,如同來時一般,迅速退入黑暗,消失在殿門外。殿內(nèi)重歸死寂。
李昭低下頭,目光落在手中那毫不起眼的粗布包上。殿內(nèi)太暗,他只能看到布包模糊的輪廓。
他站起身,走到寢殿深處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拔步床邊。床頭內(nèi)側(cè),靠墻的雕花板下方,
有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他伸出手指,在幾處看似普通的雕花縫隙處,
以一種特定的順序和力道,或輕或重地按壓了幾下?!斑菄}”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響動。
一塊雕花板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手探入的狹小空間。里面空空蕩蕩,
只鋪著一層薄薄的絨布。李昭將那個粗布包放了進去,手指在絨布上輕輕拂過,
然后再次在雕花板上按壓。輕微的“咔噠”聲后,暗格嚴(yán)絲合縫地復(fù)原,看不出絲毫痕跡。
他沒有立刻回到書案后,而是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道縫隙。深秋寒冽的風(fēng)立刻灌了進來,
吹得他衣袂翻飛。窗外,夜色濃重如墨,東宮高聳的宮墻在黑暗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
遠處的宮道,偶爾有巡夜侍衛(wèi)的燈籠晃過,如同黑暗中漂浮的、警惕的眼睛。
掌心那早已凝血的傷口,在寒風(fēng)的刺激下,又開始隱隱作痛。他凝視著那無邊的黑暗,
久久未動。暗格里那個冰冷的布包,像一個無聲的引信,埋在了這片死寂的東宮深處。
他需要一點光,一點能驅(qū)散這無孔不入的黑暗和窺探的光,
才能看清它帶來的究竟是怎樣的命運裁決。---幾日后,
一場毫無征兆的寒流裹挾著冰冷刺骨的雨,驟然席卷了京畿之地。雨水不是淅淅瀝瀝,
而是傾盆而下,仿佛天河決堤,粗暴地沖刷著皇城的金瓦朱墻。
雨水在宮道的青石板上匯成渾濁湍急的溪流,沖刷著一切浮華與骯臟,奔向低洼之處。
沉悶而急促的鼓聲,穿透了層層雨幕,從遙遠的皇城正門——承天門的方向隱隱傳來。
那不是喜慶的朝鼓,而是告急的登聞鼓!鼓點一聲緊過一聲,沉重、焦灼,
如同垂死巨獸的心跳,在暴雨的喧囂中頑強地搏動著,敲打在每一個聽聞?wù)叩男念^。
東宮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李昭站在窗前,并未看那些堆積如山的公文,
目光沉沉地投向窗外那片被暴雨扭曲的世界。鼓聲清晰地傳來,他擱在窗欞上的手指,
微微收緊了一下。書房門被猛地推開,帶著一股濕冷的雨氣。
詹事府少詹事周維清幾乎是跌撞著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如紙,官袍下擺濺滿了泥濘,
雨水順著他的帽檐和鬢角不斷滴落,狼狽不堪。他甚至顧不上行禮,
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懼和寒冷而劇烈顫抖:“殿…殿下!不好了!
京…京郊流民大營……瘟疫…瘟疫爆發(fā)了!”他喘著粗氣,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里艱難地擠出來,“是…是惡癥!高熱嘔血,染者……染者數(shù)日即斃!
流民恐慌,沖擊官倉!登聞鼓……登聞鼓響徹皇城了!”“瘟疫?”李昭猛地轉(zhuǎn)身,
燭光映照下,他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zé)o比,瞳孔驟然收縮。
那沉靜如水的面容第一次被撕開了一道裂縫,露出了底下深藏的驚濤駭浪。
周維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是!殿下!
太醫(yī)署初步查驗……十…十有八九是……是肺鼠疫啊!”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嘶喊出來,
帶著滅頂?shù)慕^望。肺鼠疫!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李昭腦中炸響!前朝末年,
一場大疫席卷天下,十室九空,白骨盈野,最終導(dǎo)致烽煙四起,神器傾覆!
史書上的斑斑血淚瞬間涌入腦海?!傲髅翊鬆I現(xiàn)在如何?沖擊官倉可有傷人?疫區(qū)是否封鎖?
”李昭的聲音陡然拔高,語速快如連珠,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瞬間蓋過了窗外的雨聲和隱約的鼓聲。他幾步上前,目光如利劍般釘在周維清身上。
“亂…亂象已生!”周維清渾身篩糠般抖著,“流民搶糧,與守倉衛(wèi)兵沖突,已有死傷!
疫…疫區(qū)混亂,根本……根本封不住!染病者四散奔逃,投親靠友者不知凡幾!
這…這疫病怕…怕是……”他不敢再說下去,伏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完了!
李昭的心瞬間沉入谷底。瘟疫一旦突破流民大營的藩籬,如同墨汁滴入清水,
必將以恐怖的速度在人口稠密的京城蔓延開來!恐慌、混亂、死亡……整個帝國的中樞,
危在旦夕!“備輿!”李昭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他必須立刻出宮,必須親眼看到實情!
“傳孤口諭,命太醫(yī)署正副院判、京兆尹、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即刻前往流民大營外聽令!
遲誤者,斬!”“殿…殿下!不可啊!”周維清驚恐地抬起頭,涕淚橫流,
“那…那是惡疫之地!您萬金之軀,豈可親涉險境!陛下…陛下也絕不會允準(zhǔn)的!
”他幾乎是撲過來想抱住李昭的腿?!肮率翘?!”李昭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在風(fēng)雨飄搖的書房中炸響,“此刻社稷危殆,黎民倒懸,
孤不親往,誰往?!難道要坐等疫魔屠城,江山傾覆嗎?!滾開!
”他一把拂開擋在身前的周維清,甚至來不及更換正式的袍服,
只抓過侍從慌忙遞來的一件深色防雨斗篷,裹在身上,大步?jīng)_出書房,
身影瞬間沒入殿外瓢潑的雨幕之中。雨水無情地打在他的斗篷上,濺起冰冷的水花。
詹事府的其他屬官早已聞訊在殿外廊下等候,人人面如土色??吹教蛹膊蕉?,
立刻有人撐起巨大的油紙傘試圖跟上?!皞悴槐亓耍 崩钫褏柭暫鹊?,腳步絲毫不停,
徑直沖向早已備好的青呢小轎,“速行!去大營!”他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異常清晰而急迫。
轎夫不敢怠慢,抬起轎子便沖入雨中。東宮的侍衛(wèi)們緊隨左右,馬蹄踏在積水的宮道上,
濺起高高的水花。一行人如同一支離弦的箭,刺破重重雨幕,
朝著皇城外、那如同地獄入口般的流民大營方向疾馳而去。
冰冷的雨水順著轎簾的縫隙鉆進來,打濕了李昭的衣襟。他靠在轎壁上,緊閉著雙眼,
臉色在轎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急促的鼓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與轎外嘩嘩的雨聲、馬蹄踏水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一曲末世的悲鳴。掌心那早已結(jié)痂的傷口,
在濕冷的空氣中,又開始隱隱作痛。---青呢小轎在泥濘中艱難穿行,
最終在距離流民大營尚有數(shù)百步之遙的一處地勢略高的小坡上停下。
物的惡臭、潮濕發(fā)霉的織物氣息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死物腐爛般的甜腥氣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種絕望的、屬于死亡邊緣的味道。李昭掀開轎簾,撲面而來的氣味讓他胃部一陣翻攪。
他強忍著,一步跨出轎子,冰冷渾濁的雨水立刻兜頭澆下。隨從慌忙撐起油紙傘,
被他一把推開?!皞銚跻暰€!”他聲音沙啞,目光死死釘在前方。眼前所見,
足以讓任何人心膽俱裂。昔日的流民大營,此刻已化為一片人間地獄。
簡陋的窩棚在暴雨中坍塌了大半,如同被巨獸踩爛的蟻穴。泥濘的地面上,污水橫流,
隨處可見倒伏的人形。有的蜷縮在泥水里痛苦呻吟,身體劇烈地抽搐;有的則一動不動,
任由雨水沖刷著他們青黑浮腫的臉龐。幾個穿著破爛號衣、用濕布勉強蒙住口鼻的營區(qū)小吏,
正費力地將一具明顯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拖向遠處一個冒著濃煙、噼啪作響的巨大柴堆。柴堆旁,
已經(jīng)橫七豎八地堆疊著十幾具蓋著破草席的尸體。更遠處,
大營搖搖欲墜的木柵欄被推倒了一大片,顯然是被暴亂的流民沖開的缺口。透過缺口,
可以看到外面官道上混亂的景象: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流民如同沒頭的蒼蠅,
在泥水中哭嚎奔逃,拖兒帶女。一些青壯年則雙目赤紅,
瘋狂地沖擊著不遠處一座官倉緊閉的大門,與守衛(wèi)的兵丁推搡廝打,石塊和棍棒在空中飛舞,
絕望的吶喊和兵丁的呵斥聲混雜在暴雨聲中,刺耳欲聾?!暗钕?!殿下!
此處萬萬不可再近了!”京兆尹連滾爬爬地從后面趕來,官帽歪斜,渾身濕透,
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惡疫兇猛!已有數(shù)名進去探查的差役染病倒下了!
此地……此地已成絕域啊!”太醫(yī)署正副院判也氣喘吁吁地趕到,面色比李昭還要難看,
看著那片死亡營地,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束手無策的絕望。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按著腰刀,
帶著一隊同樣面無人色的兵丁,緊張地護衛(wèi)在四周,看著那些沖擊官倉的流民,
手按在刀柄上,卻遲遲不敢下令。鎮(zhèn)壓?眼前這些已是絕境中的困獸,
任何一點火星都可能引爆更大的、無法收拾的暴亂!李昭站在冰冷的雨水中,身體微微顫抖。
眼前的景象比他預(yù)想的還要慘烈百倍。這不是天災(zāi),這分明是人禍醞釀出的地獄!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刺痛了他的肺腑。“兵馬司!
”李昭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立刻調(diào)集所有人手,分作兩隊!一隊,
以弓弩為威懾,喝止沖擊官倉的亂民!告訴他們,朝廷即刻開倉放糧!
敢有趁亂劫掠、殺傷人命者,立斬?zé)o赦!另一隊,協(xié)助營區(qū)殘留吏員,
封鎖所有通往城區(qū)的道路!強闖者,射殺!”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指揮使渾身一震,看著太子冰冷決絕的眼神,猛地抱拳:“末將領(lǐng)命!”轉(zhuǎn)身嘶吼著去布置。
“太醫(yī)署!”李昭的目光轉(zhuǎn)向瑟瑟發(fā)抖的正副院判,“孤不管你們用什么法子!
立刻拿出一個遏止疫病蔓延的章程!藥材、人手,孤來調(diào)撥!但若再敢推諉搪塞,延誤時機,
導(dǎo)致疫情失控……”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砸下,“你們闔署上下,
就等著給全城百姓殉葬吧!”兩位院判嚇得魂飛魄散,噗通跪倒在泥水里,
連連磕頭:“臣…臣等萬死!必當(dāng)竭盡全力!”“京兆府!
”李昭最后看向面無人色的京兆尹,“立刻征調(diào)城內(nèi)所有閑置屋舍、寺廟、道觀!
設(shè)立臨時隔離所!組織人手,挨家挨戶排查,凡有發(fā)熱、嘔血者,無論貧富貴賤,
一律強制送入隔離!敢有隱瞞藏匿者,同罪論處!所需錢糧、藥物,即刻列出清單,
報與詹事府,孤親自去向戶部討要!”他深知,隔離,
是阻斷傳播最后的、也是最殘酷的希望。京兆尹嘴唇哆嗦著,
看著太子那被雨水沖刷得蒼白的臉,和那雙在絕望深淵中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
終于找回了一點主心骨:“是!是!下官…下官遵命!立刻去辦!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鐵流,從這小小的土坡上傾瀉而出。李昭不再多言,他轉(zhuǎn)過身,
面向那片死亡與混亂交織的煉獄。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不斷滴落。
他撩起沉重的太子常服前擺,雙膝一屈,竟朝著那混亂污濁的流民營地方向,
在冰冷的泥濘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殿下!”周圍所有人,無論是官員、兵丁還是隨從,
全都失聲驚呼,撲通撲通跪倒一片。李昭恍若未聞。他挺直脊背,
任由暴雨無情地抽打在身上,雙手高高拱起,對著那片絕望的土地,用盡全身力氣,
嘶聲吶喊。那聲音穿透風(fēng)雨,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響徹在每一個能聽到的人耳邊:“朝廷失察!致生大疫!苦我黎庶!此乃朝廷之過!孤李昭,
身為儲君,難辭其咎!”“孤今日在此立誓!朝廷絕不棄爾等于不顧!糧,即刻開倉!藥,
傾盡國帑!病者,竭力救治!亡者,妥善安葬!孤與爾等,同此艱難!瘟疫不除,
孤誓不離此營!”“蒼天在上,后土在下!此心此誓,天地共鑒!”字字泣血,句句椎心!
這突如其來的、儲君親跪于泥濘之中所發(fā)出的泣血誓言,
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混亂奔逃的流民心頭,
也炸響在那些麻木絕望、只余下求生本能的兵丁吏員耳中。沖擊官倉的瘋狂人群,
動作猛地一滯,無數(shù)雙布滿血絲、充滿戾氣和絕望的眼睛,
愕然地望向高坡上那個在暴雨中跪得筆直的明黃色身影(太子常服為明黃)。
“太子……太子殿下?”“殿下給我們跪下了?!”“他說……朝廷不棄我們?
”“開倉放糧?有藥治???”死寂。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這片混亂之地。
只有暴雨沖刷大地的嘩嘩聲。緊接著,如同潰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壓抑到極致的絕望和恐懼,瞬間轉(zhuǎn)化為震天的嚎哭!“殿下——!
”有人率先朝著高坡的方向,重重地跪倒在泥水里,以頭搶地。“殿下仁德啊——!
”“我們有救了!朝廷沒忘我們啊——!”哭聲、喊聲、感恩戴德之聲,
匯成一片悲愴的浪潮,瞬間壓過了之前的暴戾和混亂。兵馬司的兵丁趁機迅速上前,
開始維持秩序,引導(dǎo)流民。太醫(yī)署的人強忍著恐懼,開始組織人手,
在營區(qū)邊緣搭建臨時的診棚。京兆府的差役也動了起來。李昭依舊跪在冰冷的泥水中,
挺直如松。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能感覺到,那瀕臨崩潰的秩序,
正在他這孤注一擲的“跪”下,被強行、艱難地扳回了一絲軌道。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看似力挽狂瀾的“仁德”之下,那深藏于袖中的手,
指甲再次深深嵌入了掌心那剛剛結(jié)痂的舊傷之中,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新血混著冰冷的雨水,沿著指縫悄然滑落,無聲地融入身下污濁的泥濘。這“仁德”,
這“誓言”,這跪在萬民之前的儲君……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精心構(gòu)筑的牢籠?
他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這場瘟疫,這場混亂,究竟是真正的天災(zāi),
還是某些人為了徹底碾碎他這顆棋子而刻意點燃的導(dǎo)火索?---乾元宮,西暖閣。
與外界的凄風(fēng)苦雨截然不同,這里溫暖如春。巨大的鎏金蟠龍銅獸爐中,
上好的銀霜炭無聲地燃燒著,散發(fā)出令人筋骨酥軟的融融暖意。
空氣里彌漫著清雅的龍涎香氣,絲絲縷縷,沁人心脾。紫檀木的落地罩上,
懸著輕如煙霧的鮫綃紗帳,將窗外陰沉的天光濾得柔和而靜謐。
皇帝李崇斜倚在鋪著厚厚明黃錦褥的暖炕上,身上只松松地披著一件杏黃色常服。
他微微瞇著眼,神情閑適,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如脂的羊脂白玉扳指。炕幾上,
擺著幾碟精致的江南細點,一盞雨過天青色的官窯茶盞里,碧螺春的茶湯澄澈透亮,
氤氳著熱氣。戶部尚書錢敏之垂手侍立在炕前不遠的地毯上,姿態(tài)恭敬,
臉上卻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憂慮和為難。“陛下,”錢敏之的聲音不高,
帶著老臣特有的沉穩(wěn),“太子殿下心系黎庶,親臨險地,跪天立誓,安撫流民,其心可憫,
其情可嘉。只是……”他微微一頓,抬眼覷了一下皇帝的神色,才繼續(xù)道,
“只是殿下當(dāng)場許下的諾言,委實……委實太過沉重了些?!薄芭叮俊崩畛缪燮ざ紱]抬,
似乎對玉扳指上的紋路更感興趣,語氣平淡無波,“太子許了什么?”“開倉放糧,
傾盡國帑購藥,廣設(shè)隔離病坊……殿下還言明,瘟疫不除,誓不離營。
”錢敏之的聲音里添了幾分苦澀,“陛下明鑒,去歲北疆戰(zhàn)事耗費甚巨,南方又有水患,
國庫……國庫實在空虛。單是這購藥一項,所需便是海量,
遑論糧草、人工、安置……這窟窿,簡直是個無底洞?。∪粽嬉赖钕滤詢A盡國帑,
那其他各部開支、軍餉俸祿、河工賑濟……恐怕都要難以為繼了。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皇帝的反應(yīng),斟酌著詞句:“太子殿下仁厚愛民,一片赤誠。
只是……殿下畢竟年輕,未曾經(jīng)歷民生多艱,更未曾執(zhí)掌過國帑度支。此等非常之時,
行此傾國之力救疫之事,是否……是否有些……操切了?恐非社稷之福啊。
”暖閣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和窗外隱約傳來的、被高墻宮苑重重阻隔后變得極其微弱的雨聲。
皇帝李崇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玉扳指,端起那盞碧螺春,輕輕吹了吹浮沫,啜飲了一小口。
動作優(yōu)雅從容。他放下茶盞,目光這才緩緩抬起,落在錢敏之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
深不見底,如同古井寒潭?!疤尤实?,心系百姓,這是好事。”皇帝的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慣常的溫和,卻讓錢敏之的頭垂得更低了,“只是……敏之啊,你執(zhí)掌戶部多年,
深知錢糧乃國之命脈。傾盡國帑,確非良策。朝廷,不能只盯著眼前一隅。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炕幾邊緣輕輕敲擊著,發(fā)出篤、篤、篤的輕響,
在寂靜的暖閣里格外清晰?!皟?,國之根本?!被实鄣穆曇粢琅f平穩(wěn),
如同在談?wù)撘患倨匠2贿^的事情,“當(dāng)有定鼎江山、駕馭萬方之器識。若因一時婦人之仁,
惑于小民之怨,而動搖國本根基……”他微微搖了搖頭,后面的話沒有說下去,
但那未盡之意,卻如同冰冷的鐵錐,狠狠扎在錢敏之心上。
錢敏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皇帝的話,
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組合在一起,卻重逾千鈞!這是在指責(zé)太子“婦人之仁”,
是“惑于小民之怨”,是“動搖國本根基”!這哪里是在討論錢糧?
這分明是在質(zhì)疑太子作為儲君的資格!是在暗示……廢立!“陛下……圣明燭照!
”錢敏之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深深躬下身,不敢再看皇帝的眼睛,“臣…臣愚鈍,
只知度支艱難,險些誤判大局!陛下訓(xùn)示,臣銘記于心!戶部……戶部定當(dāng)謹(jǐn)慎權(quán)衡,
既要體恤民情,更要……更要顧全社稷根本!”他連忙表忠心,將“體恤民情”放在了后面。
皇帝李崇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冰湖上掠過的一絲微風(fēng),轉(zhuǎn)瞬即逝?!班?。
”他輕輕應(yīng)了一聲,重新拿起那枚羊脂白玉扳指,在指間緩緩摩挲著,
目光投向窗外被紗帳過濾得一片朦朧的雨景,
仿佛剛才那番足以決定無數(shù)人生死和帝國未來走向的話語,從未從他口中說出過。暖閣內(nèi),
炭火溫暖依舊,龍涎香氣裊裊。只有那篤、篤、篤的、手指輕敲炕幾的聲音,
還在不緊不慢地響著,像某種冰冷而精準(zhǔn)的倒計時。---暴雨如同天河倒灌,
接連肆虐了三日三夜,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狂暴,轉(zhuǎn)為冰冷纏綿的陰雨,淅淅瀝瀝,
不肯停歇。天空依舊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在紫禁城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
流民大營的疫情,如同一只被驚擾的毒蝎,在短暫的蟄伏后,終于露出了它猙獰的尾刺。
隔離的命令在恐慌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染病的流民在絕望中沖破了本就脆弱的封鎖,
如同帶著瘟疫種子的蒲公英,隨著逃亡的人群,悄然飄散進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起初只是零星的消息:南城某巷,一戶人家接連高熱嘔血而亡;西市某個生意興隆的綢緞莊,
掌柜一家連同幾個伙計一夜暴斃;甚至連內(nèi)城某個官員聚居的里坊,
也傳出了令人心悸的咳嗽聲和焚燒尸體的焦糊味……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一樣,
以更快的速度在京城蔓延。昔日繁華喧鬧的街道變得行人寥寥,商鋪紛紛關(guān)門歇業(yè),
空氣中彌漫著焚燒艾草和劣質(zhì)藥材的嗆人煙霧,
也彌漫著一種無形無質(zhì)、卻足以扼殺一切生氣的死寂和驚惶。
巡城的金吾衛(wèi)和五城兵馬司的兵丁數(shù)量激增,盔甲鮮明,刀槍林立,眼神警惕而冷漠,
更添了幾分肅殺之氣。東宮,承恩殿。殿內(nèi)門窗緊閉,
隔絕了外面濕冷的空氣和隱隱傳來的、令人不安的喧囂。然而,
殿內(nèi)的氣氛卻比外面更加壓抑凝滯。李昭端坐在書案后,
臉色是一種多日未曾安眠、殫精竭慮后的青白。案頭上堆積的文書比往日更高,
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正低頭疾書,
批閱著由詹事府匯總上來的、如同雪片般飛來的疫情急報和各地告急文書。筆尖劃過紙張,
發(fā)出急促的沙沙聲。詹事府少詹事周維清垂手立在階下,臉色灰敗,嘴唇干裂,
眼中布滿了血絲。他剛剛匯報完太醫(yī)署關(guān)于疫情蔓延的最新情況,聲音嘶啞而沉重。
“……殿下,太醫(yī)署幾位國手已連續(xù)數(shù)日不眠不休,但……染者日眾,病坊人滿為患,
藥材……尤其是幾味主藥,已近枯竭。城中藥鋪囤積居奇,價格一日數(shù)漲,
戶部錢大人那邊……”周維清的聲音艱澀,帶著一種無能為力的絕望,“錢大人說,
國庫艱難,撥付之款,杯水車薪……且……且流程繁復(fù),需層層簽押,
恐遠水難救近火……”李昭手中的筆猛地一頓,一滴濃墨在奏報上暈開,
如同一個丑陋的污點。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直刺周維清:“杯水車薪?
流程繁復(fù)?孤數(shù)日前親赴戶部催討,錢敏之是如何對孤承諾的?‘傾力籌措’?
這就是他的‘傾力’?!”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周維清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殿下息怒!
錢…錢大人確有難處……他……他還說……”他仿佛被無形的恐懼扼住了喉嚨,
后面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罢f什么?!”李昭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在殿中炸響。
周維清身體劇烈一顫,伏在地上,聲音細若蚊吶,
帶著哭腔:“錢…錢大人說……陛下…陛下有口諭……言…言道‘社稷根本為重,
不可因小民之怨動搖國本’……戶部支應(yīng),當(dāng)…當(dāng)以大局為念……”“大局為念?
”李昭重復(fù)著這四個字,聲音陡然變得極其古怪,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他猛地站起身,
案上的筆架被衣袖帶倒,幾支上好的紫毫筆滾落在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一股無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身體晃了晃,一手死死撐住沉重的紫檀木書案邊緣,
指節(jié)因用力而捏得發(fā)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強行將那口涌到嘴邊的熱血咽了回去,
胸腔里如同被烈火灼燒,又如同被萬載寒冰凍透!好一個“社稷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