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高燒,映得滿室流金。謝硯之立在拔步床前,身上大紅的吉服尚未褪去,
燭火為他清俊溫潤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他微微垂著眼,
看著坐在床沿、鳳冠霞帔猶在的新婦沈清梧。她微微低著頭,
露出頸后一小段細膩如羊脂的肌膚,珠翠垂下的流蘇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輕輕晃動,
在燭光里碎碎地閃著光。滿室華彩,她便是那最沉靜也最耀眼的一筆,
仿佛將整個京城的矜貴都收束在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胺蛉耍?/p>
”謝硯之的聲音低醇如陳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依舊熨帖人心,“今日勞累了。
早些歇息吧?!彼郑揲L的手指極輕地拂過她鳳冠邊緣一縷微亂的流蘇,
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沈清梧聞言,緩緩抬起眼睫。
那雙眸子在燭光下如同浸潤了春水的墨玉,清澈、溫婉,含著恰到好處的羞赧與順從。
她唇角彎起一個無可挑剔的弧度,聲音溫軟得像初春新綻的柳絮:“夫君亦要保重身體,
莫要太過操勞。”四目相對,空氣中流淌著一種世家典范該有的、近乎完美的相敬如賓。
謝硯之微微頷首,唇邊噙著那抹溫潤如玉的笑意,不再多言,轉(zhuǎn)身,
廣袖拂過鋪著大紅錦緞的桌面,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風(fēng),走向外間書案的方向。
沈清梧目送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外間的雕花月洞門后,
唇畔那抹溫婉的笑意便如春雪般,無聲無息地消融了。取而代之的,
是眼底一絲極快掠過、難以捕捉的銳利。她側(cè)耳,凝神細聽。外間傳來極輕微的聲響,
是筆擱落在硯臺上的輕磕,接著是書頁翻動時窸窣的摩擦。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舒緩節(jié)奏,
仿佛主人正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典籍之中。沈清梧站起身,動作輕盈得像一只靈巧的貓,
沒有帶起半點環(huán)佩叮當。她走到妝臺前,銅鏡映出她華美卻沉靜的面容。她抬手,
指尖在發(fā)髻間幾個特定的位置靈巧地撥弄了幾下,
那頂沉重繁復(fù)、鑲嵌著無數(shù)珠玉的赤金點翠鳳冠,竟悄無聲息地松脫開來。
她將它輕輕置于鋪著絲絨的妝奩之上,如同卸下了一件華美卻累贅的戲服。緊接著,
她走到靠墻的紫檀木雕花大衣柜旁,拉開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抽屜。
里面整齊疊放著的并非綾羅綢緞,而是一套毫無裝飾、純粹如墨的夜行衣。
她迅速地褪下身上層層疊疊的錦繡嫁衣,將那身夜行衣?lián)Q上。
墨色的布料緊貼著她纖細卻蘊含著力量的腰肢線條,將方才的貴女風(fēng)華盡數(shù)收斂,
只余下一片冷硬的肅殺與矯健。她走到臨街的后窗邊,窗戶開著一線縫隙,
夜風(fēng)帶著京城深處獨有的喧囂與煙火氣涌入。她側(cè)身,如同一抹被風(fēng)吹散的墨痕,
悄無聲息地滑入了窗外的沉沉夜色里。幾乎就在她身影消失于窗外的同一剎那,
外間書案旁那舒緩的翻書聲也戛然而止。月洞門后,謝硯之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
他身上那件刺目的大紅吉服已然不見,換上了一身同樣緊窄利落的玄色勁裝。
他臉上那溫潤如玉、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徹底斂去,眉宇間只剩下一種沉靜的冷冽,
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寒刃,瞬間割裂了滿室暖融的燭光。他走到沈清梧方才離開的那扇后窗,
目光銳利地掃過窗欞細微的痕跡,又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眸色深沉如淵,若有所思。片刻,
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折,如同鬼魅般飄向另一側(cè)靠近后花園的軒窗。窗無聲開啟,
他如一片深秋的落葉,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方向,赫然與沈清梧離去的背道而馳。
窗欞輕響,
細微得幾乎融進了窗外更夫那一聲拖長了調(diào)子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里。
謝硯之的身影如同被夜風(fēng)裹挾的陰影,無聲無息地滑入室內(nèi)。他反手關(guān)上窗,動作輕捷,
沒有帶起一絲多余的微風(fēng)。身上那件玄色的勁裝,肩頭處被利器劃開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
布料邊緣微微翻卷,顏色比周圍的玄色更深沉一些——那是被新鮮血液浸透的痕跡。
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腥氣,從他肩頭逸散出來,
混雜在室內(nèi)尚未散盡的合巹酒甜香與沉水香的氣息里,顯得突兀又詭異。他微微蹙了蹙眉,
不是為傷口的疼痛,而是為這難以徹底遮掩的氣味。他快步走向靠墻的多寶格,
熟稔地從最上層一個不起眼的青瓷梅瓶中摸出一個小小的、扁平的玉盒。揭開盒蓋,
里面是半凝固的、色澤深褐近乎墨色的藥膏,散發(fā)著一股濃烈而奇特的草木辛氣。
他用指尖挖取一小塊,撩開肩頭破損的衣料,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
摸索著將藥膏仔細涂抹在傷口上。那藥膏的氣味霸道地彌散開,瞬間壓過了那縷血腥。
他剛放下藥盒,整理好衣襟,試圖讓那處破損顯得不那么突兀,
內(nèi)室的珠簾便發(fā)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沈清梧走了出來。
她已換上了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軟緞寢衣,寬大的衣袖和裙裾柔和了她身上的線條,
墨黑的長發(fā)松松挽了個髻,只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固定,幾縷發(fā)絲垂在頰邊,
襯得那張臉愈發(fā)瑩白如玉,帶著一種卸去釵環(huán)后天然的慵懶與純凈。
她手中捧著一個精巧的紫銅暖手爐,裊裊熱氣帶著淡淡的梅花冷香。“夫君回來了?
”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般的微啞,軟糯溫柔,目光盈盈如水,自然地落在他身上,
仿佛只是被他的腳步聲驚擾,“更深露重,寒氣侵人,妾身去廚下溫了一盞參湯,
這就端來給夫君暖暖身子。” 她說著,蓮步輕移,便要朝外走去?!坝袆诜蛉藪煨?。
”謝硯之溫聲開口,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身體卻不著痕跡地微微側(cè)轉(zhuǎn),
將那受傷的肩頭巧妙地避開了她投來的視線,“參湯不急。倒是方才在書房,
翻閱幾卷舊策論,一時忘神,不慎被博古架邊緣的木刺掛了一下衣衫,實在是不該如此粗疏,
倒叫夫人見笑了?!彼?,狀似隨意地拂過肩頭那處破損,指尖恰好按在涂了藥膏的位置,
那濃烈的草木氣味便又清晰了幾分。沈清梧的腳步頓住了。她微微偏頭,
那雙清澈如墨玉的眸子,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精準地落在他刻意遮擋的肩頭,
又敏銳地捕捉到了空氣中那縷異樣的辛烈藥味。她的目光在他肩頭破損處流連了一瞬,
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一下,
隨即臉上便綻開一個無比柔和、帶著了然與一絲嗔怪的笑意。“原來如此?!彼p輕頷首,
聲音里滿是心疼與不贊同,“定是夫君醉心詩書,研墨揮毫太過專注,
連身子傾側(cè)被木刺勾破了衣衫都不曾察覺。這般廢寢忘食,可如何使得?”她款步走近,
帶著暖手爐的溫?zé)釟庀?,目光誠摯地迎上他溫潤的雙眼,“夫君乃當世才子之首,
錦繡文章自然要緊,可這身子更是根基。明日,妾身便去尋那徽州墨行的老掌柜,
定要尋幾塊頂好的松煙墨錠來。那墨質(zhì)堅如玉,研起來省力順滑,
夫君書寫時便可少費些筋骨之力,也免得…再被那粗陋木器傷了衣衫?!?她語氣溫軟,
字字句句皆是體貼入微的賢惠,
仿佛他肩頭那點“破綻”真的只是沉迷書卷時被木刺刮破所致,而那刺鼻的藥味,
不過是書房里常用的提神醒腦之物。謝硯之看著她溫柔篤定的神情,
聽著她滴水不漏的“體貼”,喉間微微一動,那句“不必麻煩”終究沒能說出口,
只化作唇邊一抹更深、也更顯無奈的溫潤笑意。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復(fù)雜情緒,
溫順地應(yīng)道:“夫人思慮周全,為夫……愧受了?!币钊涨宄?,謝硯之步入書房時,
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那方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昨日還略顯空曠的硯臺旁,
此刻被整整齊齊碼放著的墨錠占據(jù)了顯著的位置。十塊墨錠,烏黑沉凝,表面光滑如鏡,
隱隱透出松木紋理,正是徽州最負盛名的上品松煙墨。它們像十塊沉默的玄鐵令牌,
無聲地宣告著女主人的“體貼”與“用心”。謝硯之的目光在那墨錠上停留了片刻,
指尖無意識地在空氣中捻了捻,仿佛還能感受到昨夜那深褐色藥膏黏膩的觸感。
他唇角彎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似笑非笑,隨即恢復(fù)如常,撩袍在書案后坐下,鋪開雪浪箋,
取過一塊新墨,動作優(yōu)雅地開始研墨。墨香清冽,在晨光中彌漫開來。午后,
謝府后花園的暖閣里,熏籠吐著暖香。沈清梧正與幾位來訪的世家夫人品茗閑話。
她端坐主位,一身湖藍色織金纏枝蓮紋的襖裙,發(fā)髻間簪著點翠步搖,儀態(tài)萬方,
談吐間引經(jīng)據(jù)典,又不失風(fēng)趣,引得夫人們頻頻頷首輕笑,贊嘆不已。
“少夫人真是天仙般的人物,才情又高,與謝公子真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璧人。
” 一位年長的夫人由衷贊道。沈清梧含笑垂眸,頰邊恰到好處地泛起一絲紅暈,
正要謙辭幾句,暖閣的門簾被輕輕打起。
她的貼身侍女云袖捧著一個精致的紅木雕花食盒走了進來,步履輕盈?!吧俜蛉耍?/p>
”云袖走到沈清梧身邊,將食盒放在小幾上,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暖閣內(nèi)的人都聽清,
“您吩咐給公子燉的冰糖雪梨燕窩羹,廚下已得了。方才奴婢路過書房院外,
見公子身邊的長隨慶安正從角門出去,行色匆匆,手里還提著個包袱,
瞧著像是……像是些舊衣物的樣子?!?云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
沈清梧捻著茶盞蓋子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頓,指尖微微發(fā)白。她面上笑容依舊溫婉,
抬眼看向云袖,語氣帶著當家主母的從容:“想是公子體恤下人,
或是覺得哪些舊衣物不合身了,吩咐慶安拿去漿洗縫補,或是賞了人罷。小事而已,
不必大驚小怪?!?她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動作優(yōu)雅如畫。然而,
無人察覺的寬大袖袍之下,她的另一只手猛地攥緊了膝上鋪著的錦帕,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舊衣物?賞人?她心頭猛地一沉,
一個極其不妙的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那件被她小心翼翼藏在最底層樟木箱里的夜行衣!
暖閣里笑語依舊,絲竹管弦般悅耳。沈清梧維持著完美的笑容,與夫人們繼續(xù)著方才的話題,
談?wù)撝鴷r興的花樣和京中的雅集。只是她眼底深處,那抹慣常的溫潤沉靜之下,
一絲極力壓抑的焦灼正如投入靜水的石子,漾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每一句應(yīng)酬,
每一個微笑,都仿佛在消耗著她巨大的定力。她只覺這暖閣里的熏香從未如此沉悶,
夫人們的笑語也從未如此漫長。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
沈清梧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她幾乎是疾步?jīng)_回了自己的臥房,反手關(guān)緊了房門。
“云袖!”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絲緊繃的急迫,“快!去打聽清楚,
慶安到底把包袱送去哪里了?立刻!”云袖從未見過自家小姐如此失態(tài),嚇得臉色一白,
不敢多問,連忙應(yīng)聲跑了出去。等待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沈清梧在房中踱步,
平日里沉靜如水的眼眸此刻翻涌著焦灼與懊惱。她走到那個靠墻的紫檀木雕花大衣柜前,
猛地拉開最底層那個抽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幾件壓箱底的舊綢緞,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哪里還有那件墨色夜行衣的蹤影?果然!她猛地關(guān)上抽屜,胸口起伏。
慶安…慈幼局…她的夜行衣!不知過了多久,
門外傳來云袖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和略帶喘息的聲音:“小姐,問…問清楚了!慶安說,
是公子今早吩咐的,把一些…一些久置不穿、料子也尋常的舊衣物,
整理出來送去城西的慈幼局,給那些無依的孤兒御寒…包袱…包袱午前就已經(jīng)送過去了!
”慈幼局!沈清梧眼前幾乎一黑。那地方人來人往,魚龍混雜,
她那件精心改制、材質(zhì)特殊的夜行衣混在普通衣物里,尋常人或許看不出門道,
但若有心人……后果不堪設(shè)想!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中衣。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現(xiàn)在不是慌亂的時候?!皞滠嚕 鄙蚯逦嗝偷剞D(zhuǎn)身,聲音斬釘截鐵,
方才的焦灼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取代,“去城西慈幼局!
就說……就說謝府少夫人聽聞慈幼局冬日艱難,特來探望,并再捐贈些米糧布匹!
”夕陽熔金,將京城西隅那片低矮、略顯破敗的建筑群染上了一層暖橘色,
卻驅(qū)不散此地固有的蕭瑟與暮氣。慈幼局門口的空地上,
雜亂地堆放著一些剛卸下的、還未來得及分揀的舊衣物布匹,像一座色彩暗淡的小山。
幾個穿著打補丁棉襖、面黃肌瘦的孩子在附近追逐嬉鬧,笑聲尖利,
給這沉悶的地方添了幾分不合時宜的生氣。
一輛掛著謝府標記、并不十分起眼的青帷馬車在稍遠處停下。車簾掀起,
沈清梧扶著侍女云袖的手下了車。她換了一身較為素凈的丁香色纏枝紋錦緞襖裙,
外罩月白色銀狐裘斗篷,發(fā)髻也梳得簡單,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饒是如此,
通身的貴氣與清雅,依舊與這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引得那些玩耍的孩子和門口進出的雜役都投來好奇又帶著幾分敬畏的目光。
慈幼局的管事婆子早已得了消息,誠惶誠恐地迎了出來,
滿臉堆笑地將這位突然造訪的貴客往里讓。
沈清梧面上帶著世家貴女標準的、矜持而疏離的憐憫笑容,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
不著痕跡地掃過門口那堆雜物。舊衣破布層層疊疊,灰撲撲一片,
哪里分辨得出她那件墨色的夜行衣?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皬垕邒卟槐囟喽Y,
”沈清梧聲音溫和,目光終于從雜物堆上收回,看向管事婆子,“聽聞貴處冬日艱難,
孩子們?nèi)币律偈?,我心中實在不忍。今日倉促前來,帶了些許米糧布匹,聊表心意。
” 她示意云袖將帶來的東西交給旁邊的雜役。管事婆子感激涕零,連連作揖:“哎喲喲!
謝少夫人真是活菩薩心腸!老婆子代這些沒爹沒娘的苦孩子們,給您磕頭了!
”說著竟真要下拜。沈清梧連忙虛扶一把:“嬤嬤快請起,折煞我了?!彼D了頓,
目光再次看似隨意地飄向那堆舊衣,“方才來時,瞧見門口堆了不少舊物,
可是貴處近日收到的捐贈?”“可不是嘛!”管事婆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臉上露出幾分感慨,“都是些善心人送的,破的爛的都有。喏,就午前,
謝府還打發(fā)人送來一大包呢!說是府上公子心善,
把些不穿了的舊衣物賞了咱們這苦地方的孩子御寒。唉,都是好料子啊,
可惜有些都朽了……”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謝府送來的?沈清梧心中猛地一緊,
面上卻不動聲色,反而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與“關(guān)切”:“哦?竟是我家送來的?
也不知……都是些什么衣物?嬤嬤也知道,我家夫君心是極好的,
只是有時……怕是底下人收拾得不夠精細,
萬一有些實在破舊不堪、或是不太妥當?shù)囊挛锘煸诶镱^,倒平白惹人笑話,
也辜負了他一番好意?!彼Z氣溫婉,帶著一絲世家主母對下人辦事可能不夠穩(wěn)妥的憂慮,
合情合理。管事婆子一聽,立刻拍著胸脯:“少夫人您放一百個心!
老婆子我收下時都過了一遍眼!都是些半新不舊的綢緞料子,頂頂好的!
就是有件墨色的袍子,料子怪厚實的,就是肩頭那一片不知怎么的,染得紅一道黑一道的,
像是沾了什么洗不掉的臟污,可惜了的……喏,老婆子覺得那料子實在厚實,
拆了給孩子們改件小襖或者鞋墊也是好的,就單獨拎出來放庫房那邊了,還沒來得及拆呢。
”她說著,抬手指了指院子角落里一扇緊閉的、看起來像是堆放雜物的破舊木門。墨色袍子!
肩頭染了紅黑污漬!沈清梧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那定是她的夜行衣!
肩頭那片……定是昨夜行動時沾染的血跡未能完全洗凈!“紅黑污漬?
”沈清梧微微蹙起秀氣的眉,臉上適時地浮現(xiàn)出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
“這……嬤嬤,您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我院里一個笨手笨腳的丫頭,
不小心把調(diào)胭脂的朱砂和研墨的墨汁打翻在一件舊衣上……想必就是那件了!唉,真是丟人!
這染了污穢的衣物,如何還能給孩子們用?沒得沖撞了?!彼Z氣帶著深深的歉意和自責(zé),
“嬤嬤,煩請您帶我去瞧瞧,若真是那件,我得趕緊拿回去處理了,免得放在這里礙事。
”管事婆子見她神色認真,言語懇切,又涉及“污穢”、“沖撞”這等字眼,自然不敢怠慢,
連忙道:“使得使得!少夫人這邊請!” 她引著沈清梧走向那間雜物庫房。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霉味撲面而來。
庫房里堆滿了破舊家什、廢棄的農(nóng)具和各種雜物,光線昏暗。
管事婆子摸索著點燃一盞昏暗的油燈,指著角落里一個半開的舊藤筐:“喏,少夫人,
就那里面,那件墨色的?!鄙蚯逦嗫觳缴锨?,借著昏黃的燈光,
一眼就看到了藤筐里那熟悉的墨色布料!她強壓住心頭的激動,
伸手將它拎了出來——正是她那件夜行衣!肩頭處,
果然有一片已經(jīng)干涸發(fā)暗、呈現(xiàn)出詭異紅黑色的污漬。她迅速將衣服卷成一團,
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又像是掩蓋一個巨大的秘密。“就是這件!
錯不了!”沈清梧轉(zhuǎn)身,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慶幸,對管事婆子道,“多謝嬤嬤指點,
不然這腌臜東西留在這里,我心中實在難安。
” 她示意云袖又塞給管事婆子一個沉甸甸的荷包,“一點心意,
給嬤嬤和孩子們買些果子甜甜嘴。今日叨擾了,我們這就告辭?!北е菆F墨色的衣物,
沈清梧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了這間散發(fā)著霉味的庫房,離開了慈幼局。直到坐上回府的馬車,
車輪轆轆滾動起來,她才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后背靠在冰涼的車壁上,
才發(fā)現(xiàn)貼身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懷中的夜行衣觸感冰涼而真實,肩頭那干涸的血污,
像一塊烙鐵,無聲地提醒著她身份暴露的驚險。車窗外,京城華燈初上,
將她的側(cè)臉映得忽明忽暗。她低頭看著懷里的衣服,指尖撫過那片污漬,眼神復(fù)雜難辨,
有慶幸,有后怕,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冷意。夜色濃稠如墨,
細密的雨絲悄無聲息地織就一張冰冷的網(wǎng),籠罩著京城。瓦檐上匯聚的水流淅淅瀝瀝,
敲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綿長的聲響。謝府內(nèi)宅一片寂靜。沈清梧悄無聲息地坐起身,
側(cè)耳傾聽。外間書房方向,早已沒有了翻書聲或低咳聲,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她掀開錦被,
如同最靈巧的貍奴,足尖點地,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她迅速摸到衣柜深處,
指尖觸到那件剛從慈幼局“搶救”回來的墨色夜行衣時,動作卻猛地僵住。
肩頭那片刺目的、已經(jīng)干涸成深褐色的血污,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像一只猙獰的眼睛,
無聲地嘲笑著她。這件衣服,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穿了。一股冰冷的焦躁瞬間攫住了她。
時間緊迫!她猛地拉開妝臺抽屜,里面沒有備用的夜行衣,只有各色綾羅綢緞。
她的目光急速掃過,
最終定格在一件簇新的、質(zhì)地厚實的石榴紅織金錦中衣上——那是前幾日新做的,
顏色過于濃艷,她并不喜歡,一次也未曾上身。別無選擇。她抓起那件石榴紅的中衣,
又翻出一把鋒利的銀剪。黑暗中,剪刀冰冷的鋒刃貼著錦緞劃過,發(fā)出細微的“嚓嚓”聲。
她動作飛快,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狠勁,將寬大的中衣袖管剪去,衣身裁短,
只保留最緊窄貼身的軀干部分。艷麗的紅色在幽暗里像一捧凝固的血。
迅速換上這身簡陋改造的“夜行衣”,她扯過一條素色的汗巾,蒙住口鼻。鏡中模糊的影子,
只剩下一雙在黑暗中灼灼發(fā)亮的眼睛,包裹在一片突兀而刺眼的猩紅之中。她再無猶豫,
推開后窗,像一道被夜色吐出的紅影,決然地撲入冰冷的雨幕之中。
雨水立刻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冰涼的觸感瞬間穿透薄薄的錦緞,緊貼在肌膚上。
她顧不上這些,身形在濕滑的屋脊上疾掠,朝著城西那家臭名昭著的“千金散”賭坊而去。
雨水順著她的發(fā)絲、臉頰流淌,浸透了那身臨時拼湊的“夜行衣”。
刺目的石榴紅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迅速變得黯淡、洇染,
化開一團團深淺不一的、污糟的粉紅色水暈。濕透的布料沉重地黏在身上,
勾勒出狼狽的輪廓,每一次騰躍都顯得滯重笨拙。
她終于落在“千金散”賭坊后院一間亮著燈、傳出污言穢語和骰子碰撞聲的廂房屋頂上。
揭開一片瓦,昏黃的燈光和渾濁的熱氣涌出。
幾個衣著華貴、眼神卻已渙散的紈绔子弟圍在賭桌前,為首的一個正唾沫橫飛地叫嚷著,
赫然是戶部侍郎家的獨子。旁邊地上,
一個衣衫被扯破、哭得幾乎昏厥的少女被兩個家丁死死按著。就是現(xiàn)在!沈清梧眼神一厲,
正欲破瓦而下。就在她氣息微變、蓄勢待發(fā)的剎那,
一股極其細微、卻帶著致命鋒銳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從側(cè)后方的雨幕黑暗中襲來!
那速度太快,快到她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已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她猛地擰腰旋身,
整個人在濕滑的屋脊上硬生生向側(cè)面滑開半尺!“嗤啦!
”冰冷的鋒刃幾乎是貼著她的腰側(cè)掠過,輕易地割裂了被雨水浸透、變得脆弱的石榴紅錦緞。
布料撕裂的聲音在雨聲中異常清晰。一股寒意瞬間竄上她的脊背,冷汗混著雨水流下。
她狼狽地穩(wěn)住身形,霍然回頭。冰冷的雨線模糊了視線,只見對面更高的屋脊上,
一道頎長挺拔的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靜靜峙立。他手中握著一柄長劍,
劍尖斜指下方,在雨水的沖刷下,反射著瓦檐下燈籠透上來的、一點幽微而冰冷的光。
他臉上同樣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隔著迷蒙的雨幕,那雙眼睛深不見底,
如同兩口凍結(jié)的寒潭,正冷冷地、帶著一絲探究和審視,
鎖定了她這身被雨水泡得狼狽不堪、又被劃破一道口子的粉紅色身影。是他!
那個神出鬼沒的獨行俠!他怎么會在這里?他為何對她出手?沈清梧的心沉到了谷底。
任務(wù)失敗了。不僅失敗,自己這副狼狽又怪異的模樣,還被這個最難纏的家伙撞了個正著。
雨水順著破損的衣料灌入,帶來刺骨的寒意,但更冷的,是對方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
沒有任何交流,沒有一句質(zhì)問。那玄衣人只是冷冷地看了她片刻,似乎在評估她的威脅程度,
又或許只是單純地覺得她這身打扮和此刻的境況太過滑稽。下一瞬,他身形一晃,
如同鬼魅般向后飄退,幾個起落,便徹底消失在茫茫雨夜與重重屋宇的陰影之中,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留下沈清梧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雨里,站在濕滑的屋脊上,
一身被雨水泡得發(fā)皺、洇染得不成樣子、還被劃破的粉紅色“夜行衣”,緊貼著肌膚,
沉重而冰冷。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滴落,砸在瓦片上,聲音空洞。
她低頭看著腰間那道被劍氣撕裂的口子,邊緣的錦絲被雨水泡得發(fā)白,像一道丑陋的傷口。
任務(wù)失敗了,身份也暴露了——至少在那個危險的獨行俠眼中,
她這個“海棠女俠”今夜成了一個穿著粉紅破布、在賭坊屋頂淋雨的、徹頭徹尾的笑話。
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冰冷的屈辱感,混合著雨水帶來的寒意,瞬間淹沒了她。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過一日,庭院里的梧桐葉落了大半,
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刺向鉛灰色的天空。謝硯之坐在臨窗的書案后,手中握著一卷書,
目光卻有些飄忽。他下意識地抬起左手,揉了揉右邊的肩胛骨處。那里,
昨夜刺殺一個私通外敵的軍器監(jiān)副使時,被對方臨死反撲的袖箭擦過,
留下了一道不算深卻火辣辣疼的傷口。更糟的是,肩關(guān)節(jié)深處,
那處當年在漠北留下的、每逢陰雨天便如毒蟲啃噬般的舊傷,
也在這濕冷的天氣里隱隱作痛起來,絲絲縷縷的寒意順著骨頭縫往里鉆。他放下書卷,
起身走到多寶格前,再次取出了那個裝著深褐色藥膏的玉盒。揭開蓋子,
那濃烈奇特的草木辛氣再次彌漫開來。他熟練地解開衣襟,
將藥膏仔細涂抹在肩頭的新傷和隱隱作痛的舊傷關(guān)節(jié)處。藥膏帶來一陣辛辣的灼熱感,
暫時壓下了那深入骨髓的陰寒痛楚。剛整理好衣衫,內(nèi)室的門簾便被輕輕打起。
沈清梧端著一個紅漆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一個甜白釉的小燉盅,
蓋子邊緣氤氳出溫潤的熱氣,一股混合著藥材清苦與蜂蜜甜潤的獨特氣味隨之飄散開來,
瞬間壓過了他剛涂上的藥膏氣味?!胺蚓彼樕蠋е鴾赝袢岷偷男σ?,
將托盤輕輕放在書案一角,“前幾日見夫君似有不適,想是秋涼侵擾,或是案牘勞形,
肩頸筋骨受了寒氣。妾身特意問了精通藥理的張?zhí)t(yī),討了個溫經(jīng)散寒、舒筋活絡(luò)的古方。
今兒一早便守著爐子,親自熬了這盅藥膳羹,火候足足的,夫君快趁熱用了,暖暖身子。
” 她說著,素手纖纖,揭開了燉盅的蓋子。
一股更為濃烈、復(fù)雜、甚至帶著點刺鼻的混合藥味猛地沖了出來。
燉盅里是粘稠的、深褐近黑的糊狀物,隱約可見其中燉得稀爛的藥材根莖碎片,
表面還漂浮著一層亮晶晶的、顯然是后來才調(diào)入的蜂蜜。那氣味霸道無比,
瞬間充斥了整個書房,將他肩頭殘留的藥膏味徹底吞噬、覆蓋。
謝硯之看著那盅“誠意十足”的藥膳,又對上沈清梧那雙寫滿關(guān)切、不容拒絕的盈盈眸子,
只覺得喉頭發(fā)緊,肩頭的舊傷似乎更疼了幾分。他勉強維持著溫潤的笑容:“夫人如此費心,
實在令為夫……”“夫君莫要推辭?!鄙蚯逦鄿厝岬卮驍嗨?,將一把小巧的玉勺塞進他手里,
語氣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身子要緊。太醫(yī)說了,這藥羹需得趁熱服用,
藥力方能通達筋骨。” 她微微前傾身體,那雙清澈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