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長安城上空，烏云如墨，沉沉壓下，將白晝?nèi)境闪它S昏。悶雷在厚重的云層深處翻滾、積聚，發(fā)出壓抑的轟鳴，仿佛上天也在為這場即將上演的人倫慘劇而積蓄著震怒。通往太極宮的心臟——玄武門——的石磚縫隙間，暗紅色的血跡尚未完全干透，在慘淡天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粘稠?？諝庵袕浡鴿庵氐没婚_的鐵銹般的腥氣，混合著塵土與汗水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身處此地之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李世民沉重的步履踏在冰冷的宮磚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回響。他手中緊提著兩顆血淋淋的首級，粘稠的血液順著發(fā)梢、下頜，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濺開小小的、暗紅的花。建成和元吉的頭顱在他手中微微搖晃，因急速死亡而僵硬的發(fā)絲在血污中糾纏在一起，幾乎難以分辨彼此。他們的眼睛都還圓睜著，瞳孔擴散，凝固著生命最后一刻驟然爆發(fā)的極致驚恐與深深的不甘，空洞地望向灰暗的天空。
“殿下…”一身鐵甲、血染征袍的尉遲敬德?lián)屔锨耙徊?，那張黝黑剛毅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難以言喻的憂慮和沉重，粗重的眉頭緊鎖著，嘴唇翕動，欲言又止。他看著李世民蒼白的側(cè)臉和手中那可怖的“戰(zhàn)利品”，胸腔劇烈起伏。
“不必多言?！崩钍烂竦穆曇舢惓８蓾硢?，仿佛砂礫摩擦，全然不似他平日清朗的聲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強行擠出，帶著一種疲憊至極的麻木。他并未停下腳步，目光直直地投向那緊閉的太極殿大門，“你們守住宮門，不許任何人進出?！泵詈喍潭洌蝗葜靡?。
太極殿內(nèi)，巨大的空間顯得異?？諘缍鴫阂帧T火在不安的氣流中搖曳，光影在蟠龍柱和織錦帷幔上跳躍不定。大唐的開國皇帝李淵，此刻已不再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梟雄，他像被抽掉了脊梁般癱坐在冰冷的龍椅上，原本威嚴的面龐此刻灰白如紙，毫無血色。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明黃龍袍下，那曾經(jīng)挺拔的身軀佝僂著，難以抑制地微微發(fā)抖。當(dāng)沉重的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刺眼的天光短暫地涌入又迅速被殿內(nèi)的陰影吞噬時，他渾濁而驚惶的雙眼猛地抬起，正對上逆光走入的次子那雙布滿血絲、幾乎要滴出血來的眸子。
“二郎…你…”李淵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懼。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絕望地釘在李世民手中那兩顆仍在滴血的、面目猙獰的頭顱上，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仿佛吞咽著巨大的痛苦與絕望，“你竟真的…”后面的話語被巨大的悲慟與驚駭堵在喉嚨里，化作一聲壓抑的嗚咽。
就在這一剎那，李世民的膝蓋猛地一軟，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一股撕裂般的劇痛毫無征兆地自太陽穴炸開，瞬間席卷了整個頭顱，眼前的一切景物都開始扭曲、旋轉(zhuǎn)。他悶哼一聲，單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手中的首級也隨之脫手，沉悶地滾落在地，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噗噗”聲。無數(shù)陌生又無比熟悉的畫面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沖進他的腦海——他孤獨地屹立在朔風(fēng)凜冽的長城烽火臺上，腳下是蜿蜒如巨龍、伸向無盡蒼茫的巍峨城墻；他在焦土斷壁、荒草蔓生的阿房宮廢墟中茫然徘徊，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那些被烈火焚燒得黢黑、布滿歲月刻痕的巨大梁柱；赤壁浩渺的江面之上，遮天蔽日的戰(zhàn)船連綿不絕，熊熊燃燒的烈焰沖天而起，將半邊天空映照得如同煉獄，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喊殺聲、風(fēng)聲、火焰的噼啪聲、巨木斷裂的轟鳴，嘈雜地交織在一起，震耳欲聾。
“二郎？！”李淵驚恐到變調(diào)的呼喚聲，像是從極遙遠的水底傳來，模糊而不真切。
那陣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如同退潮般驟然消失。李世民——此刻，某種更深沉、更古老的東西已在他眼底沉淀、蘇醒——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眼睛變了。方才的猶豫、痛苦、迷茫乃至弒親后的狂亂風(fēng)暴，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跨越了漫長時空、飽經(jīng)滄桑磨礪的、如同亙古寒冰般冷冽而銳利的洞悉。他站起身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屬于年輕驍將的、令人心悸的沉穩(wěn)與從容，舉手投足間，一種久居至尊之位、執(zhí)掌生殺予奪的、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瞬間充斥了整個大殿，壓得人喘不過氣。
“父皇當(dāng)為太上皇，頤養(yǎng)天年。”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渾厚，仿佛蘊含著萬鈞之力，與平日的清朗截然不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帶著千年的塵埃與鐵血，冰冷而篤定地擠壓出來，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最終裁決般的力量。
李淵渾身劇烈一震，如同被無形的閃電擊中！這聲音…這語氣…這撲面而來的威壓…竟讓他恍惚間，仿佛穿越了四十年的光陰，回到了洛陽，再次面對那位威加海內(nèi)的隋文帝楊堅！不，甚至比楊堅更古老，更…陌生，帶著一種源自亙古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漠然！
“你…你不是二郎…”李淵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枯瘦的手指指向他，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混亂，仿佛看到了某種不可名狀的邪異。
李世民(始皇)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意味深長、仿佛看透一切輪回興衰的笑容：“朕當(dāng)然是您的兒子，只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那兩顆曾經(jīng)熟悉、如今卻面目全非的頭顱，眼神平靜無波，“…想起了一些往事?！彼麅?yōu)雅地彎下腰，仿佛拾起的不是兄長的首級，而是兩件無關(guān)緊要的物什。他的動作精準(zhǔn)、從容，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優(yōu)雅，手指巧妙地避開了最粘稠的血污?！斑@些瑣事就不勞父皇費心了，兒臣自會處理妥當(dāng)?！痹捳Z平靜，卻蘊含著不容抗拒的意志。
殿外，醞釀已久的雷聲終于炸響，如同天穹崩裂！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濃重的烏云，瞬間將昏暗的太極殿照得亮如白晝。這刺目的光芒，清晰地勾勒出李世民(始皇)那半邊被照亮的臉龐輪廓。就在那一瞬間，李淵渾濁的老眼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在那雙深不見底、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一絲極其細微、冰冷而純粹的金色光芒，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卻足以讓他如墜冰窟，遍體生寒。
貞觀元年元日，長安城銀裝素裹。 昨夜一場瑞雪將這座巍峨帝都徹底覆蓋，瓊樓玉宇，飛檐斗拱皆披上厚厚的素裝，天地間一片澄澈的銀白。象征著大唐帝國最高權(quán)力中心的含元殿，在雪光映襯下更顯莊嚴肅穆，氣象萬千。殿前廣場上，新雪被清掃出寬闊的御道，兩側(cè)肅立著身著嶄新朝服、按品級排列的文武百官，如同沉默的儀仗，在凜冽的寒氣中呼出團團白霧。
新登基的唐太宗李世民高踞于丹陛之上的龍椅。他身著明黃十二章袞龍袍，頭戴垂珠十二旒的通天冠，冕旒微微晃動，遮擋不住其下那張肅穆異常的面容。與史書中記載的那位勵精圖治、從諫如流的明君形象不同，此刻端坐于龍椅之上的帝王，眉宇間凝聚著一股令人不敢逼視的、近乎實質(zhì)的懾人威嚴。他的目光緩慢掃過殿下匍匐的群臣，那目光深邃、冰冷，帶著審視一切的穿透力，所及之處，無論是功勛卓著的老臣還是新晉的年輕官員，無不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將頭顱埋得更低，不敢有絲毫仰視。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海嘯般的朝賀聲浪在空曠的廣場和巨大的殿宇間回蕩，震得檐角積雪簌簌落下。在這震耳欲聾的聲浪中，李世民(始皇)微微瞇起了眼睛。這匍匐的身影，這震天的呼聲…何其熟悉！兩千年前，咸陽宮前那更加宏闊的廣場上，六國臣服、萬民跪拜的場面，比眼前這規(guī)模要壯觀何止百倍！那席卷八荒的功業(yè)，那號令天下的威儀…記憶的碎片帶著沉重的力量撞擊著他的意識。
宰相房玄齡深吸一口寒氣，穩(wěn)定心神，出列上前，躬身啟奏，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陛下新登大寶，萬象更新。臣以為當(dāng)務(wù)之急，首在施仁政，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自隋末天下大亂以來，干戈不息，百姓流離失所，十室九空，千里沃野盡成蒿萊…”
“輕徭薄賦？” 李世民(始皇)突然發(fā)出一聲冷峭的笑聲，這笑聲不大，卻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殿內(nèi)所有的細微聲響，在大殿高聳的穹頂下清晰地回蕩。他身體微微前傾，冕旒珠玉碰撞發(fā)出細碎聲響，“當(dāng)年朕…朕統(tǒng)一六國時，就知道對黔首…對百姓，不能太過仁慈！心慈手軟，只會滋生懈怠，動搖國本！”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滿朝文武瞬間嘩然！死寂被打破，驚駭?shù)牡驼Z如同漣漪般迅速擴散。諫議大夫魏征驚得手中緊握的象牙笏板“啪嗒”一聲脆響，失手跌落在地，滾落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國舅長孫無忌猛地抬起頭，素來沉穩(wěn)的臉上寫滿了極致的震驚與難以置信，目光死死釘在龍椅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帝王身上。首倡此議的房玄齡更是如遭雷擊，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仿佛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困惑與恐懼攫住了他。
大殿內(nèi)陷入了比之前更為沉重的死寂，落針可聞。只有殿外呼嘯的寒風(fēng)偶爾卷過，帶來刺骨的寒意。李世民(始皇)似乎被這死寂和自己的失言驚醒。他閉了閉眼睛，強行壓下腦海中如怒濤般翻涌的秦宮舊影、鐵騎征塵。再睜眼時，他調(diào)整了坐姿，聲音恢復(fù)了帝王的沉穩(wěn)，卻依然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朕是說，治國之道，需剛?cè)岵?，恩威并施。輕徭薄賦，休養(yǎng)生息，固是仁政之本，”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群臣，“然則，法度綱紀(jì)，斷不可廢弛！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無嚴法難懾宵小。此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p>
魏征彎下腰，動作緩慢而凝重地拾起地上的笏板，他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站直身體，目光如兩道燃燒的炬火，穿透殿內(nèi)的壓抑，直射丹陛之上：“陛下方才金口所言‘統(tǒng)一六國’四字，臣斗膽請教，此乃何典？出自何故？微臣孤陋，實不知我大唐貞觀之治，與上古六國紛爭有何關(guān)聯(lián)？”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執(zhí)拗的探究。
“一時口誤罷了。”李世民(始皇)的聲音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他看似隨意地揮了揮手，想要結(jié)束這令他心煩意亂的質(zhì)詢。就在揮手之際，他的指尖無意間碰到了腰間懸掛的佩劍那冰涼的劍柄。那并非唐人慣常的握劍姿勢，而是五指微攏，拇指下意識地扣壓劍格——那是一種源自古老秦軍的、極具攻擊性的制式長劍握法！這細微到幾乎無人察覺的動作，卻沒能逃過魏征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他的眉頭瞬間鎖得更緊，眼底的疑慮如同深潭。
“若無他事，退朝?！被实鄣穆曇魩еK結(jié)的意味，不容置喙。他霍然起身，寬大的明黃龍袍下擺猛地翻卷而起，如同驟然升騰的云靄。他不再看殿中群臣一眼，帶著一身凜冽的帝王之氣，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空曠而壓抑的含元殿，留下滿殿驚疑不定、面面相覷的文武百官。
退朝后，李世民(始皇)屏退左右，獨自一人穿過積雪覆蓋的宮苑，踏上了凌煙閣高高的臺階。閣內(nèi)光線略顯幽暗，空氣中飄散著陳年紙張與墨跡的淡淡氣味。這里珍藏著為大唐開國功臣繪制的畫像，以彰其功勛。然而，在最顯眼、最尊崇的位置，卻突兀地空著一面巨大的墻壁，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他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宦官取來上好的松煙墨與顏料。很快，所需的畫具被小心翼翼地呈上。李世民(始皇)揮退所有侍從，只留下自己?；鹿俸蛯m女們遠遠地跪伏在閣外冰冷的石階下，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他們從未見過皇帝陛下親自執(zhí)筆作畫，更從未見過如此…如此粗獷、古拙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畫風(fēng)！
李世民(始皇)凝視著那面空墻，眼神仿佛穿透了時空。他提起飽蘸濃墨的巨筆，手腕沉穩(wěn)有力，沒有絲毫猶豫。筆鋒在雪白的墻面上劃過，粗獷而遒勁的線條幾筆便勾勒出一個峨冠博帶、面容清癯而眼神銳利的人像輪廓。那姿態(tài)，那神韻，透著一股屬于遙遠時代的、刻骨的熟悉感。
“李斯…”一聲低沉悠長的呢喃從他喉間溢出，帶著跨越千年的沉重回響。他伸出指尖，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輕輕撫過畫中人像尚未干透的墨跡，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易碎的珍寶，仿佛能透過這冰冷的墻面與墨痕，觸摸到那位兩千年前助他（始皇）定鼎天下、又最終被他自己下令腰斬的丞相的魂魄。
接著，筆鋒再次舞動。王翦——橫掃六合的猛將，蒙恬——北逐匈奴、修筑長城的統(tǒng)帥，尉繚——運籌帷幄的兵法大家…一個個早已湮滅在歷史塵埃中的秦帝國肱骨重臣的肖像，在那面空白的墻壁上逐一浮現(xiàn)。他們的服飾寬袍大袖，峨冠高聳，紋飾古樸，與閣內(nèi)其他唐朝功臣畫像上精致的圓領(lǐng)袍服、幞頭形成了鮮明而詭異的對比。當(dāng)畫筆移到描繪那位率領(lǐng)童男童女東渡求仙的方士——徐福時，李世民(始皇)執(zhí)筆的手腕猛地一顫！一滴飽含濃墨的墨汁，不受控制地從筆尖滴落，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畫中徐福眼睛的位置。濃黑的墨跡迅速暈染開，像是一滴從畫中人眼中滲出的、沉甸甸的黑色淚珠，凝固在冰冷的墻面上。
太極宮偏殿內(nèi)，香爐中龍涎香裊裊升騰，卻驅(qū)不散那份無形的壓抑。李世民(始皇)負手立于巨大的輿圖前，目光仿佛穿透絹帛，落在遙遠的西域。殿內(nèi)侍立的宦官宮女皆屏息凝神，如同石雕。
“陛下，”一名宦官幾乎是踮著腳尖，以最卑微的姿態(tài)趨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玄奘法師求見?！?/p>
李世民(始皇)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帶起一股勁風(fēng)，寬大的龍袍袖擺獵獵作響。冕旒珠玉劇烈晃動，撞擊聲在寂靜的殿中格外刺耳。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銳利、近乎逼問的光芒：“誰？！”
宦官嚇得膝蓋一軟，幾乎跪倒，頭埋得更深：“是…是玄奘法師，他剛從西域天竺歸來，跋涉萬里，帶來諸多…諸多梵文佛經(jīng)與圣物，特來覲見陛下…”
“宣！”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急切，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渴盼。這急切與他平日的威嚴沉穩(wěn)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令侍從們心頭一凜。
不多時，殿門再次開啟。一個身著洗得發(fā)白的褐色袈裟的僧人，步履沉穩(wěn)地走入殿內(nèi)。他身形瘦削，仿佛長途跋涉的風(fēng)霜刻進了骨頭里，面容卻異常平和寧靜，如同無波的古井。然而，當(dāng)他依禮深深俯首，繼而緩緩抬起頭，那雙眼睛——澄澈、明亮，仿佛蘊藏著無邊智慧與洞悉一切的光芒——直直迎上龍椅上帝王目光的瞬間，李世民(始皇)如遭雷殛，渾身劇烈一震！
*這雙眼睛！* 一個塵封了千年、幾乎被他遺忘的畫面猛地撕裂時空，撞入腦?！獤|海之濱，巨船即將揚帆，那個身披方士袍服、手執(zhí)玉圭的徐福，在登船前最后一次回望咸陽宮闕。那一眼，那穿透了帝王威儀、仿佛看透命運長河與長生虛妄的、帶著悲憫與決絕的明亮眼神…與眼前這雙僧人的眼睛，何其相似！跨越了兩千年的時光長河，竟在此刻重疊！
“貧僧玄奘，拜見陛下?！鄙说穆曇羟謇蕼貪櫍缤綕玖魈实娜?，在壓抑的殿中蕩開一圈漣漪，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
李世民(始皇)的呼吸有剎那的紊亂，他強壓下胸腔中翻涌的驚濤駭浪，努力控制著自己聲音的平穩(wěn)，卻仍能聽出一絲幾不可查的顫抖：“法師…西行天竺，取經(jīng)求法，歷經(jīng)多少寒暑？”
玄奘雙手合十，姿態(tài)恭敬而從容：“回陛下，自貞觀元年離京，至今日歸來，前后共計一十七載春秋。”
“十七年…”皇帝低聲重復(fù)著這個數(shù)字，眼神變得幽深莫測，仿佛在透過眼前的僧人，看向另一個時空，“當(dāng)年徐——”他猛地剎住，如同懸崖勒馬，硬生生將那個幾乎脫口而出的名字咽了回去，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改口道，“…法師此行，可曾到過那天竺佛國圣地——那爛陀寺？”他的目光緊緊鎖定玄奘，不放過對方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
玄奘再次合十，神色坦然無波：“正是從那爛陀寺學(xué)成歸來。蒙佛祖庇佑，攜回大小乘佛經(jīng)梵文原典，凡六百五十七部?！?/p>
李世民(始皇)的眼底，一抹冰冷而純粹的金色光芒驟然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壓迫感：“甚好。朕有一事，非法師不能相托。聞天竺那爛陀寺藏有《大涅槃經(jīng)》梵文真本，乃無上至寶。法師務(wù)必傾盡全力，為朕求得此經(jīng)！”他刻意加重了“真本”二字，字字如錘，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死死觀察著玄奘的反應(yīng)。
玄奘的面容依舊平靜如水，如同深潭不起微瀾。他微微垂首，聲音平穩(wěn)：“陛下所托，貧僧定當(dāng)竭力尋訪，不敢懈怠。然則，”他抬起眼，目光澄澈地迎向帝王眼中那迫人的探究，“貧僧斗膽，敢問陛下為何獨鐘此經(jīng)？”
“朕聞，”李世民(始皇)身體微微前傾，冕旒珠玉輕晃，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狂熱和冰冷的誘惑，一字一頓道，“此經(jīng)之中，藏有…長生不老之術(shù)！”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鎖鏈，緊緊纏繞住玄奘的雙眸，試圖從那片澄澈中捕捉到一絲動搖或隱瞞。
玄奘聞言，非但沒有驚懼，反而唇角泛起一絲極淡、極悲憫的笑意，如同菩薩低眉：“阿彌陀佛。陛下容稟，佛法精義，在于明心見性，超脫生死輪回之苦海，而非執(zhí)著于肉身皮囊之長久。陛下若求長生久視之道，”他的聲音清朗而堅定，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力量，“當(dāng)向內(nèi)修心養(yǎng)性，清凈六根，澄明本心。執(zhí)著于外物方術(shù)，豈非舍本逐末，南轅北轍？”
“放肆！” 李世民(始皇)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沉重的紫檀木案幾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筆墨紙硯劇烈跳動。這一聲怒吼，充滿了不屬于李世民的、源自遠古的暴戾與殺伐之氣，瞬間撕裂了殿中勉強維持的平靜！“你可知欺君罔上，該當(dāng)何罪？！誅爾九族亦不為過！”
殿角侍立的金甲侍衛(wèi)聞聲而動，如影隨形，“鏘啷”一聲，腰間橫刀瞬間出鞘半尺！森冷的寒光驟然充斥殿宇，凜冽的殺氣直逼殿中的僧人。
然而，玄奘仿佛置身于風(fēng)暴之外。他既無驚懼，亦無辯解，只是對著暴怒的帝王，再次深深合十，深深一揖，動作從容不迫，聲音依舊平穩(wěn)清澈，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貧僧只知如實語，如實道，不知何為欺君。若陛下圣心以為貧僧之言有罪，貧僧甘愿領(lǐng)受一切責(zé)罰，絕無怨言。”他的平靜，在帝王的雷霆之怒與侍衛(wèi)的刀光劍影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強大。
皇帝胸膛劇烈起伏，如同風(fēng)箱鼓動。他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眼神在暴戾的赤紅與掙扎的清明之間急劇變幻——一個是開創(chuàng)貞觀、胸懷天下的明君，一個是焚書坑儒、求仙索藥的暴君！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和人格在他腦海中激烈交戰(zhàn)、撕扯。最終，那屬于李世民的、尚未完全泯滅的理智和一絲帝王的疲憊占據(jù)了上風(fēng)。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的赤紅稍退，卻留下更深的疲憊與混亂。他頹然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種強行壓抑后的沙啞：“…退下吧。朕…朕今日心情不佳，法師且去?！?/p>
玄奘面色無波，再次深深一禮，動作一絲不茍：“貧僧告退?！彼従忁D(zhuǎn)身，寬大的褐色僧袍隨著動作飄拂。就在他轉(zhuǎn)身即將踏出殿門的那一剎那，殿內(nèi)明亮的燭光恰好掠過他垂落的寬大袖口內(nèi)側(cè)——一道極其細微、卻異常璀璨的金色絲線紋路，在僧袍的褐色粗麻布料上，若隱若現(xiàn)地一閃而過！那紋路的古老與神秘，與當(dāng)年徐福腰間懸掛的玉玨上鐫刻的、承載著長生祈愿的符咒紋路，竟如出一轍！
李世民(始皇)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然而，方才激烈的心緒交戰(zhàn)已耗盡了他的力氣，他強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喝問，只是死死盯著那即將消失在殿門外的背影，牙關(guān)緊咬，未再出言阻攔。
殿門沉重地合攏，隔絕了那道褐色的身影。殿內(nèi)的死寂幾乎令人窒息。李世民(始皇)如同石雕般在原地僵立了片刻，隨即，他眼中所有的疲憊與混亂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陰鷙與冷酷取代。他猛地轉(zhuǎn)頭，對侍立的心腹近侍厲聲低喝，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去！給朕盯緊他！玄奘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每日行蹤，接觸何人，事無巨細，皆要報于朕知！特別是…”他眼中寒光一閃，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刺骨的寒意，“…查清楚，他那袖中，究竟藏著何物！不得有誤！”
是夜，萬籟俱寂。 太極宮深處，皇帝的寢宮只余幾盞孤燈搖曳，昏黃的光暈在空曠的殿內(nèi)掙扎，映照出重重詭譎的暗影。李世民(始皇)摒退了所有侍從，獨坐于巨大的紫檀御案之后。案上，小心翼翼地攤開著一卷色澤沉暗、邊緣磨損、散發(fā)著腐朽與塵土氣息的古老竹簡。這是他動用帝王權(quán)力，從宮中最隱秘的庫房深處尋出的秦朝遺物。竹簡上的墨跡早已褪成枯骨般的灰褐色，文字是古樸艱深的小篆，一筆一劃，如同刻在時光上的刀痕，記載著那個曾讓他（始皇）魂牽夢繞又最終化為泡影的秘辛——方士徐福率領(lǐng)三千童男童女，揚帆東渡，尋求不死仙藥的始末。
窗外，一輪冷月高懸，清輝如練，透過雕花窗欞，無聲地流淌進來，在地面鋪灑下一片慘淡的銀霜。這冰冷的月光，恰好落在御案前帝王的臉龐上。那張曾屬于李世民的英俊面龐，此刻在月光與燈影的交錯中，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扭曲著。時而，眉峰緊鎖，嘴角下撇，顯露出一種屬于秦始皇帝的、刻骨的陰鷙與暴戾；時而又牙關(guān)緊咬，緊閉雙目，流露出屬于唐太宗李世民的、深陷漩渦無法自拔的痛苦與迷茫。兩種截然不同的神情在他臉上飛速交替、撕扯，仿佛有兩股無形的力量在爭奪這具軀殼的控制權(quán)。
“朕…到底是誰？”一聲低沉嘶啞、如同困獸般的自問，在死寂的宮殿中幽幽響起，帶著無盡的迷茫和撕裂的痛苦。他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塊溫潤玉佩。那是“李世民”自幼貼身佩戴的飾物，承載著屬于這個身份的過往與溫情。然而此刻，這塊象征著唐太宗身份的玉佩，卻被他以一種極其古拙、完全不符合唐人習(xí)慣的秦朝貴族方式，用特制的絲絳歪斜地、別扭地系在腰間，這本身就是一個無聲的、尖銳的矛盾象征。
恍惚間，他的目光投向御案一側(cè)那面打磨光亮的巨大銅鏡。鏡中，本該映照出清晰的身影，此刻卻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開始劇烈地扭曲、蕩漾！一會兒，鏡中清晰地映出一張年輕、英武、雖顯疲憊卻難掩銳氣的臉龐——那是剛剛開創(chuàng)貞觀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轉(zhuǎn)瞬間，那張臉又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揉捏、重塑，變得棱角分明、眼神冷酷如冰、眉宇間凝聚著橫掃六合的、不容置疑的千古一帝的威嚴——那是秦始皇嬴政！兩個帝王的面孔在破碎的光影中瘋狂地切換、重疊、撕咬！屬于李世民的金戈鐵馬、兄弟情仇、貞觀宏圖，屬于嬴政的焚書坑儒、統(tǒng)一度量、求仙索藥…無數(shù)記憶碎片如同失控的潮水，裹挾著截然不同的情感與意志，蠻橫地沖撞著他脆弱的意識壁壘，將他拖向精神撕裂的深淵！
“不——！”一聲充滿了驚懼、抗拒與極致痛苦的嘶吼猛地從李世民(始皇)胸腔中爆發(fā)出來！他如同被無形的毒蛇噬咬，又像是要掙脫鏡中那令他恐懼的倒影，手臂帶著狂暴的力量猛地橫掃而出！“哐當(dāng)——嘩啦啦！”沉重的銅鏡被狠狠打翻在地，鏡面瞬間碎裂成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鋒利殘片，四散飛濺！在滿地狼藉、閃爍著幽冷月光的鏡片之中，無數(shù)個扭曲的、破碎的“自己”的倒影同時呈現(xiàn)出來。每一個碎片里，無論映出的是李世民的痛苦，還是嬴政的猙獰，此刻都詭異地定格在同一個表情上——那是靈魂被徹底撕裂、身份認知完全崩塌的、深入骨髓的極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