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雨簾，將洛邑王城籠罩在一片死寂的濕冷里。那隊深青油布馬車碾過永定門的痕跡早已被泥濘覆蓋，但無形的壓抑卻如這連綿的秋雨，沉甸甸地滲透進(jìn)每一寸磚縫、每一縷空氣。坊間流言在陰溝暗巷中發(fā)酵膨脹，帶著毒菌般的恐慌，啃噬著這座垂暮帝都最后一點稀薄的熱氣。
洛邑的雨，冰冷粘稠，帶著鐵銹與衰朽混合的腥氣。一輛裝飾著素雅云紋、卻明顯規(guī)格超制的四駕馬車，碾過御道積水，濺起渾濁的水花，駛?cè)雽m城西門。車門推開，先探出的是一柄描金繪彩、墜著碩大明珠的油紙傘，隨即，一個身影裹在名貴的銀狐裘里，慢悠悠地挪下車來。
端王姬昭傯。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面皮白凈得近乎透明，眉眼生得極好，只是那雙桃花眼總是半瞇著，帶著幾分沒睡醒的慵懶和漫不經(jīng)心。唇色是常年酒色浸染出的淺淡嫣紅，此刻正微微撇著，對著車轍濺上袍角的一點泥星子，發(fā)出夸張又軟糯的抱怨：
“嘖…這鬼天氣，這破路！本王新做的‘雨過天青’緞面兒，瞧瞧，瞧瞧！阿福！你是死人嗎？還不快給本王擦擦！” 聲音拖得又長又軟，毫無氣力。
被喚作阿福的內(nèi)侍佝僂著腰，慌忙掏出雪白的絲帕去擦拭那點微不足道的污漬，動作小心翼翼。
姬昭傯這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掃了一眼肅立在宮門兩側(cè)、甲胄濕冷、面色緊繃的羽林衛(wèi)。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這王城內(nèi)外彌漫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其中一個年輕衛(wèi)士頭盔上凝結(jié)的水珠，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地鉆進(jìn)每個人的耳朵：
“喲，今兒當(dāng)值的是張校尉？嘖，瞧瞧這臉色，跟這宮墻一個色兒了。怎么，昨兒個在‘醉仙居’輸光俸祿了？還是家里婆娘又鬧騰了？回頭本王讓賬房支二十兩銀子給你，再介紹個‘溫柔鄉(xiāng)’的姑娘給你消消火，保管比你家那河?xùn)|獅強(qiáng)百倍！” 他邊說邊用指尖無聊地卷著自己一縷垂下的鬢發(fā)，語氣輕佻，笑容曖昧。
那被點名的張校尉臉色瞬間漲得通紅，額頭青筋跳動，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不敢反駁，只能死死低下頭，拳頭在身側(cè)攥得死緊。周圍的羽林衛(wèi)更是屏住呼吸，眼觀鼻鼻觀心，生怕被這位荒唐王爺盯上。
姬昭傯似乎很滿意這效果，嗤笑一聲，裹緊了銀狐裘，在阿福的攙扶下，一步三搖，用一種刻意訓(xùn)練過的、仿佛踩在云端般虛浮又招搖的步伐，慢悠悠地踱進(jìn)了深宮。所過之處，宮人內(nèi)侍無不避讓垂首，空氣中只留下他身上濃烈的、混合著名貴熏香與脂粉氣的甜膩味道，與他身后那鉛灰色的、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宮墻格格不入。
端王的“雨過天青”袍角消失在重重宮門深處不久，另一輛規(guī)制同樣尊貴、卻通體玄黑、裝飾著猙獰夔龍紋的四駕馬車，挾著一股遠(yuǎn)比秋雨更刺骨的寒氣，轟然駛?cè)雽m門。車門洞開，一個身影如標(biāo)槍般挺立而下。
禹王姬正。
他年近四十，身形高大魁梧，面容如同刀劈斧鑿，線條冷硬剛毅，一雙鷹目銳利如電，開闔間精光四射，帶著久居上位、生殺予奪的凜然威勢。一身玄色蟒袍，更襯得他氣勢沉凝如山岳，每一步踏在濕滑的石板上，都發(fā)出沉重而清晰的回響，仿佛踏在人心之上。他身后跟著數(shù)名氣息沉凝、眼神銳利如鷹隼的王府親衛(wèi)，皆身披精甲，腰佩長刀，沉默地散發(fā)著鐵血之氣。
與姬昭傯的慵懶招搖截然不同，姬正目不斜視，對宮門內(nèi)外的壓抑氣氛視若無睹，仿佛這令人窒息的陰霾本就是常態(tài)。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宮道兩側(cè)垂首肅立的羽林衛(wèi)，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鞭子，所及之處，所有衛(wèi)士的脊背瞬間繃得更直，頭垂得更低，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王叔?！?一個溫和清越的聲音自身側(cè)響起。是太子姬志存，他不知何時已等候在此，身著儲君常服，臉上帶著無可挑剔的恭謹(jǐn)笑容，微微躬身行禮。只是他微微泛青的眼圈和略顯僵硬的嘴角，暴露了內(nèi)心的焦灼不安。
姬正腳步微頓，鷹隼般的目光落在姬志存臉上，銳利得仿佛要穿透皮相。他并未回禮，只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淡、卻重若千鈞的冷哼，算是回應(yīng)。那眼神中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讓姬志存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
“父皇、玄微教宗，已在‘玄穹殿’等候王叔與諸公議事。此次議事僅幾人參加，還請王叔讓侍衛(wèi)在外等候?！奔е敬娴穆曇襞S持著平穩(wěn)。
姬正的目光越過姬志存，投向遠(yuǎn)處巍峨?yún)s籠罩在雨霧中的玄穹殿殿頂，眼神冰冷，如同注視著獵物巢穴的猛禽。他回頭眼神示意身后的護(hù)衛(wèi)，不再言語，抬步便走，玄黑的袍袖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將姬巍晾在原地。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戰(zhàn)鼓擂響，碾過濕冷的宮道，每一步都踏碎了太子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更讓整個宮苑彌漫的壓抑感陡然攀升數(shù)倍，幾乎凝成冰霜。姬志存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指死死掐入掌心，看著那玄色背影消失在雨幕深處，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玄穹殿內(nèi)，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闊的穹頂，燭火通明，卻驅(qū)不散彌漫的陰冷?；实鄹呔嵊樕跔T光下透著一股與不久前登基時候不一樣的狀態(tài)，整個人看起來神采煥發(fā)，華貴的錦緞之中，貼身的袍服更顯威嚴(yán)不可侵犯。他時不時發(fā)出一兩聲壓抑的輕咳，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這是兒時落水后落下的后遺癥。
御座左下首，魏冉，這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將軍，腰桿依舊挺得筆直，如同一株歷經(jīng)風(fēng)霜卻寧折不彎的孤松。他面色鐵青，虬髯微顫，一雙虎目死死盯著對面，眼中燃燒著壓抑不住的怒火，仿佛隨時要噴薄而出，將這金殿焚毀！
他的目光盡頭，是御座右下首那三道身影。為首的正是玄微教宗風(fēng)無妄。他一身素凈無瑕的白袍，在這金碧輝煌的殿宇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圣潔感。銀發(fā)如瀑，映襯著那張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孔，尤其是那雙冰霧彌漫、毫無人類情感的灰瞳，只是平靜地回視著魏冉的怒火，嘴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悲憫眾生的微笑。他身后侍立著兩名黑袍侍衛(wèi)，如同融入陰影的石像，氣息陰冷。如果不仔細(xì)觀察，會認(rèn)為他們是矗立的塑像。
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实鄣目人?，打破了死寂。審視的目光掃過階下眾人，聲音虛弱而疲憊：
“教宗所言‘焚世引劫’，以應(yīng)天道，寡人思之，惶惶不可終日…” 他的手指捻著龍袍一角，“此等滔天之舉，關(guān)乎社稷蒼生，魏卿，王弟，你們也說說…”
魏冉猛地踏前一步，聲如洪鐘，震得殿內(nèi)燭火都為之一晃：“陛下！臣，萬死不敢茍同！” 他 用手指向風(fēng)無妄，怒發(fā)沖冠，“妖言惑眾！何為天道？引獫狁、巫族、?？苣酥廖魅种T蠻入我王畿，踐踏山河，屠戮生民！此乃引狼入室，自毀長城！此乃亡國滅種之道！焉敢妄稱天道？！此等邪魔外道，包藏禍心，當(dāng)立即逐出洛邑，鎖拿問罪！”
他的怒吼在大殿中回蕩，帶著老將的忠勇與絕望。然而，回應(yīng)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实壑皇峭纯嗟亻]上了眼睛，仿佛不敢面對。現(xiàn)在的皇帝不過也是個諸侯，名義上的皇帝，沒人會在乎他，在乎的只是皇帝這個名頭。風(fēng)無妄嘴角那抹悲憫的微笑似乎更深了些，灰眸中的冰霧無聲流轉(zhuǎn)。
“魏上卿此言，未免太過偏激，有失我天朝上國的氣度?！?一個沉穩(wěn)渾厚、帶著金屬般冷硬質(zhì)感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僵局。說話的是禹王姬正。他端坐在魏冉斜對面的席位上，身姿挺拔如山，目光如電，緩緩掃過全場，最后落在魏冉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與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教宗乃世外高人，洞悉天機(jī)，其所言‘焚世引劫’，非為禍亂，實為滌蕩乾坤，重立新序！非常之時，當(dāng)行非常之法！” 姬正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殿中眾人的心上，“四荒蠻夷雖兇頑，然其力可借！我大周積弊已久，沉疴難起，正需此等猛藥，方能破而后立！引其力以清寰宇，驅(qū)虎吞狼，有何不可？！”
姬正聽到風(fēng)無妄的建議時，覺得這是一個破而后立的最佳辦法，所謂的諸侯臣子，不過是披著諸侯外衣的亂臣賊子。對于皇帝的旨意，有益則聽之，無益則逆之。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蟒袍無風(fēng)自動，一股強(qiáng)大的壓迫感瞬間充斥整個玄穹殿。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御座上的皇帝，又掠過太子姬志存那張煞白的臉，最后停留在風(fēng)無妄身上，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命令式的決斷：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即刻擬詔，曉諭四方諸侯！令其厲兵秣馬，整軍備戰(zhàn)！以‘尊王攘逆’之名，共討暴贏…”
姬正的話語如同驚雷，在死寂的玄穹殿內(nèi)炸開！
“暴贏”二字，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殿內(nèi)每個人的耳膜！玄戎！西陲那個以鐵血立國、剛剛血洗了雍城、筑起京觀的虎狼之國！禹王竟要在這風(fēng)雨飄搖之際，主動去招惹那頭磨利了爪牙的西陲兇獸？！
魏冉須發(fā)戟張，目眥欲裂，幾乎要噴出血來：“姬正！你…你這是要將大周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玄戎鐵騎，兇悍絕倫！贏悝其人，暴戾酷烈！其主贏梟尚且順其之意，此時招惹，無異于自掘墳?zāi)梗∧恪?/p>
“魏冉！” 姬正厲聲斷喝，聲如雷霆，瞬間壓過了老將軍的怒吼，他目光如刀，直刺魏冉，“你老了！也怯了！只知固守，不知進(jìn)?。⌒衷購?qiáng)，不過一隅蠻邦！我大周乃天下共主，諸侯云集響應(yīng)！以雷霆之勢擊其不備，必能一舉蕩平西陲，永絕后患！此乃廓清寰宇、重振天威的良機(jī)！豈容你這等老朽畏首畏尾，坐失良機(jī)？！” 他話語間，已將自己置于發(fā)號施令者的位置，對天子的僭越之意，昭然若揭！
皇帝姬泓被這激烈的爭執(zhí)嚇得渾身一哆嗦，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整個人蜷縮在御座上，仿佛隨時會散架。太子姬志存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求助般地看向風(fēng)無妄。
風(fēng)無妄依舊端坐，冰霧彌漫的灰瞳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場權(quán)力與路線的激烈交鋒，如同俯瞰蟻斗的神祇。當(dāng)姬正喊出“共討暴贏”時，他嘴角那抹悲憫的微笑似乎加深了極其細(xì)微的一絲，灰瞳深處，冰霧無聲地加速流轉(zhuǎn)了一瞬，快得無人察覺。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幾乎凝固的時刻——
“哎喲喂！吵什么呢這是？隔著八百里都聽見了！王兄啊，你這嗓門兒，不去西市口吆喝賣藝真是屈才了！” 一個拖得又長又軟、帶著濃重鼻音、還夾雜著幾分醉意的聲音，突兀地在殿門口響起。聲音不大，卻像根針，瞬間刺破了殿內(nèi)緊繃到極致的氣氛。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轉(zhuǎn)向門口。
只見端王姬昭傯斜倚在巨大的蟠龍金柱旁，銀狐裘的領(lǐng)口敞開著，露出里面同樣價值不菲的云錦中衣。他一只手還拎著個精致的白玉小酒壺，桃花眼半瞇著，臉上帶著宿醉未醒般的酡紅和濃重的倦怠，仿佛剛從哪個溫柔鄉(xiāng)里被硬拽出來。他慢悠悠地晃了晃酒壺，對著面色鐵青的姬正，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才繼續(xù)用那軟綿綿、懶洋洋的調(diào)子說道：
“討伐？打仗？多累?。∮峙K又臭，血呼啦的！再說了，玄戎？西邊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打的？搶他們的羊皮襖子回來御寒嗎？還是搶他們那能把人牙硌掉的硬麥餅？” 他嫌棄地撇撇嘴，仿佛想到了什么極其惡心的東西，“有這閑工夫，不如多開幾場宴飲，多聽幾支新曲兒，多看看美人兒跳舞！王兄你說是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搖搖晃晃地往殿內(nèi)走，腳步虛浮，仿佛隨時會絆倒。路過風(fēng)無妄席位時，他像是才注意到這位教宗，醉眼朦朧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得過分的白牙，帶著輕佻的贊嘆：
“咦？這位…就是那位會發(fā)光的仙師？嘖嘖嘖，果然好皮相！比本王在‘花想容’包下的頭牌小憐香還要俊俏幾分！仙師啊，改日有空，本王做東，請你去‘醉仙居’嘗嘗新到的‘玉髓釀’，再叫上幾個清倌人唱曲兒，保管比在這聽他們吵架有意思多了！” 他邊說，邊伸出手指，似乎想去碰觸風(fēng)無妄素白的袍袖。
“放肆！” 禹王姬正再也按捺不住，額角青筋暴跳，厲聲怒斥！風(fēng)無妄身后侍衛(wèi)也下意識地按住了腰刀。
風(fēng)無妄灰眸中的冰霧微微波動了一下，那看似伸向他袍袖的手指，在即將觸及的瞬間，極其自然地、不著痕跡地向上抬了半寸，仿佛只是要拂去自己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他抬起眼，那雙死灰色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映入了姬昭傯那張帶著醉意輕佻的笑臉。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的冰冷審視。
姬昭傯像是被姬正的怒喝嚇了一跳，手指一縮，酒壺差點脫手。他夸張地拍了拍胸口，白了姬正一眼：“吼什么吼！嚇?biāo)辣就趿耍 ?隨即又對著風(fēng)無妄，露出一個帶著歉意卻又無比真誠（至少在旁人看來如此）的傻笑，“仙師莫怪，本王就是…就是看見好看的人兒，忍不住想親近親近！絕無冒犯之意！您這通身的氣派，嘖嘖，神仙中人吶！” 他搖頭晃腦地贊嘆著，仿佛完全沒感受到那灰眸深處的寒意。
“夠了！姬昭傯！” 姬正怒不可遏，一步踏前，強(qiáng)大的氣勢如同山岳般壓向姬昭傯，“此乃軍國重地！豈容你在此嬉笑放浪，褻瀆仙師！還不給本王滾出去！”
姬昭傯被他吼得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囔著：“出去就出去…兇什么兇…” 他拎著酒壺，一步三晃，旁若無人地朝殿外走去，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那銀狐裘包裹的身影在莊嚴(yán)肅穆的玄穹殿內(nèi)，顯得格外刺眼和荒唐。
一場關(guān)乎王朝命運(yùn)走向的激烈廷爭，被這位荒唐王爺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打斷、攪渾。姬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魏冉怒視著姬昭傯的背影，眼中是恨鐵不成鋼的痛心疾首。皇帝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太子姬志存則悄悄松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唯有風(fēng)無妄，依舊端坐如初。他灰眸深處的冰霧緩緩流轉(zhuǎn)，目光似乎穿透了漸漸關(guān)閉的沉重殿門，落在了那個哼著荒腔走板小調(diào)、漸漸遠(yuǎn)去的紈绔背影上。那審視的目光，并未因姬昭傯的離場而收回，反而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悄然纏繞而去。
殿門在身后轟然關(guān)閉，隔絕了玄穹殿內(nèi)壓抑的爭吵和姬正那雷霆般的怒吼。姬昭傯臉上那夸張的醉意和輕佻瞬間褪去，如同揭下一張油滑的面具，后背全是冷汗。風(fēng)無妄抬眼看他的瞬間，姬昭傯覺得身體像是被凝固了一樣。他調(diào)整下帶著徹骨寒意的身體，然后聳聳肩，依舊拎著那個白玉酒壺，腳步也依舊帶著點虛浮，沿著被雨水打濕的宮道慢悠悠地晃著，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眼神卻清亮得如同被雨水洗過的寒星，哪里還有半分醉態(tài)？只有一絲深藏的、不易察覺的凝重，在眼底飛快掠過。
他看似漫無目的地在迷宮般的宮苑中穿行，繞過幾處守衛(wèi)森嚴(yán)的殿閣，穿過一片早已荒廢、只剩斷壁殘垣的冷宮區(qū)域。最終，在一座偏僻角落、爬滿枯藤、連匾額都朽爛脫落的廢棄宮苑前停下腳步。這里曾是前朝一位失寵妃子的居所，如今早已被遺忘，連野貓都嫌這里太過死寂。
姬昭傯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rèn)無人跟蹤后，才閃身進(jìn)入破敗的月洞門。院中荒草叢生，一口早已干涸的漢白玉古井半掩在枯藤之下。他走到井邊，并未朝下看，而是伸出腳尖，以一種奇特的韻律，在井沿幾處看似尋常的浮雕紋路上快速點過。
咔噠…噠噠…咔噠噠…
幾聲極其輕微的機(jī)括聲從井壁深處傳來。緊接著，井底那看似堅硬、布滿青苔的石板，竟無聲地向一側(cè)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洞口！一股混合著陳年土腥味、金屬銹蝕氣息以及…淡淡硝石味道的冷風(fēng)，從洞中倒灌而出。
姬昭漾毫不猶豫，縱身躍入洞中。石板在他身后悄無聲息地合攏，將最后一絲天光隔絕在外。
井壁并非垂直，而是盤旋向下，鑿有粗糙的階梯。越往下，空氣越冷，那股硝石和金屬的氣息也越發(fā)濃重。壁上每隔一段距離，便嵌著一枚發(fā)出微弱幽光的奇異礦石，勉強(qiáng)照亮前路。這光芒極其黯淡，只能映出腳下階梯的輪廓，反而更襯得四周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深藏于王宮地基之下的巨大空間！其規(guī)模遠(yuǎn)超想象，仿佛掏空了半座小山。穹頂高闊，由巨大的青銅柱和不知名的黑色巖石支撐?？臻g被縱橫交錯的、如同巨大血管般的青銅管道和復(fù)雜的齒輪機(jī)括結(jié)構(gòu)分割、填充，發(fā)出低沉而恒定的嗡鳴聲，如同沉睡巨獸的心跳。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青銅圓輪、嵌著晶石的金屬臂、纏繞著各色導(dǎo)線的奇異裝置，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諝飧稍铮瑤е鴿庵氐臋C(jī)油和金屬冷卻后的特殊氣味。
這里便是守炬者的核心——地樞。
開國皇帝武帝，便是在守矩者的幫助下奪取了天下。分封諸侯的時候，武帝本意是給守矩者劃分地盤，時任矩子的葉孤山拒絕了武帝的好意。在選擇洛邑為都城的時候，因其處于天下之中，只有一座高高矗立的洛山，在山頂修建為帝都都城，易守難攻，坐落在山頂?shù)亩汲窍袷且粋€魁梧的天神俯瞰天下。葉孤山提了一個建議，在都城的下面建立守矩者的核心地域。當(dāng)時武帝楞了一下，微微皺眉。葉孤山懂得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的道理。只是說了“玄微”二字。武帝略微思考便同意了，提出了要求。
因為守矩者是一群愛好和平的人組建的，他們對世俗的王權(quán)金錢名譽(yù)沒有一絲絲的欲望，只有一個殘缺的信念支撐著他們，那就是和平。對于玄微那群挑起戰(zhàn)火的瘋子，這群一根筋的守矩者，更讓人放心。而且和平年代，守矩者會消散在鄉(xiāng)野深山，田間地頭，古城陋巷之中。有的人是田間的農(nóng)民，有的是市井游俠，有人是私塾的教書先生。只會在動亂之際才會聚集在一起，阻止戰(zhàn)爭的發(fā)生或者蔓延。這才有了都城下面的守矩核心基地。
微弱的光芒來自墻壁上鑲嵌的更多發(fā)光礦石，以及一些緩慢旋轉(zhuǎn)、內(nèi)部流淌著幽藍(lán)或暗紅液體的透明晶柱。光影在冰冷的金屬與巖石表面流淌，勾勒出龐大而精密的輪廓，充滿了超越時代的、冰冷而神秘的力量感。
姬昭傯輕車熟路地穿過這片機(jī)械森林般的區(qū)域。他的腳步無聲而迅捷，如同游走于陰影中的靈貓，與地面那慵懶虛浮的步伐判若兩人。最終，他停在一處相對開闊的平臺前。平臺中央，一張巨大的金屬臺面上，正攤開著那卷邊緣磨損嚴(yán)重、浸透著歲月深褐痕跡的《非攻》殘簡。
青簡先生背對著他，負(fù)手而立，清癯的身影在幽藍(lán)晶柱冷光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孤寂而沉重。他正凝視著殘簡上那頑強(qiáng)刺破昏黃的“兼愛”、“非攻”古篆，沉默如同石雕。
“老師?！?姬昭傯開口，聲音低沉清晰，再無半分輕佻軟糯，帶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
青簡先生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落在姬昭漾身上，疲憊依舊，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和…沉重的托付。他沒有問玄穹殿上的風(fēng)波，仿佛一切早已在預(yù)料之中。
“昭傯，” 青簡先生的聲音在巨大的機(jī)械嗡鳴中依舊清晰，“玄微惑心之種，已借‘暖光’之機(jī)，悄然播撒。姬正…已然入玄微教。其‘共討玄戎’之議，表面為振王綱，實為玄微借其手，攪動天下兵戈，點燃焚世烽火的第一步！”
姬昭傯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鋒，那抹深藏的冷嘲化為實質(zhì)的寒意：“姬正？他不過是被推到臺前的傀儡！其背后，是玄微教以‘天道’為餌，以王權(quán)為棋！真正的棋手，是風(fēng)無妄那雙藏在冰霧后的手！甚至是玄微教皇已經(jīng)入場?！?/p>
“不錯?！?青簡先生頷首，走到金屬臺前，手指點向攤開的《非攻》殘簡旁一幅巨大的、刻在金屬板上的天下堪輿圖。他的指尖落在代表洛邑的符號上，然后重重劃過，最終點在西陲那片代表玄戎的、被特意標(biāo)注為暗紅色的區(qū)域。
“玄戎贏悝，其人如虎狼，其志在天下！然其西陲之地，苦寒貧瘠，根基未穩(wěn)。玄微此計，乃驅(qū)虎吞狼，更是…借刀殺人！欲引天下諸侯共擊玄戎，無論勝敗，皆使贏悝這柄最鋒利的‘刀’提前折斷，或使其陷入泥沼，無力東顧！待其兩敗俱傷，玄微惑心之種早已生根，四方蠻族入寇，焚世之火…將再無阻礙！”
姬昭傯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青簡先生的手指，腦中飛速運(yùn)轉(zhuǎn)，無數(shù)信息碎片拼合：“所以，風(fēng)無妄在玄穹殿上，對姬正的僭越和狂悖不置一詞，甚至…樂見其成！他要的，就是讓姬正成為點燃戰(zhàn)火的火把！讓大周成為玄微‘天道’祭壇上的第一塊柴薪！” 他猛地抬頭，眼中寒光四射，“玄戎，絕不能敗！至少…不能在此刻，以這種方式敗亡！”
“然也。” 青簡先生的聲音斬釘截鐵，“贏悝這把刀，縱使兇戾，此刻卻必須握在手中！玄戎這面盾，縱使冰冷，此刻卻必須矗立在西陲！絕不能讓玄微的驅(qū)虎吞狼之策得逞！絕不能讓焚世之火，從洛邑點燃，燒向玄戎，再吞噬整個天下！”
他猛地抬頭，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厚重的巖層，直視姬昭傯：“止戈之網(wǎng)已啟！然洛邑已成玄微‘眼’下之地，我等如履薄冰！玄戎之局，須有外力破之！須有一人，能避過玄微之‘眼’，潛入西陲，將這風(fēng)暴將至的消息，送到贏悝手中！更要…尋得一線契機(jī)，或可暫阻其東進(jìn)鋒芒，使其矛頭…指向更該指向之處！”
姬昭傯迎著老師沉重如山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他緩緩抬起手，不是去碰那卷殘簡，而是解下了腰間那枚溫潤剔透的麒麟玉佩——這象征著他端王身份、也象征著世人眼中紈绔烙印的飾物。
他將玉佩輕輕放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就在那“兼愛”、“非攻”古篆殘痕之旁。麒麟的祥瑞溫潤，與殘簡的蒼涼悲愴，在幽藍(lán)的冷光下形成奇異的對照。
“老師，” 姬昭傯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再無半分玩世不恭，“西陲路遠(yuǎn)，風(fēng)霜如刀。弟子…愿往。”
他微微一頓，嘴角勾起一抹與這肅殺環(huán)境格格不入、卻又無比熟悉的、帶著三分憊懶七分戲謔的弧度：
“正好…本王也想去看看，那傳說中能把人牙硌掉的玄戎麥餅，到底有多硬?！?/p>
青簡先生看著弟子眼中那熟悉的狡黠光芒在決然深處一閃而過，沉重如冰的臉上，終于緩緩化開一絲極淡、卻無比真實的暖意。那暖意，如同千年凍土下頑強(qiáng)鉆出的第一抹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