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文的木工活做的又細又快，僅三天就向“雇主”交付了貨品。經(jīng)過嚴格的驗收后，“雇主”卻用一個親親抵消了貨款。
得，又是一筆壞賬，方志文眼含笑意，摸著臉頰搖了搖頭。
而收到實物的方知寧十分欣喜，像是拿到了新玩具一樣反復(fù)把玩，只是還沒來得及進山測驗，就被迫匆匆收好，因為——雙搶來了。
昨夜，大隊的鑼鼓敲了三遍，所以天剛泛青，夜色尚未退散，石河子村就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
簡單收拾過后，各家的天梁們便踩著露水往曬場趕，他們要先去磨鐮刀，修農(nóng)具。隨后才是大部隊出發(fā)。中垣和地澤或背著小孩，或擔(dān)著稻草，抑或挺著大肚子。
農(nóng)家人一年的嚼頭全靠這幾天的收成，所以每到搶收時刻，全家老小，只要是還能動彈的，都得下地干活。
當(dāng)然，懷孕的婦人和半大的小孩多是安排些輕省的活計，例如捆扎稻草，撿稻穗等等。至于太小的娃娃，會被集中安置在曬場旁的空屋里，由專人看管。
方知寧今年剛剛夠年歲，是第一回參加搶收，而不是坐在屋子里神游，因此他看著身邊的小孩一個個爭先恐后地往前跑，還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地落在后面。
顯然，他這時還不清楚何為大鍋飯。
好在宋槐怕他吃不飽，早早就搶了碗稠粥候著。
“寧寧，這里?！?/p>
宋槐拉著方知寧來到樹蔭下，將碗一把塞進了他手里，“快吃，快吃。”
方知寧低頭看了眼與碗面齊平的粥水，先是問了句：“阿爹你吃了嗎？”
“早就吃了，放心，你阿爹不會餓著自己，這是專門給你打的，快些吃吧?！彼位睂櫮绲攸c了點方知寧的鼻頭，看他乖乖端起碗來喝。
一旁，方芳和方蕎看著滿眼羨慕，她們不禁抬頭望向遠處吃得正香的方欄，又失望地收回眼神，心里泛起對譏諷，不都知道她是個什么德行了嗎？
宋槐將她們神情的轉(zhuǎn)變看在眼里，收回撐著膝蓋的手站起身，說道：“等著，伯嬤給你們盛去?！?/p>
“哎！伯嬤不用?！狈椒歼B忙伸出手，卻只碰到了宋槐的衣角，還沒握住就從手里滑落。
兩個小姑娘局促地絞著手指，看他大步走向粥桶，有些手足無措的感動。
很快，宋槐就憑著厚臉皮端回來兩碗實實在在的粥，還捎帶三個小紅薯，“來，快吃，今天的活可不輕松?！?/p>
“謝謝伯嬤?！狈椒己头绞w接過沉甸甸的碗，迫不及待地張開口，喂飽叫囂的肚子。
宋槐柔和地看著三個低頭吃得噴香的小腦袋，挨個摸了摸他們的發(fā)頂，“你們慢些吃，我先去干活了。”
三小只乖乖點頭，在陰涼處吃完粥后，將紅薯揣進褲兜里，還了碗才去排隊領(lǐng)工具。
遠處，天邊的光線愈發(fā)亮，太陽破開云層，從東邊升起。
“嗶——”
尖銳的哨子聲響起，石河子村等人宛如一群螞蟻，黑壓壓撲向金色的稻浪。鐮刀所過之處，稻稈齊刷刷倒下，在田里劃出一道道筆直的線。
方知寧同其他孩子一起綴在后面，彎腰撿掉落的稻穗。漸漸地，竹筐有了分量，扯著細繩勒住肩膀。
“啪嗒?！焙顾傻危瑥聂W角滑落，砸在地上。
日頭越爬越高，空氣悶熱。方知寧瞇著眼，伸手撓了撓后背，細碎的稻灰落在身上，癢得像有螞蟻在爬。
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看著望不到盡頭的稻田在熱浪中扭曲晃動，眼前陣陣發(fā)黑，小機器人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精疲力竭”。
重復(fù)的勞動讓人麻木，方知寧腰肢酸脹，但想到筐里的稻穗可以兌換成工分，又足以使他再彎下腰去。
晌午，大隊吹哨，一幫子人熱鬧地吃過午飯后，呼啦散開，各自回家休息。
躺在帶有涼意的竹席上，方知寧四肢攤開，能清晰地感覺身體里的細胞在發(fā)出抗議，照這樣干下去，等不到日落，腰就要折成兩半了。
不行，得想想辦法。
方知寧閉上眼，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人體解剖圖，重力數(shù)據(jù)，做功數(shù)據(jù)一一羅列，壓力公式，關(guān)節(jié)力矩平衡公式飛快閃過。
——從人體工程學(xué)來說，最省力的姿勢應(yīng)該遵循脊柱中立原則與肌肉協(xié)同機制。
脊柱保持自然曲度，膝蓋微屈十五度，骨盆稍稍后傾，讓臀肌承接大部分重量。彎腰時想象屁股后頭有張看不見的椅子，髖關(guān)節(jié)主導(dǎo)動作，背部與大腿形成四十五度夾角……
在腦海里，方知寧將軀體一寸寸擺弄成公式計算得出的完美姿勢。
“寧寧，寧寧，該醒了?！?/p>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固執(zhí)地往他意識里鉆。方知寧皺了皺眉，夢境里的數(shù)據(jù)和公式如潮水般退散。
他費力地撐開眼皮，睫毛輕顫，映入眼簾的是阿爹逆著光的臉龐。
“還困呢？”
方知寧搖了搖頭，身形晃悠悠地坐起，頂著開花的頭發(fā)，被宋槐喂了杯涼水，眼睛里的神采一點點回攏。
“自己下來穿鞋子啊?！?/p>
宋槐將方知寧抱到凳子上，一邊看著他的動作，一邊用梳子捋順他炸毛的頭發(fā)。
“弄好了嗎？”方志文拎著灌好的大水壺出現(xiàn)在門口，身影將光線擋了大半。
“好了好了，走吧?！?/p>
方志文和宋槐牽起方知寧的手，匆匆匯入人流，往田野的方向趕去。
下午一兩點鐘，太陽最是毒辣，又無處可躲。
感受著打在身上的熱意，宋槐不放心地叮囑道：“寧寧，你要是感覺頭暈，就跑到樹陰下面喝水休息，知道嗎？這個時候最容易中暑了?！?/p>
方知寧點了點頭，“我曉得的，阿爹?！?/p>
到了曬場，宋槐停下絮叨的嘴，將方知寧交給他的兩個姐姐便同方志文下地干活，只不過在離開前，他把同樣的話對方芳和方蕎又叮囑了一遍。
等大人們走后，余下的小孩三三兩兩分成了一塊塊的小團隊。
方知寧小眼神瞥了瞥周圍，朝方芳和方蕎招了招手，“阿姐，阿姐，你們過來?！?/p>
他拉低兩個姐姐的身影，三個腦袋湊在一起小聲說話。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別省力的姿勢，只要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就不會那么快累了。”方知寧盡量用通俗的語言解釋，好讓兩個姐姐聽懂。
但陌生的知識灌進腦子里，就像是和尚念經(jīng)，讓人發(fā)昏。
“這樣真能行嗎？”
“絕對可以，你們相信寧寧?！狈街獙幣闹馗虬?。
“好吧，那待會試試?！?/p>
小孩們領(lǐng)到籃筐后，不約而同地回到上午的位置，開始低頭撿稻穗。
起初，大家的進度不相上下。
但慢慢地，有三個人影遙遙領(lǐng)先，其中屬方知寧的身影在最前頭，甚至反超大人們割稻子的速度，從自己的田壟拐了個彎，踏進別個小孩的田壟里撿。
“嘿，不是，那冬菇頭是誰家的？”被霸占了地方的幾個小孩扔下手里的稗草，擰著眉頭，氣沖沖地望過去。
“好像是方蕎她弟?！?/p>
“方蕎？我怎么不記得她有個天梁弟弟？”
“那個冬菇頭好像是個地澤。”
“?。?！”
且不論他們的吃驚，那頭，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方芳和方蕎也跟著停下了動作，看向他們。
“這幾個人在嘀咕什么？不會是想打?qū)帉幇?？?/p>
“他們敢？！”方蕎豎起眉毛，雙腿分開，緊緊盯著對面的一舉一動。
好在，那群小孩也要臉，稻穗這東西也沒有劃分區(qū)域，不存在歸誰的說法，都是先到先得，因此，他們不服氣地罵了幾句又繼續(xù)彎下腰。
一場可能發(fā)生的爭端悄然散去，可方知寧對此一無所知，他正沉浸在套公式的快樂里，將他們遙遙甩在身后。
三天的雙搶下來，靠著知識的降維打擊，方家三個小孩榮登撿稻穗排行榜前三名，攢了好些工分。
對于這些工分，方知寧可以直接找父母兌換成零錢，畢竟也不多，就三五個工分而已。但方芳和方蕎就別想了，方欄絕對會昧下來，一毛不拔全留給她的天梁金崽。
所以方芳和方蕎繞過爸媽找上阿奶。
方老太這人吃過多少鹽呀，一眼就看出了她們的小算盤，不就是想給自己賺學(xué)費嗎？她瞥了一眼兩姐妹，半推半就給她們兌成了散錢。
雙搶結(jié)束后，連日的晴天迎來了烏云，豆大的雨滴落下，擊起泥土的腥味。
不過，夏日的過云雨，來的快走得也快，第二天，又是個放晴的日子。
趁著有太陽，石河子村等人抓緊將打谷桶拉到曬場，開始脫粒工作。
“啪--啪--啪--”
稻穗在木桶邊緣摔打的聲音不絕于耳，頂著烈日，反復(fù)揮臂，即便是最壯實的天梁，干到日頭西斜時，手臂也酸脹得像是灌了鉛，連筷子都捏不穩(wěn)。
而脫完粒之后，還要進行揚場。
揚場的畫面倒是壯觀。鐵鍬揚起，金黃的谷粒在空中劃出弧線，乍看像一場金色的雪。然而，下一秒，撲頭蓋臉的灰塵就能嗆得人連打好幾個噴嚏。
這樣一套費事的功夫下來，得到的純谷粒還要拉到竹席上平鋪晾曬。
而這也不是個輕省的活兒。
小孩們要踩在滾燙的竹席上，時不時拉著竹耙來回走動，把底下的谷粒翻到上層，確保曬干曬透。除此之外，他們還得防天上的鳥，地下的鼠，以及突如其來的烏云。
唯有將谷子曬好，用麻袋裝入糧倉，農(nóng)家人才算是放下提著的心。
如此辛苦，無怪白居易要寫“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薄?/p>
一場雙搶結(jié)束，本就晃蕩的衣裳更顯寬大，人也黑上幾分。
這時，家家戶戶都會吃頓好的補補身體，犒勞前段時間的辛苦，就連方老太這么吝嗇的人也不例外。
她翻出參軍的老三寄回來的肉票，割了條肥得流油的五花肉，放進砂鍋里熬煮?！肮距焦距健?，水汽頂?shù)腻伾w作響，肉香也趁機飄出，勾起人肚子里的饞蟲。
熬到晚上，紅燒肉濃郁的醬汁搭配上松軟的白米飯，直把方家八人吃的頭都抬不起來，恨不得連舌頭也一起吞下。
最后一口米飯下肚，方知寧有些意猶未盡。他瞥見碗底殘留的肉汁，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伸出舌尖一點點舔掉，直到再也榨不出一絲肉香，才紅著耳根放下。
可等他抬眼一看，嚯，桌上整整齊齊碼著八個空碗，每個都亮得能照出人影，連半點油花都尋不見，倒是省了洗碗人的功夫。
飽餐一頓后，大家都早早歇下，熄了燈。村子里陷入黑暗，靜的只剩下蟬鳴和狗叫……還有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吵得月亮都不堪其擾，只露出了尖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