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fēng)裹挾著細(xì)碎的雪花,刀子似的刮過縣城臨街那扇窄小的木門板縫隙,
鉆進(jìn)“錦繡布莊”幽暗的店內(nèi)。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泡孤懸在低矮的頂棚下,
在墻壁上拖曳出蘇錦繡單薄而忙碌的影子。她伏在掉漆的老式木柜臺后,
凍得發(fā)紅的手指握著磨損嚴(yán)重的算盤珠子,吃力地核對著手里那張皺巴巴的批發(fā)單。
指縫里剛結(jié)了痂的凍瘡又在隱隱作痛,每一次珠子的撥動都像是擠榨著她所剩無幾的氣力。
店中央一個陳舊的蜂窩煤爐子,煤核兒燒盡了,只殘存著一絲奄奄的暖意,
完全抵不住臘月深夜蝕骨的冷氣,仿佛這屋子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冰窟窿。角落的小馬扎上,
她三歲的女兒萌妞兒裹著漿洗得發(fā)白、明顯偏大的厚棉襖,像個敦實(shí)的花布包裹。
孩子手里捏著幾張顏色黯淡的包裝糖紙,正起勁地疊著一只奇形怪狀的“小船”,
小嘴還不時吸溜一下快流到唇邊的清鼻涕。她烏溜溜的大眼睛偶爾抬起來,
望一眼媽媽弓著的后背,又專注地埋首于她的寶物。門板驟然被拍響,那聲音莽撞兇狠,
驚得棚頂灰塵簌簌落下,打在燈罩上。沒等蘇錦繡應(yīng)聲,門已被粗暴地推開。
刺骨的寒流夾著風(fēng)雪的腥氣猛地灌入,瞬間驅(qū)散了屋里最后一丁點(diǎn)暖意。
領(lǐng)頭的是區(qū)工商所的劉干事,臉像塊凍硬的青磚,眼神里卻浮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輕蔑,
身后跟著兩個同樣面無表情的年輕人。冰渣混著濕泥沾在他們的解放鞋鞋底,
在門口踩出幾個污濁的印子。“蘇錦繡!”劉干事的聲音干澀刺耳,不帶一點(diǎn)人情溫度,
“有人實(shí)名舉報!懷疑你這鋪?zhàn)硬啬溆写罅恳源纬浜玫拿希?yán)重?fù)p害消費(fèi)者利益,
擾亂市場秩序!”他亮出一張蓋著紅戳的文件,那鮮紅的印記在昏燈下像一道血痕,
“按指示,現(xiàn)在查封你店!所有貨品,全部封存待查!停業(yè)!”萌妞兒嚇得猛一哆嗦,
手里那只剛成型的“小船”糖紙啪嗒掉在地上,她小小的身體下意識縮向母親。
蘇錦繡腦子里像炸開一道刺眼的閃電,瞬間一片空白,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頭頂,
又急速冷卻下來,凍得她四肢百骸冰涼一片。她認(rèn)得那張舉報材料的字跡,
即使故意寫得歪扭,也透著那股熟悉的、讓人惡心的精明和刻毒——王二麻子!
縣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批發(fā)大戶,因她不肯接受他那些翻新過的“處理”面料,
只肯進(jìn)正規(guī)大廠的新貨,便幾次三番指使人來滋擾。她挺直脊背,想辯解,
想質(zhì)問那份“證據(jù)”在哪里??蓜⒏墒虏荒蜔┑?fù)]揮手,
那兩個年輕人已經(jīng)如狼似虎地開始清點(diǎn)柜臺里的布料,
動作粗暴地將一卷卷鮮艷的毛料、嗶嘰撕扯下來堆在桌上,準(zhǔn)備貼上刺眼的封條。完了,
都完了。幾年的心血,從鄉(xiāng)下來縣城里幫人踩縫紉機(jī)攢下的一點(diǎn)老底,
丈夫早逝后這點(diǎn)支撐著娘倆命脈的營生……蘇錦繡眼前發(fā)黑,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大手狠狠攥緊再揉搓。小萌妞兒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
驚恐地看著面目扭曲的媽媽和那些兇神惡煞的男人,突然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尖銳的哭喊劃破了沉滯冰冷的空氣,更撕扯著蘇錦繡已然破碎的心。她死死咬住下唇,
一股銹鐵似的腥味在口中彌漫開,她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自己不要倒下去。不能倒!
風(fēng)暴來得快,去得也快。店鋪的門被貼上交叉的白色封條,像兩道恥辱的判決,
牢牢釘死在那塊褪了色的“錦繡布莊”招牌下方。
蘇錦繡抱著哭得筋疲力盡、最后在她懷里抽噎著睡過去的萌妞兒,站在街對面冰冷的雪地里。
雪花無聲地落在她僵硬的發(fā)絲上、肩頭,像覆蓋著一層越來越厚的絕望。她背著熟睡的妞兒,
深一腳淺一腳踩過鋪著薄雪、泥濘溜滑的背街小巷,
回到租住的那間逼仄得只能放下一張木板床和煤爐的平房。屋里冷得像地窖。
她小心翼翼地將妞兒安頓在唯一暖和的被窩深處,蓋好那床硬邦邦的舊棉被,
然后才挪過那把小馬扎,坐在冰冷的爐子前。爐膛早已死透,透出死灰般的鐵色。
手伸出去要掏爐灰再生火,卻怎么也找不著那一小包備下的碎煤屑。也許是耗子叼走了?
她呆呆地看著凍得通紅的、生了凍瘡的手掌,
指甲縫里還殘留著白日整理布匹時沾上的深藍(lán)色染漬。怎么辦?明天妞兒吃什么都還沒著落。
她背對著床鋪,肩膀無聲地、劇烈地抽動起來,滾燙的眼淚終于沖破了凍僵的堤岸,
大顆大顆砸在她緊攥的拳頭上,洇開了指縫間早已凍硬的布屑和染料,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濁。
世界徹底失去了顏色。忽然,一只綿軟溫?zé)岬男∈置髦|到了她的脖頸。妞兒醒了。
她不知何時悄悄坐了起來,棉襖都沒披,光著兩只小腳丫站在冰冷的地上,
仰著睡得紅撲撲的小臉,正伸出小手努力想擦掉媽媽臉上的眼淚。
那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眼睛里還殘留著之前劇烈的恐懼,卻執(zhí)著地看著蘇錦繡。
“媽媽…不哭…”妞兒的小奶音還帶著濃重的哭腔,急切地拉扯蘇錦繡的袖子,
另一只小手指著門外風(fēng)雪的方向,努力組織著語言,“妞妞…今天…看見…王叔叔…他壞!
”蘇錦繡心頭猛地一刺。
妞兒說的是那個幾次上門暗示她、威脅她進(jìn)劣質(zhì)貨的王二麻子王天貴?“王叔叔?
”蘇錦繡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輕輕擦掉妞兒小臉上的淚痕和污漬,
“他怎么了?妞妞跟媽媽說,看見什么了?”萌妞兒被媽媽抱起放在膝上,
小小的身體努力挺直了,像是在完成一件天大的任務(wù)。她濃密眼睫撲閃著,
努力回憶:“那個…壞叔叔…他…推車車…車上有好多…好大的包包!”她張開小胳膊,
笨拙地比劃著,“好多好多…甜糖的紙紙!”甜糖的包裝紙?王天貴一個搞毛料批發(fā)的,
推著堆滿像“甜糖包裝紙”那種彩色印刷品的大包去哪里?蘇錦繡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是印著品牌商標(biāo)的包裝?!劣質(zhì)布冒充名牌傾銷,需要的不正是大量假冒的印刷包裝?!
妞兒的小眉頭皺了起來,
像在思索一個巨大的謎題:“那個糖紙紙…花花綠綠的…好多好多…妞妞喜歡的!
想看看…”她咂了一下小嘴,“媽媽給妞妞吃過!香香的!”她努力伸出小手,
指著門外遠(yuǎn)處那濃得化不開的冬夜深處,“壞叔叔…把它們…藏到大臭溝溝里面去了!
好臭好臭的溝溝…都扔進(jìn)去啦!妞妞…看著…他不讓妞妞去…兇妞妞!”她說著,
似乎又想起了當(dāng)時的委屈,小嘴委屈地扁了起來。蘇錦繡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向了頭頂,
凍僵的指尖都麻酥酥地?zé)崃似饋?!城西那條廢棄的排污渠!
縣里的皮革廠和染坊早年排污用的,如今廠子倒了,
只留下那一段長滿荒草、污穢淤積的廢棄溝渠,平日里除了拾荒者沒人靠近。王二麻子,
竟把制作假包裝的證據(jù)藏在那?毀店之仇,逼人太甚!她猛地抱緊懷里小小的女兒,
那雙還含著淚光的大眼睛此刻在蘇錦繡心中,迸發(fā)出洞穿黑暗的銳利光芒。女兒無心的童言,
撕開了濃霧的一角?!版ゆす?,”她的聲音平靜得出奇,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手卻輕柔地?fù)徇^孩子柔軟的發(fā)頂,“幫媽媽大忙了?!焙獗惹耙灰垢鼜毓?,凌晨四點(diǎn),
縣城死寂,連狗吠聲都凍啞了。蘇錦繡背著睡得迷迷糊糊、緊緊摟住她脖子的小暖爐妞兒,
如同一片單薄的灰影,裹在厚厚的舊棉襖里,腳步踩在覆蓋著凍硬積雪的小道上,
發(fā)出輕微而刺耳的“咯吱”聲。她朝城西廢棄渠的方向走去。
妞兒柔軟的呼吸拂在她冰涼的后頸,每一次小小的呼吸都是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
她不能倒下,孩子唯一的依靠,只有她了。
那條傳說中的廢渠隱沒在縣城邊緣的荒草堆和枯木后,活像一道大地丑陋的陳舊疤痕。
寒風(fēng)卷動著荒蕪野地里的枯草莖稈,發(fā)出嗚咽般的低嘯。還未靠近,
一股濃烈刺鼻的、混雜著化學(xué)油墨和污濁淤泥變質(zhì)的復(fù)雜惡臭已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蘇錦繡把妞兒身上裹的棉襖領(lǐng)子又往上拉了拉,深吸了一口這冰涼腐敗的空氣,
將那刺鼻的惡心強(qiáng)壓下去。她撥開一叢叢干枯堅韌、邊緣鋒利的葦草,
深一腳淺一腳地蹚進(jìn)齊膝深的、凍得半硬卻仍有冰冷稀泥的溝邊淤泥,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被驚動的老鼠猛地從枯枝敗葉中竄出,黑亮的影子箭一般掠過,帶起一陣窸窣慌亂,
又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妞兒被聲音驚動,不安地咕噥了一聲,小腦袋在媽媽肩窩里蹭了蹭。
蘇錦繡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不怕,妞妞,老鼠被媽媽嚇跑了?!甭曇糨p柔,眼神卻如鷹隼,
銳利地掃視著前方被積雪半掩的、狼藉的溝底。借著天邊將明未明的一線灰藍(lán)光線,
在一個被倒塌的土墻和半枯蒿草勉強(qiáng)遮擋的凹坑里,她猛地定住了!成堆!
眼前是成堆、成捆的,
那種在國營商店玻璃柜臺里才能看到的、印著“金絲猴”和“大白兔”商標(biāo)的糖紙?!
花花綠綠!蘇錦繡心頭狂跳,顧不上冰冷臟污,小心翼翼地把妞兒放下,
安置在一塊背風(fēng)、相對干爽的大石后,把孩子的棉襖裹嚴(yán)實(shí):“妞妞乖,
在這里等媽媽一下下。”她扯了些枯草虛虛蓋在妞兒身上。她撲到那堆印刷品旁,
手指顫抖著扒開凍硬的表層包裝。燈光昏昧中散落的紙片她沒看清,
此刻終于確認(rèn)了——這絕不是糖紙!這是嶄新的、整捆的彩色商標(biāo)印刷品!
圖案赫然是她店里被查封的那種滬市知名毛紡廠的雙燕牌標(biāo)識!
“雙燕”的標(biāo)志印得清晰扎眼!旁邊還散亂扔著幾張撕下來的貨單,
抬頭印著歪歪扭扭的紅色章印——“永昌印刷社”,下面標(biāo)注著貨品數(shù)量、尺寸。
而幾張單據(jù)背面,赫然有用藍(lán)色圓珠筆潦草寫下的地址、代號和日期,那筆跡,
蘇錦繡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王天貴!這個坑害她的黑心鬼!她迅速將商標(biāo)樣品疊好,
和那幾張關(guān)鍵的貨單緊緊貼身藏進(jìn)棉襖最里層。做完這一切,她猛地轉(zhuǎn)身,
踉蹌著向妞兒藏身的石頭奔去。妞兒還縮在枯草下,小手捂著鼻子,小眉頭緊緊皺著,
但烏亮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看著媽媽回來。“媽媽!”她小聲喚著,帶著一絲委屈,“臭臭!
”她的小手指著那堆罪惡的印刷品。“妞妞真棒!”蘇錦繡一把抱起女兒,
那幾份薄薄卻重逾千斤的證據(jù)緊貼著心口滾燙。她用力親了親妞兒冰冷的小臉蛋,
“我們回家!馬上!”蘇錦繡并未直接打上門去。懷里揣著鐵證,背上是懵懂的功臣女兒,
她拐進(jìn)了街口那間終年彌漫著灰塵和舊紙張氣息的縣檔案館。管檔案的老趙認(rèn)得她,
見她臉色慘白抱著孩子、鞋上全是泥濘,吃了一驚。借著查閱“舊廠址材料”的名義,
蘇錦繡手指凍得僵硬,小心翼翼地在一個個厚重的硬殼檔案夾里翻揀。她的目光如尺,
精準(zhǔn)地掠過那些褪色的地形圖和模糊的公函復(fù)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