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規(guī)培醫(yī)生羅俊宇爬上湖雅附二醫(yī)院病區(qū)宿舍樓旁一座廢棄小樓十五層頂樓時,
四周漆黑如墨。雖然已是五月,但羅俊宇依然感覺寒徹肌骨。推開一間廢棄的小屋,未開燈,
羅俊宇摸出口袋內(nèi)的手機,點開屏幕,室內(nèi)發(fā)出撕開黑幕的一絲微光。
仔細檢查屋內(nèi)再無其他人后,他熟練地從書柜暗閣搬出筆記本電腦,
準備繼續(xù)上傳一些視頻和資料。隨著翻閱之前的記錄,
羅俊宇的思維回到兩年多前的一個夜晚。凌晨三點四十分,急診手術(shù)室慘白的無影燈下,
羅俊宇的雙手在微微發(fā)抖。汗珠沿著鬢角滑落,在藍色的無菌口罩邊緣洇開一小片深色。
手術(shù)臺上,病人腹腔打開,暴露著搏動著的血管和臟器組織,
主刀的劉飛峰主任漫不經(jīng)心地撈起患者的小腸,鋒利的手術(shù)刀快速劃斷一截極其健康的腸段,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氣息?!爸寡Q!”劉主任聲音冰冷,穿透口罩,
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震驚之余,羅俊宇的手指有些僵硬,他迅速在器械臺上摸索,
遞過去一把彎鉗。動作似乎慢了半拍?!皬U物!”劉主任猛地抬頭,
那雙透過手術(shù)放大鏡的眼睛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狠狠剜了他一眼,“型號!型號都分不清?
你腦子里裝的都是漿糊嗎?這種水平也配站在湖雅的手術(shù)臺上?
”聲音在密閉的手術(shù)室里回蕩,敲打著羅俊宇的耳膜和每一根緊繃的神經(jīng)。
旁邊的護士和其他規(guī)培生都垂著眼,空氣凝滯得如同凝固的石膏??蓱z的患者!
羅俊宇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血直沖頭頂,又被冰冷的羞愧瞬間澆滅,手指的顫抖更加難以抑制。
他喉嚨發(fā)緊,想道歉,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咬住口腔內(nèi)壁,嘗到一絲腥咸?!袄^!
用力!沒吃飯嗎?”劉主任的斥責再次砸下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羅俊宇機械地服從,
手臂的肌肉繃緊到酸痛。視野里晃動著血紅的組織和冰冷的器械,
耳邊是心電監(jiān)護單調(diào)尖銳的滴答聲,還有劉主任時不時的冷嘲熱諷。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感覺自己像個提線木偶,被無形的線操控著,在無影燈下笨拙地舞動,
承受著周圍無聲的鄙夷。當最后一針縫皮結(jié)束,劉主任扔下器械,看也沒看他一眼,
徑直走向洗手池,冰冷的命令甩在身后:“術(shù)后記錄,羅俊宇負責。明早七點前放我桌上,
敢亂寫一個字,后果自負!”羅俊宇麻木地點頭,看著護士推走病人。手術(shù)室瞬間空寂下來,
只剩下器械碰撞的余音和他自己沉重的喘息。他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
汗水早已浸透刷手服,緊緊貼在背上,帶來一陣陣寒意。他把臉深深埋進膝蓋,
手術(shù)室頂燈刺眼的白光透過指縫,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眼底。
值班室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混雜著陳舊的書籍紙張氣息和某種難以言說的疲憊。羅俊宇癱坐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
像一具被抽空了骨頭的皮囊。窗外,城市沉入最深的睡眠,
只有遠處零星的高樓窗口還亮著幾點微光,如同迷失在黑暗中的螢火蟲。他摸出手機,
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瞇起眼,時間顯示:04:27。手指不受控制地滑動,
點開了那個置頂?shù)募彝ト毫摹W詈笠粭l消息停留在昨天下午,是母親發(fā)來的語音。他點開,
母親帶著濃重鄉(xiāng)音、卻異常輕柔的聲音流淌出來:“俊俊啊,今天累不累?
媽給你寄了點臘肉,記得收啊。天冷了,值班穿厚點,別光顧著看書,
飯要按時吃……”絮絮叨叨的叮嚀,像溫熱的泉水,一點點漫過他凍僵的心口。
他下意識地按住了心口的位置,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患者被誤診自己良心遭受譴責針刺般的疼痛。他退出聊天框,
手指在通訊錄里滑動,最終停留在“媽媽”的名字上。他想打個電話,
哪怕只是聽聽她的聲音。然而,指尖懸在撥號鍵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這么晚了,
打過去只會讓她擔心。他又能說什么呢?說“魔鬼醫(yī)生”為牟取暴利把患者不當人?
說他又被罵了?說他感覺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廢物?說他對不起他們辛苦供他讀書的期望?
最終,他只是點開相冊,翻出一張春節(jié)回家時拍的全家福。照片里,父母站在他身后,
笑容燦爛,眼角的皺紋里都盛滿了樸實的驕傲。他穿著嶄新的藍大褂,
是專門帶回家給他們看的,那時的眼神里,還閃著光。他默默看著,眼眶一陣酸脹,
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翻涌而上的酸楚硬生生壓了回去。
“嗶嗶——” 尖銳的警報聲猝然撕裂了值班室的寂靜,如同冰冷的鋼針扎進耳膜。
羅俊宇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心臟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幾乎停止跳動。他沖出值班室,
走廊的應(yīng)急燈閃爍著刺眼的紅光,映在慘白的墻壁上,如同潑灑的鮮血。
警報聲源是走廊盡頭的重癥監(jiān)護室。他沖到病房門口,里面一片混亂。
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尖銳持續(xù)的蜂鳴,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綠色線條瘋狂地扭動著,
然后驟然拉成一條絕望的直線。護士們圍著病床緊張地忙碌,
一個主治醫(yī)生正在快速下達指令:“腎上腺素1mg靜推!準備除顫!充電200焦耳!
所有人離床!”羅俊宇擠進去,大腦一片空白,只見病床上躺著那位中年男患者,
前天被劉飛峰主任以發(fā)生癌變?yōu)槔碛?,而切除一顆健康腎臟。此刻他面色蒼白,生命垂危。
羅俊宇身體憑著訓練的本能沖上前,抓起除顫電極板。“Clear!”主治醫(yī)生吼道。
羅俊宇用力將電極板按在病人裸露的胸膛上。電流沖擊的瞬間,
病人瘦弱的身體在病床上劇烈地彈跳了一下。屏幕上的直線依舊頑固。“再來!
充電200焦耳!”主治醫(yī)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羅俊宇再次按下電極板。
第二次電擊。病人的身體又彈跳了一次。然而,那根象征生命的綠色線條,
只是微弱地、無力地抽搐了幾下,最終還是歸于令人窒息的平直?!俺掷m(xù)按壓!
”主治醫(yī)生喊道。羅俊宇立刻跨上床沿,雙手交疊,用盡全身力氣按壓病人的胸骨。
每一次下壓,都伴隨著骨骼沉悶的回響。汗水迅速從額頭滲出,
順著鼻尖滴落在病人的病號服上,洇開一小片深色。他死死盯著病人灰敗的臉,
那張臉在應(yīng)急燈的紅光下顯得異常詭異。他機械地數(shù)著按壓次數(shù),
心里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動起來!跳起來!求求你!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仿佛被凍結(jié)。
主治醫(yī)生翻看著瞳孔,又摸了摸頸動脈,最終,沉重地搖了搖頭,
聲音干澀:“宣布臨床死亡時間,五點零二分?!卑磯旱膭幼麝┤欢?。羅俊宇僵在床上,
雙手還保持著按壓的姿勢,微微顫抖。他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只剩下劇烈的喘息聲在耳邊轟鳴。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那單調(diào)、冰冷、宣告終結(jié)的直線嗡鳴聲,像無數(shù)根鋼針,
持續(xù)不斷地扎進他的耳膜,刺進他的大腦深處。“羅醫(yī)生,”護士長走過來,聲音低沉,
“麻煩你……開一下死亡證明和搶救記錄,等下送到護士站。”她的眼神里沒有責備,
只有一種見慣生死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羅俊宇遲鈍地點頭,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
從床上下來。雙腿虛軟得幾乎站不住。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出ICU。
走廊的應(yīng)急燈還在閃爍,紅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指尖沾著病人冰涼的汗?jié)n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他攤開手掌,
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就是這雙手,剛才還在拼命按壓,試圖抓住流逝的生命。
劉飛峰他真的配做一名醫(yī)生嗎?!他閉上眼睛,
刺耳的警報聲、心電圖的嗡鳴、病人身體在電擊下彈跳的景象、劉主任那句冰冷的“廢物”,
還有父母在照片里殷切的目光……所有的聲音和畫面瘋狂地交織、旋轉(zhuǎn)、沖撞,
在他腦海里掀起一場毀滅性的風暴。頭痛欲裂,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惡心得幾乎要吐出來。
他掙扎著爬起來,幾乎是爬回了那個狹小、冰冷的值班室。一進門,他就撲到洗手池邊,
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嘩嘩作響。他把頭深深埋下去,
讓刺骨的冷水猛烈地沖刷著自己的臉和后頸,試圖澆滅腦子里那團灼燒的火焰,
沖走那令人作嘔的消毒水和死亡的氣息。水流沿著他的頭發(fā)、脖子淌進衣領(lǐng),
帶來一陣陣寒意,身體控制不住地打著哆嗦,牙齒咯咯作響。不知過了多久,
他才慢慢抬起頭。鏡子里映出一張慘白如紙、布滿水珠的臉,眼窩深陷,
眼神空洞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里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茫然。
他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臉,走到自己那張堆滿書本和病歷的鐵架床邊。他拉開床頭柜的抽屜,
動作有些遲滯。里面凌亂地放著一些雜物。他的手在里面摸索著,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涼的、塑料的小藥瓶。他把它拿了出來。
白色的藥瓶標簽上印著幾個清晰的黑色字體:鹽酸帕羅西汀片。他擰開瓶蓋,
藥片碰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瓶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幾片白色小藥丸。他倒出一片,沒有水,
直接干咽了下去。苦澀的藥味在舌根彌漫開來。藥瓶旁邊,安靜地躺著一張對折的硬紙卡片。
他把它拿了出來,小心地展開。是一張手工制作的生日賀卡,并不精美,但很用心。
封面用彩筆畫著一個笨拙但溫暖的笑臉,旁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媽媽,生日快樂!
”翻開里面,是他幾天前熬夜寫下的字跡:“媽,又老一歲啦!兒子現(xiàn)在在湖雅醫(yī)院呢,
雖然累點,但您放心,我挺好的。等忙完這陣,一定回去好好陪您過生日,給您買個大蛋糕!
您在家別太省,該吃吃該喝喝。兒子現(xiàn)在能掙錢了(雖然不多,哈哈)。愛您!
”他看著卡片上那些充滿希望的字句,又抬眼看了看鏡中自己那張被絕望籠罩的臉,
嘴角極其勉強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他小心翼翼地把賀卡重新折好,放回抽屜深處。然后,
起了那個厚厚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黑色筆記本——他成為規(guī)培醫(yī)生以來的工作及感悟記錄本。
他翻到最新的一頁,拿起筆。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過了好幾秒,
他才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后,他深吸一口氣,筆尖落下,
開始記錄:“2022年1月12日。凌晨3:40,急診手術(shù),腹腔探查。
患者一段健康的腸道被切除,我因過不了自己的良心關(guān),意識模糊而遞錯器械型號,
被劉飛峰主任當眾辱罵‘廢物’、‘腦子里裝的都是漿糊’……。
術(shù)后記錄要求明早7點前完成,否則后果自負?!睂懙竭@里,他的筆停頓了一下。
他翻回前面幾頁,目光停留在一段記錄上:“2021年12月16日。
劉飛峰給17床患者開具的抗生素種類藥物明顯錯誤(頭孢哌酮舒巴坦鈉誤開為頭孢唑林),
我因提出質(zhì)疑而被劉飛峰嚴歷斥責。事后被科室通報批評,
扣發(fā)當月全部績效工資(共計1780元)。劉飛峰主任在科務(wù)會上再次點名批評,
稱‘連基本藥理都搞不清,再敢胡言亂語就趁早滾蛋!’?!痹俜角懊妗?/p>
“2021年8月7日,巫院長和謝主任布置,由我當聯(lián)絡(luò)員,
安排一批規(guī)培醫(yī)生到外面完成一些3到9歲兒童的配型,3到5歲為一組,
6到9歲為另一組,男女各3例,每個組6例,要取靜脈血,取的標本不能沾水,
以為相關(guān)特殊人物服務(wù)?!彼⒅且欢味斡涗浛戳撕芫?,眼神空洞。然后,
他翻回最新一頁,在剛才的記錄后面,用力地、深深地寫下了四個字,
筆跡幾乎要穿透紙背:“喪盡天良!”寫完這四個字,他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