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賜婚那日,父親摔了御賜的玉如意。他叮囑我:“許家百年將門,豈能向楊家低頭?
記住,楊澤昭不過是個病秧子。”我點(diǎn)頭,卻在掀開蓋頭時心跳漏了半拍。
01圣旨送到許府那日,秋日里難得響了一聲悶雷,沉甸甸地砸在將軍府朱漆剝落的門楣上。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鐵銹和舊木混合的、屬于衰敗世家的氣息。宣旨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音,
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死寂的前廳里來回切割?!啊质吓S柔嘉,淑慎性成,
柔嘉維則……特賜婚于楊氏嫡子楊澤昭,擇吉日完婚,以彰天恩,
永結(jié)秦晉之好……”“秦晉之好?
哼......”父親許嘯虎的聲音低沉得如同虎嘯前的壓抑,每一個字都從牙縫里擠出來,
裹著冰冷的恨意。他猛地從主座上站起,寬厚的肩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硬弓。
他看也不看那明黃的圣旨,
劈手抓起桌案上御賜的羊脂玉如意——那是許家祖上軍功換來的榮光。
手臂掄起一道沉重的弧線,玉如意狠狠砸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芭椋 币宦暣潭拇囗?,
玉屑四濺,在幽暗的前廳里折射出幾點(diǎn)短暫而刺目的寒光。那碎裂的聲音,
仿佛也砸在了我心上,震得指尖微微發(fā)麻。宣旨太監(jiān)嚇得面如土色,兩股戰(zhàn)戰(zhàn),
幾乎癱軟在地。父親卻不再看他,布滿血絲的虎目轉(zhuǎn)向我,那目光沉甸甸的,
像淬了火的鐵塊,烙在我臉上?!叭峒?,”他的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記??!許家百年將門,錚錚鐵骨,寧折不彎!你的秋水劍,
必要時可了結(jié)他的性命。楊家?哼!楊澤昭那小子,不過是楊家推出來裝點(diǎn)門面的病秧子!
風(fēng)一吹就倒的藥罐子,就是死了又何妨!你嫁過去,就是許家釘進(jìn)楊家心口的一顆釘子!
給我死死釘牢了!休要讓楊家那些只會耍弄心機(jī)的酸腐書生,看低了我許家的門楣!
”我垂著眼,盯著地上那攤刺目的玉屑,它們像被碾碎的星辰。
前廳里殘留著父親摔碎玉如意時的暴烈氣息,
混雜著宣旨太監(jiān)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宮里特有的熏香氣味,沉甸甸地壓著我的肺腑。
我緩緩抬起頭,迎上父親那雙燃燒著不甘與沉郁火焰的眼睛,用力點(diǎn)了一下頭?!芭畠好靼?。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投入寒潭的一粒石子。02將軍府的大門在我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
隔絕了父親最后那一道復(fù)雜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目光。花轎起行,晃晃悠悠,
如同漂浮在一條陌生的、湍急的暗河之上。轎簾外,市井的喧鬧被一層喜慶的紅綢過濾,
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沾了水的棉布。那些議論聲卻如同細(xì)小的毒針,
無孔不入地鉆進(jìn)轎簾的縫隙。“聽說了沒?許家……嘖嘖,敗落嘍!
要靠賣女兒去貼補(bǔ)楊家那破落戶了?”“楊家那位公子?哎喲,不是說他自小就是個藥罐子,
風(fēng)一吹就倒!許家那丫頭,可是能赤手空拳打翻幾個壯漢的主兒!這……這嫁過去,
怕不是要守活寡?”“噓!小聲點(diǎn)!圣旨賜婚!懂不懂?不過啊……嘿嘿,龍虎配病貓,
有好戲看嘍!”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市井小民特有的、幸災(zāi)樂禍的刻薄,
一下下刮擦著我的耳膜。我端坐在狹窄的轎廂里,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指甲隔著層疊的嫁衣布料,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白痕。紅蓋頭沉重地壓在頭頂,
眼前只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猩紅。這紅色,像血,也像父親眼中燒灼的恨意。
不知過了多久,花轎終于在一陣吹吹打打的喧鬧中停了下來。
一只骨節(jié)分明、過分蒼白的手伸了進(jìn)來,輕輕扶住了我的手臂。那手冰涼,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若有似無的墨香和藥味。隔著繁復(fù)厚重的嫁衣,
那涼意還是清晰地透了進(jìn)來。是我為來的夫君——楊澤昭。
03我下意識地繃緊了手臂的肌肉,那是在許家演武場多年摔打出來的本能反應(yīng)。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僵硬,微微一頓,隨即,
指尖極其輕柔地、安撫似的在我小臂外側(cè)按了一下。很輕,很克制。
喜娘高亢的唱和聲在耳邊嗡嗡作響,牽引著我跨過火盆,
踩過象征“傳宗接代”的麻袋……繁雜的禮儀如同隔著一層濃霧,混沌而遙遠(yuǎn)。
我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條被沈硯虛扶著的左臂上,那一點(diǎn)冰涼的觸感,
像落在皮膚上的一小片雪。終于,周遭的喧鬧聲浪被一道門隔開,世界陡然安靜下來。
只剩下我和他,還有龍鳳喜燭燃燒時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甜得發(fā)膩的合巹酒香。我屏住呼吸,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撞擊著胸腔。
蓋頭被一柄玉如意輕輕挑起。光線驟然涌入,有些刺目。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
才看清眼前的人。他就站在燭光搖曳的暈圈里,一身同樣刺目的正紅喜服,
襯得他的臉色愈發(fā)蒼白,幾乎沒有什么血色,像上好的宣紙,薄而脆弱。眉目是清俊的,
帶著一種屬于書齋的溫潤氣韻,只是那溫潤之下,似乎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倦怠。身形頎長,
卻有些過分單薄,寬大的喜服掛在他身上,空蕩蕩的,仿佛一陣稍大的風(fēng)就能將他卷走。
他看著我,唇角彎起一個極淺、極溫和的弧度,眼神平靜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
映著跳躍的燭火,卻照不見底?!胺蛉?。”他開口,聲音清潤,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低啞,
像溪流滑過青石。父親的話如同驚雷,再次在耳邊炸響——“病秧子!風(fēng)一吹就倒的藥罐子!
”04眼前的景象與父親斬釘截鐵的斷言嚴(yán)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我繃緊的心弦,
在看清他蒼白面容和單薄身形的剎那,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絲。然而,就在這松懈的縫隙里,
心臟卻毫無預(yù)兆地、重重地漏跳了一拍。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如同冰涼的蛇,
倏然滑過心底。這樁婚事,本就是兩座搖搖欲墜的危樓,在皇權(quán)的鐵腕下被迫捆綁在一起。
我嫁入楊府,便是許家釘進(jìn)楊家的一枚釘子。楊澤昭,
這個蒼白清瘦、仿佛連呼吸都帶著藥味的“病弱”夫君,
就是我第一個需要審度、需要應(yīng)付的對手。日子在一種奇異的、表面平靜的張力下流淌。
楊澤昭待我,客氣周全得無可挑剔,處處透著世家公子的禮數(shù),
卻又始終隔著一層疏離的薄紗。
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他那個堆滿了書卷、彌漫著墨香和淡淡藥味的小書房里?;驁?zhí)卷細(xì)讀,
或臨窗寫字,一副心無旁騖的文弱書生模樣。那一日午后,陽光慵懶地透過雕花窗欞,
在光潔的紫檀木書案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楊澤昭正坐在案前,專注地寫著什么。
我端著一盞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走近,將茶盞輕輕放在他手邊不礙事的地方。
目光無意間掠過他握筆的手。那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
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然而此刻,那只手卻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筆桿是上好的湘妃竹,
分量并不算重,可在他指間,卻像是不堪承受的重物,微微顫抖著。筆尖飽蘸的濃墨,
隨著他手腕不穩(wěn)的輕顫,在鋪開的宣紙上洇開一小團(tuán)不規(guī)則的墨漬,破壞了整篇小楷的清雅。
他似乎有些懊惱,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眉頭微蹙,那抹倦色更深了。他放下筆,
用左手輕輕揉捏著右手的手腕,動作間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柔弱?!白尫蛉艘娦α?。
”他抬眼看向我,唇邊扯出一個帶著歉意的淺笑。臉色在午后暖陽下依舊顯得有些透明,
“手腕乏力,連筆都拿不穩(wěn)當(dāng),實(shí)在慚愧?!标柟馔高^窗欞,
在他低垂的、微微顫動的睫毛上跳躍,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陰影。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膚色,
在暖陽下也透不出一絲暖意。他揉捏手腕的動作,輕柔而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疲憊,
仿佛那纖細(xì)的腕骨當(dāng)真承載不了幾兩力氣。心口某個地方,被這景象輕輕刺了一下,
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酸軟。父親“藥罐子”的斷言,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開口:“夫君若不嫌棄,妾身……可以試試?”話一出口,
我自己先怔住了。這并非計劃中的試探或周旋,更像是一種本能的反應(yīng),
一種看到精致易碎的琉璃器皿時,忍不住想要小心呵護(hù)的沖動。05楊澤昭顯然也愣了一下。
他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我,里面飛快地掠過一絲極難捕捉的情緒,
快得像流星劃過夜空,隨即又被溫和的笑意取代。他沒有拒絕,
只是輕輕將沾了墨的筆遞了過來,聲音依舊低柔:“那便有勞夫人了。”指尖不經(jīng)意地相觸。
他的手指,依舊冰涼。我繞到他身后,微微傾身,右手帶著猶豫,輕輕覆上他握筆的手背。
那手背的皮膚細(xì)膩微涼,觸感如同上好的冷玉。我的手心卻微微有些汗?jié)瘢?/p>
帶著習(xí)武之人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這鮮明的對比讓我心頭莫名一顫。
我試圖穩(wěn)住他那只微微發(fā)抖的手,引導(dǎo)著筆尖在宣紙上重新落墨。“手腕……要穩(wěn),
”我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努力回憶著幼時家中西席教導(dǎo)的點(diǎn)滴,“發(fā)力在腕,
不在指……”他溫順地應(yīng)著,任由我的力道帶著他移動筆鋒。然而,
那支筆在我手中無比馴服的羊毫,到了他指間,卻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
依舊帶著一種細(xì)微卻固執(zhí)的顫抖,寫出的筆畫始終帶著一絲虛浮無力。陽光溫暖,
書房里墨香與藥香交織。他微涼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
頸后幾縷柔軟的發(fā)絲隨著呼吸輕輕拂動。那一刻,他身上那層脆弱易碎的氣息是如此真實(shí),
幾乎瓦解了我心中所有的戒備和預(yù)設(shè)。憐憫,像初春的溪水,悄然漫過心防的堤岸。然而,
這虛假的平靜,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被徹底撕碎。07那夜,當(dāng)今太子殿下微服駕臨楊府。
“澤昭,你那新進(jìn)門的夫人,只怕是許老將軍安插在你我身邊的眼線,
不盡早除去只恐夜長夢多啊?!碧右贿叞淹媸掷锏挠衽逡贿叺耐驐顫烧选?/p>
楊澤昭心頭一緊,而后立馬調(diào)整好情緒,故作鎮(zhèn)定的道?!叭f萬不可!還請?zhí)拥钕氯肌?/p>
臣觀察那許氏女已有許久,一個只會舞刀弄槍的粗人罷了,
斷不可因?yàn)檫@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壞了大計?!斑€是澤昭說想的周全,這個時候橫生事端,
打草驚蛇,確實(shí)不妥,需等那邊先出手,我們才算師出有名。
”楊澤昭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伴君如伴虎,帝王家的殺伐果決最是無情。因是密談,
府中護(hù)衛(wèi)皆被屏退至外院,只留了太子帶來的幾名心腹親衛(wèi)守在書房外。
我因夜間在府中后園習(xí)武,回來時抄了近道,
恰好隱在書房外回廊盡頭一株茂密的老槐樹陰影里。更深露重,寒意侵肌。
就在我準(zhǔn)備悄然離去時,異變陡生!幾道比夜色更濃的黑影,
如同鬼魅般從檐角、假山后無聲無息地?fù)涑?!動作迅捷如電,目?biāo)直指書房緊閉的門扉!
刀鋒撕裂空氣的銳嘯刺耳驚心!有刺客!保護(hù)殿下!”太子親衛(wèi)的厲喝聲劃破死寂。
書房內(nèi)傳來器物翻倒的巨響和短促的驚呼。兵刃交擊聲、怒吼聲、慘叫聲瞬間爆發(fā),
血腥氣如同濃霧般在冰冷的夜風(fēng)中驟然彌散開來!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父親是二皇子的老師,朝堂之上本就因儲君即位之事導(dǎo)致各方勢力都蠢蠢欲動。
如今太子遇刺……無論成功與否,這盆污水都可能第一個潑向我許家!
我?guī)缀跏潜灸艿鼐鸵蝿_出去,身形剛動——“砰!”一聲悶響,
書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猛地從里面被撞開!一道身影踉蹌著倒退出來,背對著我,
正是太子!他胸前衣襟被劃開一道口子,臉色驚怒交加。幾乎就在太子退出的同時,
一道黑影如附骨之疽緊隨而至!冰冷的刀鋒帶著必殺的決絕,直刺太子后心!太子舊力已竭,
新力未生,根本無從閃避!千鈞一發(fā)!一道更快的紅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閃電,
從太子身側(cè)的陰影里暴射而出!是楊澤昭!08他身上還穿著白日里的緋紅常服,
此刻那抹紅在昏暗中卻顯得格外刺眼。沒有武器,沒有呼喝。
他的動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極限,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殘影。
我甚至沒看清他是如何切入那刺客與太子之間的。只聽到“咔嚓”一聲!
那聲音在混亂的廝殺聲中異常清晰,干脆利落,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骨頭被生生折斷的恐怖質(zhì)感。時間仿佛在那一瞬被凍結(jié)。
刺客疾刺的動作驟然僵在半空,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怪異的“嗬”聲,
如同被掐斷了脖子的雞。他手中的鋼刀“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地。楊澤昭的手,
那只握不穩(wěn)毛筆、需要我扶持著才能寫出端正字跡的手,此刻正穩(wěn)穩(wěn)地扣在刺客的頸側(cè)。
五指收攏,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錾涞陌住4炭偷念^顱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
頸骨顯然已徹底斷裂。那雙瞪大的眼睛里,還凝固著臨死前的兇狠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
楊澤昭面無表情,眼神冷冽如數(shù)九寒冰,沒有一絲波瀾。他手腕一抖,
像丟棄一件骯臟的垃圾,將那刺客尚有余溫的尸體隨意甩向旁邊的假山?!班弁ā币宦晲烅懀?/p>
尸體軟軟癱倒。一滴粘稠、溫?zé)岬难?,順著他方才扼斷刺客脖頸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指尖,
緩緩滑落?!芭距币宦暎以诒涞那嗍迳?,濺開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猩紅。直到此刻,
書房外殘余的太子親衛(wèi)才堪堪將另外兩名刺客制服。喊殺聲漸歇,
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寒冷的夜風(fēng)中,令人作嘔。楊澤昭緩緩轉(zhuǎn)過身。
慘白的太子;越過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和傷者;越過那些驚疑不定注視著他的親衛(wèi)……最終,
精準(zhǔn)地落在我藏身的槐樹陰影里。他看到了我。09臉上的冰冷漠然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我無比熟悉的、那種帶著三分倦意七分溫潤的淺笑。
仿佛剛才那個徒手?jǐn)Q斷刺客脖子、眼神冷得像地獄惡鬼的人,
只是我極度驚駭之下產(chǎn)生的幻覺。他甚至抬起那只剛剛沾染了滾燙鮮血的手,
極其自然地用干凈的手背,輕輕拂了拂自己緋紅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然后,
他對著我的方向,唇角勾起一個近乎溫柔的弧度,聲音不高不低,清晰地穿透死寂的夜,
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嘆息,落在我耳中,“夫人,今夜月色……真美?!彼⑽⑼崃送犷^,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映著遠(yuǎn)處燈籠跳躍的火苗,像兩簇幽深的鬼火。
“你……什么都沒看見,對嗎?”那滴落在他指尖的血,仿佛帶著滾燙的溫度,
灼穿了我所有的認(rèn)知。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我死死地盯著他臉上那抹溫潤如昔、此刻卻顯得無比詭異和恐怖的笑容,
身體僵硬得如同被冰封。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攫住了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月色?
今夜?jié)庠票卧?,哪來的月色?他是在笑,笑容卻比這寒夜更深冷。那一聲輕飄飄的“對嗎?
”,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冰針,悄無聲息地刺入我的心臟。我什么也答不出來,
只是在那片濃重的槐樹陰影里,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粗糙冰涼的樹干上,
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八茄b的,我和父親都被他給騙了!”幾乎是憑著求生的本能,
我轉(zhuǎn)身,用盡全身力氣,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那片被血腥和謊言浸透的修羅場。
楊澤昭那夜如同地獄修羅般的身手,和他隨后那抹令人心膽俱裂的溫潤笑容,
像兩把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jìn)了我的腦海??謶秩缤乒侵?,日夜啃噬著我。
10我無法再將他視為那個需要我扶持的病弱書生。每一次靠近他,
每一次對上他那雙看似平靜溫和、實(shí)則深不見底的眼眸,我都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壓迫感。
我開始下意識地躲避,借口身體不適,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東廂房里,
連去正廳用飯都找借口推脫。楊澤昭對此似乎毫無察覺,或者說,他選擇了視而不見。
他依舊每日去他的書房,讀書寫字,偶爾有太子府的幕僚來訪,他也只是溫言淺笑地接待,
看不出絲毫異樣。那份刻意的平靜,反而更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我知道,
那夜他看到我了。那句“什么都沒看見”,不是詢問,是警告,是命令。
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父親許嘯虎派人送來了密信。信使是跟隨父親多年的老親兵,
趁著夜色翻墻而入,只交給我一個小小的、封著火漆的竹筒。留下一句“將軍急令,
務(wù)必親手交予二殿下”,便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竹筒握在手里,冰冷,沉重。
父親的字跡透過薄薄的絹紙印出來,帶著一種熟悉的、屬于沙場的剛硬決絕。
信的內(nèi)容我自然不知,但父親如此急切、如此隱秘,
甚至不惜動用埋藏在沈府多年的暗線……這絕非尋常之事。
二皇子……奪嫡……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父親在走一條無法回頭的路,而我,是許家女,
是他的女兒,是他釘在楊家的一枚棋子。這封信,就是棋子的使命。深夜,萬籟俱寂。
我換上一身最利落的夜行衣,將那個小小的竹筒緊緊縛在胸前。推開窗戶,
冰冷的夜風(fēng)灌了進(jìn)來。我深吸一口氣,正準(zhǔn)備翻窗而出——“吱呀?!鄙砗?,我臥房的門,
被輕輕推開了。沒有腳步聲,沒有氣息。仿佛門是自己打開的。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僵硬地、一寸寸地回過頭。楊澤昭就斜倚在門框上。11他穿著一件家常的月白色軟緞寢衣,
衣襟松散,露出一小片同樣蒼白的鎖骨。長發(fā)未束,隨意披散在肩頭,
在昏暗的燭光下泛著墨玉般的光澤。他看起來慵懶閑適,像是半夜口渴出來尋杯水喝。
可他的眼睛,那雙在昏暗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
正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那身與閨閣繡房格格不入的夜行衣上,
落在我僵硬的姿勢上。最后,定定地落在我胸前微微鼓起的位置。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
只有一種了然于胸的、近乎玩味的平靜。唇角甚至還噙著一絲極淡的、若有似無的笑意,
像看著一只誤入他精心編織的網(wǎng)中的雀鳥?!案盥吨?,”他開口,聲音帶著剛睡醒的低啞。
在這死寂的夜里卻清晰得如同耳語,“夫人……這是要去哪里賞月?”尾音微微上挑,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空氣凝滯得如同結(jié)了冰。窗外,
不知名的秋蟲發(fā)出幾聲有氣無力的鳴叫,更襯得屋內(nèi)死一般的沉寂。燭火不安地跳躍著,
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我背對著他,一只手還撐在窗欞上,指尖冰涼,
幾乎失去了知覺。夜行衣粗糙的布料緊貼著皮膚,胸前那個小小的竹筒,
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布料燙著我的心口。12賞月?又是賞月!
那夜他染血的手指和溫柔的話語再次浮現(xiàn)眼前,寒意順著脊椎一路竄上頭頂。
“我……”喉嚨干澀得發(fā)緊,我強(qiáng)迫自己發(fā)出聲音,卻嘶啞得厲害。“……屋里悶熱,
想出去透透氣。”這借口拙劣得連我自己都不信。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輕得像羽毛落地,卻帶著千斤的重量砸在我心上?!芭??”他慢悠悠地踱步進(jìn)來,
月白的軟緞寢衣拂過光潔的地面,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那無聲的靠近,
比任何腳步聲都更令人心悸。他身上那股清冷的墨香和淡淡的藥味,
在這緊繃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巴笟狻彼貜?fù)著,
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溫柔的磁性,停在我身后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
那無形的壓迫感如同實(shí)質(zhì)般籠罩下來,幾乎讓我無法呼吸?!按┏蛇@樣透氣,夫人倒是有趣。
”他的目光,如有實(shí)質(zhì),灼灼地烙在我的背上,最終停留在我的后心位置。那里,
藏著那個要命的竹筒。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無比煎熬。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破膛而出。冷汗浸濕了內(nèi)衫的領(lǐng)口,粘膩冰冷。我知道,他在等我坦白,等我求饒,
或者……等我做出更愚蠢的舉動。他的招式我見過,逃?在他面前逃,如同撼樹的蚍蜉。
13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大得帶起一陣風(fēng),吹得桌上燭火劇烈搖晃。我直視著他,
豁出去一般,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顫抖?!笆歉赣H的信!要我立刻送去二皇子府!你待如何?
”我的手下意識地護(hù)在胸前。楊澤昭臉上的那絲玩味笑意更深了。他沒有動怒,沒有質(zhì)問,
甚至沒有流露出半分意外。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
似乎有無數(shù)我看不懂的暗流在無聲涌動。半晌,他才輕輕“嘖”了一聲,搖了搖頭,
語氣竟帶著一絲……惋惜?“岳父大人,終究是……太心急了?!彼龡l斯理地說著,
目光從我護(hù)著胸口的手,緩緩移到我的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岸首痈??呵,
此刻怕已是龍?zhí)痘⒀?,只等著……請君入甕了?!蔽业男拿偷匾怀?!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澳恪裁匆馑??父親他中計了!
那場刺殺根本就是他們在故意做戲,賊喊捉賊,為的是逼我父親先出手?
”我的聲音抖得更厲害。楊澤昭沒有直接回答。他緩緩抬起手,卻不是指向我,
而是指了指我身后的窗欞,語氣平淡無波?!巴饷骘L(fēng)大,夫人身子弱,還是回去歇著吧。
這封信……就留在我這里?!彼D了頓,目光變得幽深,如同凝視著深淵。
“至于岳父大人那邊……夫人只需記住,你已是楊家的婦,許家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夜深了,
莫要做些無謂之事,徒增煩擾?!弊詈髱讉€字,他說得極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
如同終審的判決。“你的招式我見識過,我不是你的對手,我們也不該兵戎相見,
信我可以給你,但求你,放過許家,不要將信交出去!”他沒有回話,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仿佛沒有聽見,亦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轉(zhuǎn)身,
月白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融入門外的黑暗里,只留下那股清冷的墨香,在燭火搖曳的房間里,
久久不散?!胺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我僵立在原地,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他最后那番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朵里?!澳阋咽菞罴业膵D,
許家的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薄巴皆鰺_……”14那封信,他拿走了。他沒有搜我的身,
只是輕描淡寫地點(diǎn)破,然后像拿走一件礙眼的物品。父親的信使,父親的謀劃……在他口中,
仿佛只是孩童無知的把戲,是“徒增煩擾”。而他,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
等著父親和二皇子……自投羅網(wǎng)。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為父親,為許家。
楊澤昭那張溫潤含笑的臉,此刻在我眼中,比最猙獰的惡鬼還要可怕。他洞悉一切,
掌控一切,像一個冷漠的棋手,隨意撥弄著棋盤上的生死。而我,和我的家族,
不過是他指尖隨時可以碾碎的棋子。我踉蹌著跌坐在冰冷的腳踏上,雙手緊緊抱住膝蓋,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窗外的風(fēng)聲,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嗚咽。那一夜,燭火燃盡,
我在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中,睜眼枯坐到天明。接下來的日子,
許硯府邸如同暴風(fēng)雨前虛假的死寂。楊澤昭依舊每日去書房,只是停留的時間更長,
太子府的幕僚和穿著普通服飾、眼神卻異常銳利的陌生人出入得更加頻繁。他們低聲交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