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文件被顧衍廷隨手甩在光可鑒人的紅木書桌上,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響,
像塊石頭砸進死水里。“簽了?!彼^都沒抬,聲音冷得像冰窖里凍過的刀片,
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著。屏幕的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
那點冷光襯得他下頜線繃得更緊,眼神專注得近乎貪婪。屏幕上,是蘇晴剛更新的朋友圈,
一張機場自拍,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外一架待飛的航班。她回來了。
林晚的目光在那份文件上凝滯了幾秒。白紙黑字,標題清晰得刺眼——離婚協(xié)議書。
她指尖冰涼,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才慢慢伸過去,拿起那份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紙。
紙張邊緣劃過指腹,帶著一種陌生的鋒利感??諝饫镏皇O滤种竸澾^屏幕的細微摩擦聲,
還有她自己壓得極低的心跳。“五千萬,”林晚開口,聲音有些干澀,卻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
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交易,“買你自由。顧衍廷?!被瑒悠聊坏氖种附K于頓住。
顧衍廷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林晚臉上。里面沒有驚訝,
只有一層薄薄的、毫不掩飾的譏誚,像在看一個終于演不下去的小丑。他嘴角扯出一個弧度,
帶著點殘忍的興味?!昂牵彼檀俚匦α艘宦?,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真皮椅背里,
姿態(tài)慵懶而充滿壓迫,“林晚,你倒是…終于肯認清自己的位置了?”他的目光像探照燈,
在她臉上逡巡,試圖找出一點不甘、一點憤怒,或者哪怕一絲絲表演的痕跡。
林晚迎著他的目光,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睫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像是蝴蝶被風驚擾的翅膀。她沒有躲閃,只是平靜地回視,那平靜底下,
是一種近乎枯竭的疲憊,深不見底。顧衍廷眼里的興味淡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般的冷硬。他猛地直起身,從昂貴的西裝內(nèi)袋里抽出那支簽字筆,
筆身是冰冷的金屬,泛著冷光。他拔開筆帽的動作帶著一股狠勁,
金屬摩擦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算你識相?!彼麕缀跏且е罃D出這四個字,
筆尖重重落在簽名欄上。顧衍廷。三個字簽得龍飛鳳舞,力透紙背,
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和…迫不及待的暢快。林晚默默地看著他簽完最后一個字,
看著他像丟開什么臟東西一樣把筆扔回桌上。她伸出手,想要去拿回那份協(xié)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紙張邊緣時,書桌上的座機猝然尖銳地嘶鳴起來,
打破了書房里凝滯的空氣。顧衍廷幾乎是立刻抓起了聽筒,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拔??
”他的聲音在接起電話的瞬間,切換成一種林晚從未聽過的、近乎失態(tài)的急促,
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剛才簽離婚協(xié)議時的那股狠戾和冰冷,瞬間蒸發(fā)得無影無蹤。
“晴晴?你到了?在哪個出口?別動,就在原地等我!我馬上到!
”一連串的話語從他嘴里蹦出來,急切、擔憂,還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他一邊對著話筒飛快地說著,一邊已經(jīng)抓起了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看也沒再看林晚一眼,
大步流星地朝門口沖去。昂貴的皮鞋踩在厚實的地毯上,沒有發(fā)出太大的聲音,
卻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的心上。書房厚重的實木門被拉開,
又在他身后“砰”地一聲大力關上,震得空氣嗡嗡作響,
也徹底隔絕了他那句對著電話脫口而出的、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囑咐:“等我,乖。
”巨大的關門聲在空曠的書房里回蕩,最終歸于一片死寂。林晚伸出去的手,還僵在半空中,
指尖離那份簽好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只差毫厘??諝饫锓路疬€殘留著他身上慣用的雪松冷香,
和他剛剛對著電話那頭流露出的、滾燙的焦灼氣息。窗外,
是城市璀璨的、永不熄滅的萬家燈火。暖黃色的光暈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投射進來,
在她腳邊拉出一道長長的、孤零零的影子。她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手。指尖冰涼,
沒有一絲溫度。那份簽了字的協(xié)議書,就靜靜躺在冰冷的紅木桌面上,像一塊丑陋的瘡疤。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讓一個季節(jié)徹底更迭。窗外的梧桐樹葉從濃綠染上焦黃,
再被蕭瑟的秋風卷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空氣里彌漫著深秋特有的清冷和一種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林晚坐在冰冷的金屬長椅上,
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根繃緊到極限、隨時會斷裂的弦。
周圍是醫(yī)院走廊特有的喧囂與壓抑——孩子的哭鬧,老人沉重的咳嗽,
護士推著輪子哐當作響的治療車匆匆而過,還有人們壓低的、充滿焦慮的交談聲。
這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她只是安靜地坐著,
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紙。紙的邊緣被她的指尖反復摩挲,有些發(fā)軟起毛。
她低頭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視線長久地停留在那四個加粗的黑體字上——“胃癌晚期”。很陌生的詞,組合在一起,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宣判意味。她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恐懼,
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眼底深處,是一片荒蕪的、望不到頭的死寂,
比窗外的深秋還要枯槁。仿佛那張紙,不過是一張無關緊要的購物清單。風,
不知從哪里鉆了進來,帶著深秋的寒意,在空曠的走廊里打了個旋兒。
林晚捏著診斷書的手指微微一松。那張輕飄飄的紙,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生機的枯葉,
被那股突如其來的氣流卷起,打著旋兒,悠悠蕩蕩地飄落在地磚上。它滑出去一段距離,
恰好停在一雙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前方。皮鞋的主人腳步一頓。顧衍廷剛從院長辦公室出來,
眉頭還緊鎖著。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的深灰色羊絨大衣,襯得身形愈發(fā)挺拔,
氣場迫人。只是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驅(qū)不散的陰郁,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他下意識地低頭,目光落在腳邊那張紙上?!拔赴┩砥凇睅讉€字,像燒紅的烙鐵,
瞬間燙進他的視網(wǎng)膜。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走廊里嘈雜的背景音像潮水般急速退去,
只剩下他自己驟然失控的心跳,在耳膜里瘋狂擂動,咚咚咚,震得他太陽穴突突地疼。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席卷四肢百骸,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僵在原地,
像一尊驟然風化的石像。那張總是寫滿掌控和冷峻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近乎碎裂的空白。
震驚、懷疑、恐懼……無數(shù)種激烈的情緒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翻滾、沖撞,
最終化為一片駭人的猩紅。他猛地抬頭,視線像淬了毒的箭,狠狠射向長椅的方向。
林晚依然安靜地坐在那里,似乎對那張飄走的診斷書毫無所覺,
也對他這個不速之客的降臨視若無睹。她的側臉對著他,線條平靜得近乎詭異,
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顧衍廷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近乎野獸受傷般的低吼。他再也無法維持那副從容冷硬的面具,
猛地邁開長腿,幾步就沖到了林晚面前?!傲滞恚 彼秃鹬拿?,聲音嘶啞得厲害,
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瞬間將她整個人都籠罩進去,
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他俯下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像是要將她的骨頭捏碎,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確認眼前這個平靜得過分的女人是真實存在的。
林晚被他抓得手腕劇痛,被迫抬起頭。四目相對。顧衍廷看清了她的眼睛。
那雙曾經(jīng)總是映著他影子、藏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和模仿的眼睛,
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暗,死寂,不起一絲波瀾。那里面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恨,
沒有怨,甚至連一絲驚訝都沒有。只有一片望不到頭的、冰冷的荒蕪。這眼神,
比任何激烈的控訴都更讓顧衍廷心驚膽戰(zhàn)。他抓著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
像是被那眼神里的寒意灼傷?!斑@…這是怎么回事?”他幾乎是咬著牙問出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的冰碴子,目光死死鎖住她,
不肯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說!這他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帶著失控的暴戾,引得附近幾個病人和家屬紛紛側目,
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林晚被他死死攥著,手腕傳來清晰的痛感。她微微蹙了下眉,
很細微的動作。然后,她緩緩地、用一種近乎緩慢的節(jié)奏,抬起另一只沒有被抓住的手。
她的動作很輕,卻很堅定地,一根一根地,掰開了顧衍廷箍在她手腕上的手指。
她的力氣不大,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平靜,卻像一種無形的力量,
讓顧衍廷下意識地松開了力道。手腕重獲自由,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圈刺目的紅痕。
林晚的目光掠過他猩紅駭人的眼,卻并未停留,仿佛只是掃過一個無關緊要的障礙物。
她微微側過頭,看向站在幾步之外、穿著白大褂、手里拿著病歷夾,
顯然也被這突發(fā)狀況驚住的醫(yī)生。她的臉上,甚至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嘴角的肌肉,
形成一個極其淺淡、幾乎看不出來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任何溫度,
只有一種事不關己的、純粹的疑問?!搬t(yī)生,”她的聲音響起來,
打破了顧衍廷帶來的窒息般的壓迫感。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嘈雜,
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空洞的平靜,像山谷里幽幽的回響,“化療的話……頭發(fā)會掉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