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囚籠時鐘的秒針，在我耳中是一柄沾著消毒水的冰冷錘子，規(guī)律地落下。嗒。嗒。
嗒。下午三點整。這是為夜白翻身的時間。我放下手中的《臨床神經(jīng)學(xué)第四版》，
這本書的紙頁因為我反復(fù)地翻閱，已經(jīng)起了毛邊。我迷戀它，
因為這本書描述人體大腦的文字，像一本極度精密的機械說明書，
冰冷、客觀、不帶任何人類的情感。我的丈夫，顧夜白，就躺在這本說明書的某一頁里。
準(zhǔn)確地說，是“持續(xù)性植物狀態(tài)”那一節(jié)。他很安靜，
呼吸平穩(wěn)得像一段被精心剪輯過的白噪音。陽光透過三層防紫外線玻璃窗，
在他那張過分英俊的臉上鍍上一層虛假的、溫暖的金色。他長長的睫毛，
像兩只被琥珀凝固住的蝴蝶，翅翼的陰影落在毫無血色的皮膚上，
勾勒出一種近乎神圣的破碎感。他是一件藝術(shù)品。一件只屬于我，
會呼吸、有心跳、卻永遠不會離開我的，無價的藝術(shù)品。我走到床邊，俯下身，
鼻尖幾乎要觸碰到他的臉頰。
我能聞到他身上三種氣味的精確混合：來自英國的無香精身體護理液，
混合著醫(yī)用酒精揮發(fā)后的一絲清冽，以及他皮膚本身散發(fā)出的，
微弱的、如同冬日暖陽下被褥的氣息。我貪戀這個味道。
它代表著“安全”、“永恒”和“絕對擁有”?！耙拱祝蔽逸p聲呼喚他的名字，
用的是一種經(jīng)過反復(fù)練習(xí)后，聽起來最溫柔、也最無助的語調(diào)，“我該給你翻身了，
不然肌肉會萎縮的?！被卮鹞业?，只有監(jiān)護儀屏幕上，那條平穩(wěn)得令人心安的綠色波浪線。
我將手伸進被子里，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肩膀和胯部。他的身體很沉，
是一種純粹的、沒有自身意志的重量。我喜歡這種感覺，這讓我覺得自己很有力量，
仿佛我就是托起他整個世界的神。我的動作極其標(biāo)準(zhǔn)，每一個角度，
都嚴(yán)格遵循著護工手冊上的圖示。左側(cè)臥位，屈膝九十度，
背后墊上一個柔軟但具備足夠支撐力的楔形枕。做完這一切，
我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下他背部的皮膚，光滑，緊致，沒有任何褥瘡的跡象。完美。
我對自己今天的“工作”，感到一絲外科醫(yī)生般的滿意。但這份滿意，
很快就被樓下傳來的聲音，刺出了一道裂縫。“喲，蘇清姐，
又在給你那植物人老公做‘全身SPA’呢？真是敬業(yè)，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二十四孝好老婆，
知道的嘛……”是顧夜白的堂妹，顧思思。她今天噴的香水是“黑鴉片”，濃郁、甜膩，
帶著一種廉價的侵略性。那味道像一只黏膩的手，順著門縫爬進來，
污染了我為夜白精心構(gòu)建的這個“無菌”世界。她沒有把話說完，但那聲輕佻的“嘛”字，
拖著長長的尾音，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鉆進我的耳朵里。她的聲音穿透力很強，
顯然是故意讓樓上的我聽見。我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樣：抱著手臂，
斜靠在客廳的雕花扶手上，臉上掛著那種慣有的、混合著譏誚與優(yōu)越感的表情。我的手指，
下意識地收緊，攥住了夜白蓋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他的手很冷，
血管的輪廓在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我用我的體溫，徒勞地，一點點溫暖著他。我的目光，
不自覺地落在了床頭柜上。那里擺放著一把銀色的水果刀，刀刃被我擦拭得沒有一絲指紋，
正反射著窗外冰冷的光。如果我走下樓，用這把刀，精準(zhǔn)地切斷顧思思的聲帶，
她就再也無法發(fā)出那種污染空氣的聲音了。這個念頭，像一顆深海里吐出的黑色氣泡，
悄然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我甚至在腦中模擬出了完整的畫面：血液會濺射在客廳那張昂貴的波斯地毯上，
呈現(xiàn)出一種不規(guī)則的、類似表現(xiàn)主義畫作的圖案。我的婆婆顧夫人大概會尖叫，
但我可以捂住她的嘴。她上了年紀(jì)，掙扎的力氣不會很大……想到這里，
我的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期待。
一種即將把扭曲的東西，親手“修正”過來的，外科醫(yī)生般的期待?！疤K清！
”樓下傳來了婆婆顧夫人的聲音，她的聲音像是被冰水浸泡過，沒有絲毫溫度，
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yán)?！跋聛?！我有話跟你說?！蔽业乃季w被打斷了。
那股瘋狂的、沸騰的沖動，如潮水般退去。我松開緊攥著夜白的手，深吸了一口氣。
我走到鏡子前，鏡中的女人，有一張多么蒼白、脆弱、楚楚可憐的臉。眼眶微微泛紅，
眼神里充滿了被欺凌后的無辜與茫然。這是我的“保護色”。我很擅長扮演這個角色。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用一種近乎完美的、受害者的姿態(tài)，走出了這個房間。
我要去迎接我的“審判”。第二章：血色蜜糖客廳里，氣氛像一塊凝固的、散發(fā)著寒氣的鐵。
顧夫人坐在主位的單人沙發(fā)上，手里端著一杯已經(jīng)涼透的檸檬水。
顧思思則像一只驕傲的孔雀，挽著一個高大男人的手臂，斜睨著從樓梯上下來的我，
眼神里的輕蔑和挑釁，毫不掩飾。那個男人我認(rèn)識，是顧思思新交的男朋友，
一個叫張揚的賽車手。他看我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商品，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欲望和評估。
“蘇清，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jīng)]有規(guī)矩了。”顧夫人沒有看我，而是用指甲，
一下下地刮著玻璃杯壁，發(fā)出刺耳的噪音?！白屇阆聛?，要這么久？”我低下頭，
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更低，聲音細若蚊蚋：“媽，我剛才在給夜白按摩，沒有聽到。”“按摩？
”顧思思嗤笑一聲，聲音尖銳，“我看是在演戲吧？演給誰看呢？這里又沒有外人。
一個植物人，你就算把他搓下一層皮，他能知道嗎？”張揚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
他的目光像黏膩的蟲子，從我的臉，到我的脖頸，
再到我那身保守的居家服也遮掩不住的曲線?！八妓?，別這么說你嫂子?！彼_口了，
語氣輕浮，“你嫂子這長相，這身材，嘖嘖，一個人守著一個活死人，真是可惜了。嫂子，
你要是寂寞了，可以跟弟弟我說啊，我保證讓你體驗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边@句話，
像一顆被點燃的炸彈，在我腦海里轟然炸響。周遭的一切瞬間褪色、失聲。
我只看到張揚那張開合的、油膩的嘴。
我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牙齒上因為長期抽煙而留下的黃漬，和他說話時噴出的，
帶著食物殘渣的唾沫星子。一種冰冷到極致的憤怒，混合著一種被侵犯領(lǐng)地后的暴虐，
從我的脊髓深處，瘋狂地向上攀爬，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夜白是我的。是我的神明，
我的信仰，我的私有物。而眼前這個骯臟的、散發(fā)著腐臭氣息的雄性生物，
正在用全世界最污穢的語言，褻瀆我的神明。他該死。就在我體內(nèi)的野獸即將沖破牢籠時，
一個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機，發(fā)生了。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雨夜。那晚，我被窗外的雷聲驚醒，
無邊的孤寂和絕望再次將我淹沒。我像往常一樣，對著沉睡的顧夜白喃喃自語，
傾訴我的委屈和痛苦。“夜白，
他們都欺負(fù)我……我快撐不下去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打濕了他的枕頭。忽然，
一只溫暖的、帶著薄繭的手，輕輕擦去了我臉上的淚。我整個人，如同被雷電擊中，
僵在了原地。我驚恐地、一點點地抬起頭，對上了那雙我只在照片和夢里見過的，
深邃漆黑的眼眸。他醒了?！皠e怕，”他的聲音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卻溫柔得能溺死人，
“以后，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蔽乙詾槭腔糜X，是自己因為過度壓抑而產(chǎn)生的臆想。
但從那天起，每到午夜十二點，顧夜白都會“醒來”。他會陪我說話，
給我講他大學(xué)時的趣事，會笨拙地在深夜為我熱一杯牛奶，
會用他溫?zé)岬氖终莆兆∥冶涞氖种?。我們像一對最普通的情侶，在無人知曉的深夜里，
瘋狂地相愛。我貪婪地享受著這份獨屬于我的、帶著血色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