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瓦背上像撒豆子。 我蹲在門檻上數(shù)水溜子,第七道剛滴下來時,后山「轟」
地塌了塊土坡。 閃電劈開天的瞬間,我看見半截青石板棺材翹在泥里,
棺角雕著朵褪色的牡丹 —— 和爺爺屋里那只樟木箱上的花紋一模一樣?!腹吠?!躲遠(yuǎn)點!
」 村長舉著鋤頭沖過來,黃膠鞋在泥地里拖出兩條深溝。他身后跟著五六個壯漢,
手里的鐵鍬頭晃著冷光。 我往旁邊挪了兩步,褲腿蹭到墻根的青苔,涼津津的。
爺爺從柴房沖出來時,手里攥著把生銹的鐮刀。 他胡子上還沾著草屑,
腰間的煙袋歪在一側(cè),腳指頭從解放鞋破洞里鉆出來,沾著新鮮的泥點子?!覆荒軇?!」
爺爺把鐮刀橫在胸前,刀刃沖外,手卻在發(fā)抖。 閃電又亮了,
照見他額頭上的皺紋深如刀刻,右眼皮上那塊胎記紅得像血。
我想起去年他幫王大爺遷墳時,也是這么橫過鋤頭,說「入土為安」四個字時,
腰桿挺得比村口的槐樹干還直?!咐详愵^,這是村里定的水渠路線。」
村長把鋤頭往地上一戳,鐵锨頭扎進(jìn)泥里半寸。 「你后山埋的是誰?孤魂野鬼占著龍脈,
當(dāng)心斷子絕孫!」 人群里有人嗤笑,我看見三嬸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七嬸,兩人交頭接耳時,
眼神像針一樣往爺爺身上扎。爺爺突然撲過去,鐮刀砍在棺材蓋上,迸出幾點火星。
「她是 ——」 他喉嚨里咕嚕了一聲,沒說完就被兩個壯漢按在地上。
鐮刀甩出去三尺遠(yuǎn),木柄在泥水里打了個轉(zhuǎn)。 我看見爺爺額角磕在石頭上,
血珠混著雨水往下淌,滴在棺材板的牡丹紋上,像朵新開的紅花。「小山!去叫你奶!」
爺爺?shù)穆曇魫炘谀嗬?,像被踩扁的蟬鳴。 我轉(zhuǎn)身往屋里跑,
涼鞋在堂屋地上滑出刺耳的聲響。奶奶的針線筐翻在八仙桌上,頂針滾到墻根,
旁邊散落著幾張黃紙,上面有暗紅色的印子,像干涸的血跡?!改蹋『笊?——」
我話沒說完,就被奶奶捂住了嘴。 她手上有股草藥味,指甲掐進(jìn)我下巴,
疼得我眼眶發(fā)酸。 「別管閑事。」 奶奶低聲說,她鬢角的白發(fā)濕成一綹,
耳后的黑痣在閃電里忽明忽暗。我看見她脖子上戴著那條從不離身的銀項鏈,
吊墜是個小鈴鐺,此刻被她攥在手心,悶得發(fā)不出聲。窗外傳來鐵鍬撬棺材的「咯吱」聲。
我掙脫奶奶的手,跑到窗邊,看見村長正用手電筒照棺材里。 一道白光閃過,
人群突然炸開了鍋。 「是具女尸!」 「穿的啥衣裳?看著怪滲人的 ——」
「手腕上有銀鐲子!刻著字呢!」 七嬸的尖叫刺破雨幕,她踉蹌著往后退,
撞翻了身后的水桶。水花濺起來,映出棺材里那截蒼白的手腕,鐲子上的「陳門李氏」
四個字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爺爺猛地掙開按住他的人,撲到棺材前。
他顫抖著伸手去摸女尸的頭發(fā),卻被村長一腳踹開。 「老東西,藏得夠深??!」
村長用鐵鍬挑起女尸的衣角,藍(lán)布衫下擺露出半截小腿,皮膚青白,
腳踝上有道月牙形的疤。 我心口猛地一跳 —— 那道疤,
和我去年在爺爺舊相冊里看見的照片上,抱小孩的女人腳踝上的疤,一模一樣。
「她是我……」 爺爺跪在泥水里,雨水順著下巴往下掉,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奶奶突然沖出來,手里舉著根燒火棍,劈頭蓋臉朝爺爺打去。 「老不死的!讓你亂說話!
」 燒火棍落在爺爺背上,發(fā)出「悶響」。爺爺沒躲,也沒喊,
只是直勾勾盯著棺材里的女尸,嘴唇哆嗦著,像在念什么咒語。我忽然想起上個月的雨夜,
我起床上廁所,看見爺爺偷偷往后山走,懷里抱著個油紙包。
我躲在門后看見他跪在荒草叢里,點燃紙錢時,
火苗映出墓碑上模糊的字跡 ——「愛妻李月梅之墓」。 可奶奶說,
我媽在我出生那年就跟野男人跑了?!付忌⒘耍∶魈煸賮磉w墳!」 村長甩了甩手上的泥,
沖人群揮揮手。壯漢們?nèi)齼蓛缮㈤_,七嬸經(jīng)過我身邊時,故意壓低聲音說: 「狗娃,
你奶當(dāng)年把你媽埋在后山,這事你爹知道不?」 她身上的劣質(zhì)雪花膏味混著雨水,
熏得我胃里直犯惡心。我沒說話,盯著她褲腿上沾的墳土,
突然想起爺爺每次給后山燒紙回來,褲腳也總有這種顏色的泥。奶奶拽著爺爺往屋里走,
爺爺一步三回頭,眼神像被線牽著的風(fēng)箏,死死纏在棺材上。 路過我身邊時,
他忽然伸手抓住我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小山,記住,那是你……」 「閉嘴!」
奶奶的燒火棍重重打在爺爺手上,他猛地松開我,踉蹌著撞在墻上。
我看見爺爺眼里有什么東西碎了,像去年冬天我不小心摔碎的搪瓷缸,
裂紋從眼底蔓延到眼角,最后化成一顆渾濁的淚,混著雨水滾進(jìn)皺紋里。夜里雨沒停。
我躺在床上,聽見爺爺在隔壁屋咳嗽,一聲接一聲,像破了洞的風(fēng)箱。
奶奶的咒罵聲斷斷續(xù)續(xù)飄過來:「…… 當(dāng)年就該一把火燒了……」
我翻身摸到枕頭下的鐵皮盒,里面藏著半張照片 —— 是我今天趁奶奶不注意,
從她撕碎的廢紙簍里撿的。 照片上的女人穿著碎花衫,懷里抱著個襁褓,背景是座老瓦房,
房檐下掛著玉米串。女人嘴角上揚(yáng),眼睛彎成月牙,腳踝上的月牙疤在陽光下泛著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媽笑得這么甜。窗外忽然傳來「咔嚓」一聲,
像是樹枝被風(fēng)吹斷的聲音。 我猛地坐起來,看見窗玻璃上倒映著個模糊的影子,
披散的頭發(fā)垂到腰間,右腕閃著一點銀光。 我屏住呼吸,影子動了動,
緩緩抬起頭 —— 閃電亮起的瞬間,我看見一張青白的臉,右眼角有道指甲抓痕,
從眼皮一直劃到嘴角,像條扭曲的蜈蚣。「??!」 我尖叫著縮進(jìn)被子里,
心臟撞得肋骨生疼。 隔壁屋傳來爺爺急促的腳步聲,
接著是奶奶的喝罵:「大半夜鬼叫什么!」 我死死攥著被子角,指縫里漏出一點光,
照見床頭擺著的搪瓷杯 —— 那是我媽留下的,杯身上印著褪色的「永結(jié)同心」,
杯底磕掉了一塊瓷,露出下面的鐵,像道永遠(yuǎn)長不好的疤。雨還在砸著屋頂,
后山的荒墳在閃電里時隱時現(xiàn)。 我想起爺爺沒說完的話,想起棺材里那截帶疤的腳踝,
想起奶奶攥著銀鈴鐺時發(fā)白的指節(jié)。 原來有些秘密,埋得越深,越容易在下雨天發(fā)霉腐爛,
最后順著雨水,漫到每個人的腳邊。這夜長得像走不到頭的山路,
每一聲雨響都像有人在敲棺材板。 我數(shù)著心跳等到天亮,起床時看見院子里落了滿地槐花,
白得像喪幡。 奶奶站在屋檐下,手里拿著把新扎的掃帚,正在掃昨夜的泥。 她掃得很慢,
每掃一下,就有幾滴暗紅的水從掃帚絲里滴下來,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血花。
而爺爺不見了。 他的解放鞋還在門檻邊,煙袋掉在墻根,里面的旱煙末撒了一地,
被雨水泡成深褐色,像灘曬干的血。 我忽然想起七嬸的話,想起棺材上的牡丹紋,
想起照片里那座老瓦房 —— 那房子,早在我出生那年就塌了,據(jù)說,是被一場大火燒的。
雨還在下,后山的荒墳沒了棺材,只剩下個黑洞洞的坑,像只永遠(yuǎn)填不滿的眼睛。
我攥著半張照片,指甲掐進(jìn)掌心。 有些事,大概從棺材露出的那一刻起,
就再也藏不住了。 就像奶奶藏在樟木箱最底層的藍(lán)布衫,就像爺爺每天凌晨偷偷燒的紙錢,
就像我腳踝上那道和照片里女人一模一樣的月牙疤 —— 原來我身上的每一道疤,
都是有人用命刻下的印記。而這場雨,終將沖開所有被泥土掩埋的真相。 哪怕真相里,
全是血和淚。雨越下越大。 六個壯漢抬著棺材往村西墳地走,竹杠在肩膀上晃出吱呀聲。
我跟在隊伍最后,看見棺材縫里滲出的泥水,沿著牡丹紋往下淌,像有人在流眼淚?!腹吠?,
離遠(yuǎn)點!」 三嬸子拽住我后領(lǐng),她手上的銀鐲子硌得我生疼。那鐲子和棺材里的很像,
只是她的刻著「吉祥如意」,我媽的刻著「陳門李氏」。 隊伍經(jīng)過曬谷場時,
天邊滾來悶雷。 走在最前面的趙叔突然踉蹌了一下,竹杠猛地往下一沉,
棺材角磕在石磙上,發(fā)出「砰」的悶響。 「日他娘!抬穩(wěn)當(dāng)點!」
村長舉著油布傘沖過來,傘沿的水珠子劈頭蓋臉砸在趙叔背上。 趙叔抹了把臉,
罵罵咧咧地抬頭,忽然瞪大了眼:「棺、棺材在動 ——」他話沒說完,棺材蓋「咯吱」
響了一聲,露出半寸縫隙。 我看見里面的藍(lán)布衫動了動,袖口露出的手腕上,
銀鐲子閃了閃。 人群猛地往后退,七嬸的驚叫聲卡在喉嚨里,像被掐住的雞。
村長抄起扁擔(dān)砸在棺材蓋上,罵道:「死都死了還折騰!」 棺材蓋重新合上的瞬間,
我聽見里面?zhèn)鱽碇讣坠文景宓穆曇簦幌乱幌?,像有人在寫遺書。
祠堂的飛檐突然出現(xiàn)在雨幕里。 這是村里最老的建筑,青瓦上爬滿青苔,
門楣上的「陳氏宗祠」牌匾掉了一角,「宗」字的最后一捺斷成兩截,像道沒縫好的傷口。
抬棺的壯漢們加快腳步,祠堂門檻在泥水里若隱若現(xiàn)。 就在棺材要跨過門檻時,
捆棺材的四根麻繩突然齊刷刷繃斷 —— 「嘩啦」一聲,棺材重重砸在祠堂正中央,
匾額上的灰塵撲簌簌往下掉,落在供桌上的香爐里,熄了半柱香?!缸残傲?!」
趙叔扔了竹杠就跑,其他壯漢跟著往后退,七嬸尖叫著絆倒在祠堂臺階上,
手里的手電筒滾進(jìn)棺材底,光柱斜斜照出棺材縫里的藍(lán)布衫。
我看見那布料上有片暗紅色的污漬,
形狀像朵開敗的花 —— 和奶奶昨天晚上在黃紙上按的血手印一模一樣。「誰讓你們動的?
」 沙啞的吼聲從祠堂外傳來。 爺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手里握著把生銹的菜刀,
褲腿卷到膝蓋,露出兩條布滿泥點的腿,腳踝上纏著滲血的布條。 他頭發(fā)滴著水,
胡子粘在下巴上,眼睛紅得像充了血的雞蛋,刀刃在閃電里晃出冷光?!咐详愵^,
你他媽想殺人?」 村長往后退了半步,手按在腰間的手機(jī)上。 爺爺沒說話,
菜刀重重砍在棺材蓋上,刀柄震得他虎口開裂,血珠滴在「陳氏宗祠」的「陳」字上,
像給祖宗牌位點了炷血香。 三嬸子突然指著爺爺腳踝喊:「看!他腿上纏著女人的頭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爺爺腿上。 那是根褪色的紅繩,打著個死結(jié),
繩頭還系著片碎布 —— 正是棺材里藍(lán)布衫的袖口布料。 爺爺猛地把褲腿往下一拽,
卻被七嬸沖上去一把抓住。 「當(dāng)年李月梅吊死在槐樹上,就是用這根頭繩!」
七嬸的指甲掐進(jìn)爺爺?shù)膫冢瑺敔斕鄣玫刮錃?,菜刀差點脫手。
祠堂外的雨突然變急了,瓦片上的水泄洪般沖下來,在祠堂門口形成道水幕,
像道陰陽相隔的界限?!傅∧愀缮赌?!」 父親的吼聲從雨幕里傳來。 他渾身濕透,
頭發(fā)貼在額頭上,手里提著個蛇皮袋,里面露出半截香燭??匆姽撞牡乃查g,
他臉色猛地變白,蛇皮袋「撲通」掉在水里,香燭滾得滿地都是。「建軍,你看看你爹!」
村長像找到了救兵,快步走到父親身邊,「這棺材擋了水渠龍脈,今天必須遷!
你要是再由著他發(fā)瘋 ——」 「遷個屁!」 爺爺突然把菜刀架在脖子上,刀刃割破皮膚,
血珠順著刀背往下淌,「她要葬在祠堂!這是她的家!」父親猛地踉蹌了一下,
像被人當(dāng)胸打了一拳。 我看見他喉結(jié)劇烈滾動,盯著棺材的眼神里有恐懼,有愧疚,
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狠戾。 奶奶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 她撐著把黑傘,
從雨幕里一步步走來,鞋尖踢起的泥點濺在褲腿上,像撒了把黑芝麻。 她沒看爺爺,
也沒看棺材,徑直走到供桌前,從兜里掏出塊干凈的白布,慢慢擦起了祖宗牌位。
「老不死的,」 她聲音平靜得可怕,「你要讓列祖列宗跟著你丟人?」
爺爺握著菜刀的手開始發(fā)抖,刀刃從脖子上移開,刀尖戳進(jìn)棺材縫里,木屑飛濺。
父親突然沖過去,一把奪過爺爺?shù)牟说叮词秩映鲮籼谩?刀在空中劃出道弧線,「噗」
地插進(jìn)祠堂外的泥地里,刀柄還在晃?!付悸牬彘L的?!?父親背對著我們,
聲音悶得像塞了團(tuán)破布,「遷墳?!?爺爺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撲上去要揍父親,
卻被父親反手按在墻上。 我看見父親肩膀在發(fā)抖,爺爺?shù)墓照鹊粼诘厣希瑵L到我腳邊,
杖頭雕的牡丹花紋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 —— 和棺材上的花紋一模一樣。奶奶還在擦牌位,
白布上沾了血,她也不管。 供桌上的長明燈突然晃了晃,火苗變成詭異的綠色。
七嬸指著奶奶的背影,聲音發(fā)抖:「看、看她擦的是哪塊牌位!」 我這才發(fā)現(xiàn),
奶奶擦的不是陳氏祖宗,而是塊無名木牌,牌位角落刻著朵小牡丹,
和棺材上的花紋同出一轍?!钢苡穹?,你當(dāng)年 ——」 村長的話沒說完,就被奶奶打斷。
「遷吧。」 她轉(zhuǎn)身時,我看見她眼角有塊淤青,像是被人打的。 那位置,
和棺材里女尸右眼角的抓痕,分毫不差。 父親猛地回頭,盯著奶奶的眼神里有震驚,
有懷疑,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哀求。 奶奶沒看他,從兜里掏出個小瓶子,
往棺材縫里倒了些透明液體。 我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 是奶奶平時泡艾草用的烈酒。
棺材被重新捆好時,天已經(jīng)黑了。 村長讓人點了火把,火苗在雨里明明滅滅,
把抬棺人的影子投在祠堂墻上,像群舉著刀的惡鬼。 父親走在最前面,手里舉著根白幡,
幡面上的「奠」字被雨水泡得發(fā)皺。 爺爺被兩個壯漢架著,嘴里還在罵罵咧咧,
卻再也沒提菜刀。 我落在最后,
看見奶奶偷偷把個小紙包塞進(jìn)棺材縫 —— 那紙包上的花紋,
和昨天我在她屋里看見的血書一模一樣。路過村口槐樹時,棺材突然又晃了晃。
父親手里的白幡「嘩啦」裂開道縫,
露出里面夾著的半張照片 —— 是我家堂屋墻上那張大合影,只是母親的臉被摳掉了,
露出后面的墻皮。 七嬸突然指著槐樹尖叫:「樹上有人!」 所有人猛地抬頭,
只見槐樹枝椏上掛著團(tuán)白乎乎的東西,在風(fēng)里晃來晃去。 父親手里的火把湊近了些,
我看清了那是件藍(lán)布衫,衣領(lǐng)處纏著根紅繩,正是爺爺腳踝上的那根。「是她的衣裳!」
三嬸子的火把掉在地上,火苗瞬間被雨水澆滅。 黑暗中,我聽見棺材里傳來隱約的哭聲,
像是從很深的地下冒出來的,混著雨水,鉆進(jìn)每個人的耳朵里。 爺爺突然掙脫壯漢,
撲到棺材上,用拳頭砸著木板,喊著我從沒聽過的名字:「月梅!月梅!」
那聲音里有悔恨,有痛苦,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溫柔。 父親猛地轉(zhuǎn)身,
對著爺爺就是一拳。 「夠了!」 他聲音里帶著哭腔,「你當(dāng)年怎么對她的!
現(xiàn)在裝什么情種!」 爺爺被打倒在泥里,父親的皮鞋踩在他胸口,
雨水順著父親的下巴往下掉,分不清是淚還是雨。奶奶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手里的黑傘始終舉得很穩(wěn),遮住了她半張臉。 我看見她另一只手在兜里動了動,
像是在掐算什么。 槐樹的枝葉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藍(lán)布衫突然被風(fēng)吹得飄了起來,
衣擺掃過棺材,像是有人輕輕摸了摸自己的棺木。祠堂的輪廓漸漸消失在雨幕里。
我忽然想起奶奶擦的那塊無名牌位,想起爺爺拐杖上的牡丹,想起父親藏在白幡里的照片。
原來有些秘密,就像祠堂匾額上斷了的筆畫,看似殘缺,卻始終刻在骨血里,
永遠(yuǎn)無法抹去。而這具棺材,終將在某個雷雨天,掀開所有被香火掩蓋的真相。 哪怕真相,
是刻在祖宗牌位上的血和淚。 哪怕真相,是每個陳氏子孫都逃不掉的債。雨還在下,
棺材上的牡丹紋被雨水洗得越來越淡,像朵正在凋零的花。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半張照片,
女人腳踝上的月牙疤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 那是我出生時,母親用最后一絲力氣,
在自己身上刻下的記號。 也是奶奶,用一輩子都沒能抹掉的罪證。夜比墨還濃。
我蹲在灶臺前添柴,火光映得土墻忽明忽暗。奶奶在八仙桌上擺碗筷,第四個碗剛放下,
爺爺就一把掃到地上。 「作孽!」 碗碎成八塊,像奶奶上個月摔的那只,
當(dāng)時她罵「死鬼纏魂」,現(xiàn)在卻給死鬼擺飯。 奶奶沒說話,彎腰撿起碎片,指腹被劃出血,
滴在藍(lán)布衫上,像朵新開的紅梅。那是她今天從樟木箱底翻出來的,
和棺材里的那件一模一樣,只是領(lǐng)口多了道補(bǔ)丁。「吃飯?!?父親陰著臉坐下,
手里的搪瓷杯重重磕在桌上。杯身上「安全生產(chǎn)」的紅字掉了漆,露出底下的「月」
字 —— 那是母親名字的最后一筆。 我盯著第四個空座位,筷子頭突然開始發(fā)抖。
窗外的槐樹影晃了晃,像有人在扒拉窗戶。 奶奶往空碗里添了勺湯,蒸汽模糊了她的臉。
我看見她脖子上的銀鈴鐺沒了吊墜,只剩根光溜溜的鏈子,像條被掐斷的蛇?!腹吠蓿圆?。
」 父親夾了塊紅燒肉,肥油滴在我碗里。那肉燉得太爛,顫巍巍的,
像極了棺材里母親手腕上的皮肉。 我剛要張嘴,就看見堂屋的穿衣鏡里閃過一道藍(lán)光。
鏡子是奶奶的陪嫁,邊框雕著牡丹,和棺材上的花紋一樣。此刻鏡面蒙著層水汽,
隱約映出個模糊的影子,穿著藍(lán)布衫,頭發(fā)垂到腰間?!缚词裁?!」 奶奶突然摔了筷子,
我猛地回頭,只看見空蕩的堂屋。 父親的筷子「啪」地打在我手上:「吃飯!」
他袖口露出半截紅繩,和爺爺腳踝上的頭繩是同一種花色。
我想起遷墳時他偷偷塞回棺材的紙包,里面裝的好像是母親的一縷頭發(fā)。夜里起夜,
煤油燈在風(fēng)里晃出鬼影子。 我攥著燈往茅房走,經(jīng)過穿衣鏡時,鏡面突然清晰起來。
鏡子里的影子動了動。 她轉(zhuǎn)頭。 我看見那張青白的臉。
右眼角的抓痕像條活過來的蜈蚣,在月光下扭來扭去。 她抬起手,腕上銀鐲子「叮當(dāng)」
響了一聲。 那是我今天在奶奶枕頭下看見的鐲子,內(nèi)側(cè)刻著「月梅親啟」,
和棺材里的那只成雙?!赴。 ?煤油燈掉在地上,火苗瞬間竄起來。 父親第一個沖進(jìn)來,
手里握著砍柴刀。奶奶跟在后面,手里攥著把糯米。 鏡子里的影子不見了,只有我的倒影,
臉色白得像張符紙。 爺爺舉著煤油燈過來,燈光照亮鏡子邊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牡丹花紋里嵌著半片指甲,涂著褪色的紅指甲油 —— 母親的尸體上,
右手無名指的指甲是斷的?!付紳L去睡!」 奶奶抓起把糯米砸在鏡子上,
「死了十年還不安生!」 糯米滾到我腳邊,有幾顆粘在我褲腿上。我想起七嬸說過,
糯米能驅(qū)鬼,卻也能鎮(zhèn)住冤魂的怨氣。 父親蹲下來撿煤油燈,我看見他后頸有塊淤青,
形狀像個手印。那位置,和母親抓痕的位置,分毫不差。后半夜睡不著,
聽見爺爺奶奶在吵架。 「你當(dāng)年就該燒死她!」 「那是你親兒媳!」 「兒媳?
她就是個瘋婆子!要不是她 ——」 「要不是你!」?fàn)敔斖蝗惶岣呱らT,
「安娃子都看見鐲子了!你以為能瞞一輩子?」 屋里突然安靜下來。
我摸到枕頭下的賬本,那是今天趁奶奶不注意從她箱子里偷的。泛黃的紙頁上,
1995 年臘月廿三那頁用紅筆圈著,旁邊寫著「穩(wěn)婆錢:五塊銀圓」,下面還有行小字,
被劃得亂七八糟:「血崩… 紅糖水… 藥…」雞叫頭遍時,我聽見院子里有動靜。
從窗戶縫往外看,月光下,奶奶正對著穿衣鏡梳頭。 她梳得很慢,一下一下,
像在給另一個人梳。 藍(lán)布衫搭在椅背上,領(lǐng)口的補(bǔ)丁在月光下泛著白光。
我看見她從兜里掏出個小瓶,
往頭發(fā)上撒了些白色粉末 —— 那是白天她往棺材縫里倒的烈酒,瓶身上貼著「劇毒」
的紅標(biāo)簽。「月梅,」 奶奶對著鏡子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氣,「你要怨就怨我,
別纏著娃……」 鏡子里突然閃過道藍(lán)光,奶奶猛地轉(zhuǎn)身,卻只看見空蕩蕩的院子。
她肩膀垮下來,像突然老了十歲,伸手摸了摸藍(lán)布衫的補(bǔ)丁,指尖在針腳間徘徊,
像在摸一道永遠(yuǎn)長不好的傷口。天快亮?xí)r,父親敲開我房門。 他手里拿著個鐵皮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