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
夏日傍晚,拉動繩子,方大隊長家的小院亮起燈泡,照亮門前的一隅。
“孩子們,吃飯啦!”林秀芬朝外喊了一聲,夾雜著鍋鏟的響動從灶間飄出。
“來了,來了?!狈郊业娜齻€小孩七手八腳幫著把飯桌抬到院里的老槐樹下。
一家人就著夜風的涼意下飯,把白天的燥熱一點點拂散。
忽地,朦朧的夜色里冒出幾聲叮叮當當?shù)能団徛暋?/p>
林秀芬敏銳地動了動耳朵,捧著碗,伸長脖子向外張望,“是不是你們父親回來了?我聽見單車鈴響了。”
把頭埋進碗里的方慶年和方興年抬起臉,嘴角有漏網(wǎng)之米,可能是打算留著當宵夜。他們側耳聽了聽,疑惑說道:“沒聽見有什么聲音呀?媽,你是不是幻聽了?”
“臭小子!你媽還沒老到這個程度?!绷中惴野琢怂麄円谎郏櫭加侄⒅鼓?,仔細分辨遠方的黑影是人還是樹。
然后,她就看見方建強的身影破開夜色,一手抱著不知什么東西,一手把著車頭騎到門前,“秀芬,慶年,興年,閏年,我回來了!”
“還真是我爸呀?”小哥倆呆坐在位置上,張著嘴面面相覷,林秀芬和方閏年起身相迎。
“吃了沒?”
方建強摸了摸小兒子乖巧的腦袋,抬頭回林秀芬:“還沒呢,公社不留飯?!?/p>
“那我給你下碗面去,咋公社不留飯也不早點回來?!绷中惴亦凉至艘痪?,匆匆回廚房,生怕餓著她男人一星半點。
方建強不甚在意地帶著方閏年坐下,手指在桌上點了點,對那兩個呆頭鵝說道:“我就走了一上午,不認識人了?”
方興年訥訥地喊了聲“爸”,連忙低下頭扒飯。方慶年膽子大些,不怕他,眼睛也尖,一下就看見了他懷里的大塊頭,“爸,你手里抱著的是啥?”
說到這,方建強就來了精神,“哦,你說這個呀,它叫收音機。”他拍了拍機身,“你爸我,憑著臉面跟人公社借回來的大家伙,給你們開開眼界。”
說罷,方建強找了個小凳子,將收音機小心擱下,拉出天線,按下按鈕調試,幾聲沙沙響后,收音機發(fā)出了清晰的人聲,“這里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噌地,三個小孩嚇得后蹲著退了幾步,反應過來后,他們看著這個會說話的黑匣子,眼睛發(fā)亮,“哇塞!”
方慶年是個皮孩子,他好奇地伸出手想去碰碰,被方建強眼疾手快地打掉,“干什么,干什么,別給我亂碰,這收音機金貴著吶?!?/p>
方慶年悻悻地收回手,可眼里還藏著不死心的蠢蠢欲動。
“你們在干啥呢?面好了。”林秀芬端著碗熱氣騰騰的面出來,上面還窩了個荷包蛋。
“沒啥,在聽收音機,快過來坐?!狈浇◤娮屃藗€板凳出來,接過面,舌頭跟鐵做的一樣,不怕燙就呼嚕吃了起來。林秀芬雙手在背后的衣服上擦了擦,矮身坐下,好奇地聽了一耳朵收音機里放著的新聞。
“這哪來的?”
“公社的,我給拿了回來。”方建強囫圇吞下嘴里的面條,回道。
“公社那群領導不寶貝著嗎?咋肯給你拿回來?”
方建強得意說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靠你男人的臉面,還有一點小急智。我說要讓大家伙聽聽中央的指示,他們哪有不肯的道理?!?/p>
“牛得你?!绷中惴液眯Φ仄沉艘谎壅煞颍缕嬷嘤钟行n心。
這玩意兒可金貴,要是不小心弄壞就完蛋,她不放心地說道:“你可得看著點,保管好,用完了就趕緊還回去,別給整壞了?!?/p>
“知道了,知道了,我心里有數(shù),瞎擔心。”方建強皺眉,不耐地擺了擺手。
然而,事實證明,他心里沒數(shù)。
次日早晨,方建強壓根沒把林秀芬的叮囑放在心上。他隨手將收音機往堂屋的案桌上一放,就大搖大擺去上工,心想,不過擱家里半日功夫,晌午就帶去廣播室,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出門的他沒看見,在他的背后,方慶年這小子偷偷摸摸溜進了堂屋。
正午,日光白的發(fā)亮,知了趴在樹上扯著嗓子嘶叫,“吱——吱——”的聲音混雜著收音機里“呲……呲……”的電流音,像是拉弓一樣,來回拉扯著方慶年的神經(jīng),聽的他心躁不已。
“咔噠”輕響,本來還有聲音的收音機突然啞火,方慶年渾身一激靈,焦急地拍了拍收音機頂,“不是,怎么沒聲了?快響啊。”
收音機沒響,鐵皮外殼倒是被他被拍得砰砰響。
隔壁,方閏年正伏桌演算,聽見堂屋傳來的聲響,筆尖一頓,皺起眉頭,“嘖?!彼治孀《洌劬σ廊欢⒅埳系暮谧?。
然而,他低估了噪音的污染度,即使物理隔絕,也擋不住那聲音鉆進耳朵。
方閏年閉了閉眼,咬牙擱下筆,推開椅子,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堂屋,就看見方慶年掄圓了胳膊往收音機上招呼。
“哥,你在干什么?!”
方慶年臉一僵,眼神飄忽著往后退了兩步,抬起手,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道:“這可跟我沒關系哈。”
方閏年飛了個“你當我傻”的眼神過去后,撥開方慶年,低頭查看收音機的狀態(tài),但很可惜,已經(jīng)救無可救,“哥,你完了?!?/p>
“別呀,我申請再救救?!狈綉c年拉住方閏年的手,殷切道:“我親愛的弟弟,你就幫幫你的好哥哥吧,我今年的零花錢都歸你?!?/p>
“你把明年后年的給我都不夠,快放開我!”方閏年企圖掙開他哥的手,可方慶年到底長幾歲,下力氣拉著,方閏年一時還掙不開。
所以,等方建強回來時,看到的就是扭作一團的兄弟倆。
“你們在干啥?”
方閏年眼睛一亮,扯高嗓門喊道:“爸,哥把收音機弄……唔唔唔?!狈綉c年從后面堵住方閏年的嘴,物理意義上。
然而,方建強聽見跟收音機有關,臉色一變,快步上前,搗鼓后發(fā)現(xiàn)——收音機壞了!他震怒轉頭,吼道:“方慶年!你個小兔崽子,誰讓你動收音機的?!”
方慶年見勢不妙,松開方閏年撒丫子就往外跑。
卻不知,這個舉動仿佛往火上澆油,方建強覺得怒意直躥到頭頂。他左右望了望,抄起一根竹條追在后面,喝道:“哪里跑?看我不打死你?!?/p>
父子兩人在院子里上演追逐戰(zhàn),跑了將近四五圈,方慶年終于力竭被逮。
方建強抓住他,撂倒就開打。竹條噼啪抽在屁股上,直打得他吱哇亂叫,屁股開花。
“哎喲,咋了這是?”林秀芬剛踏進院子,就聽見里面?zhèn)鱽淼墓砜蘩呛?。她快走兩步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丈夫揍兒子的現(xiàn)場,再掃一眼,她還發(fā)現(xiàn)另外兩個小的躲在一旁看戲。
“你問你兒子干了什么好事!”方建強扔掉被打斷的細竹條,怒氣難消,“他把收音機弄壞了!”
“什么?!”林秀芬眼里的心疼一下就轉換成了咬牙切齒,她擼起袖子說道:“換我來打。”
經(jīng)過男女混合雙打,方慶年徹底老實,光著上了藥的屁股,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堂屋,林秀芬拿起收音機看了兩眼,沒看出什么又輕輕放下,“這還能修嗎?”
方建強頭疼地捏了捏眉心,“我下午去縣里找人看看,有沒有認識在國營廠維修部上班的,幫忙弄一下?!?/p>
“這叫什么事兒呀?!绷中惴覈@了口氣。
方建強聞言,苦笑一聲,什么事?不懂事唄。這事不怪方慶年,得怪他,怪他不懂事,不聽勸誡,不夠謹慎。
現(xiàn)在,只期望這收音機能修好,要是修不好,那就糟了,貴不說,票還不好找,唉。
躲在柱子后面的方閏年將父母的愁容看在眼里,心里也跟著發(fā)愁。
一連三日,方建強天天往縣里跑都沒有回音,他心里那個急呀,收音機又不能長時間放在他那兒,得盡快修好,不然就露餡了。
急得上火,方建強嘴里長了個大燎泡,家里的氣氛也日漸凝重。
“哥哥?哥哥?”這日,方知寧來找方閏年玩,兩人坐在桌前共看一本書。然而,方知寧把這頁讀了三遍,方閏年都沒有翻頁。
他側過臉,發(fā)現(xiàn)身旁的人眼睛盯著書頁,目光卻飄到了遠方。方知寧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嗯?怎么了?”方閏年猛地回神,睫毛輕顫。
“該翻頁了。”
“哦哦,你看完啦?!狈介c年連忙去翻書頁,可動作卻心不在焉。
方知寧又瞟了他一眼,抿嘴道:“哥哥,你是有什么心事嗎?”
方閏年沉默良久,嘆了口氣,“唉,都怪我哥貪玩。我爸從公社帶回來的那臺收音機被他鼓搗壞了。現(xiàn)在找不到人來修,全家愁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p>
“所以,寧寧,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走神的?!?/p>
方知寧連忙拽了拽他的衣袖,“哥哥不用給我道歉!”
他看著苦惱的方閏年,還有對方眼下的黑眼圈,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半晌,才像是下定決心開口道:“如果哥哥信得過我,我可以幫忙看看?!?/p>
“寧寧,你能修?!”方閏年猛地抬起頭,眼里都是驚訝。
“也,也不一定能,就是看看?!狈街獙幟[手,他沒有拆過這個世界的機器。但他想,原理應該大抵相通。
“你能幫忙看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方閏年拉著神奇弟弟的手,將他帶到堂屋,指著案桌上的黑盒子說道:“就是這個,現(xiàn)在都不會響了?!?/p>
方知寧抬起收音機,手指沿著外殼摸索了一圈,“有螺絲刀嗎?”
“有,你等下?!狈介c年翻箱倒柜,找出工具。遞過去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方知寧的神情變了,只見對方板正臉蛋,眼神專注,動作似陌生又似熟練地拆開收音機。
“應該是天線圈脫焊了。你看,這段和磁棒的間隙明顯不對?!狈街獙帗軇泳€圈。
“那…那要怎么辦?”
“有鉛筆和雞蛋嗎?鉛筆半截就夠了,雞蛋要生的,再找個瓷碗?!币姺介c年一臉茫然,方知寧解釋道,“現(xiàn)在沒有焊接的條件,我們得自己做導電膠替代?!?/p>
方閏年眨了眨眼睛,好吧,他第一次理解方靖云平日的感受。他沒有試圖再問,而是轉身去準備方知寧要的東西。
“寧寧,你看是這些嗎?”
“沒錯?!狈街獙幗舆^材料,二話不說就把鉛筆懟在碗底用力研磨。不一會兒,碗底就積了一層薄薄的石灰粉。
然后他小心地敲開雞蛋,將蛋清分離,倒入碗中,手指攪拌,灰黑色的膠體逐漸成形。
——如果不是顏色不對,真的很像鼻涕,方閏年在背后打了個激靈。
方知寧不知他的胡思亂想,用指尖蘸了些膠體,抿著嘴涂抹在脫焊處。差不多后,他從門邊的傘上剪下一小塊油紙,包裹住修補處。
然后跑進廚房,把搪瓷缸裝滿開水,跟熨衣服一樣,缸底緩緩燙著油紙,直至膠體凝固成一層薄膜。
“好了!”方知寧長舒一口氣,鼻頭上沾了一點鉛筆粉。
“哥哥你試試。”
方閏年帶著一絲懷疑,又帶著一絲期盼按下開關,“刺啦——”雜音過后,收音機突然爆出激昂的旋律,嚇得他跟耍雜耍一樣,撲棱兩下,差點沒拿穩(wěn)。
“噗嗤?!狈街獙幈锊蛔。嬷焱敌Τ雎?。
方閏年作勢要去彈他腦袋,但手指在觸到劉海的那一瞬,轉了個方向,替他抹去鼻子上的灰?!靶』ㄘ?。”他嘟囔著,卻掩不住其中的輕松與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