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薛晚晴戴著她的珍珠頭面笑:“姐姐,這嫡女冠我戴著倒更襯。
”裴景濯甩來退婚書:“本世子要娶的,是真正的貴女?!毖┮贡悔s出府時,
那道玄色身影踏雨而來,沈晏礫的披風裹住她的狼狽:“薛姑娘可知,當年偷換嬰孩的,
不止你娘?”1秋日的風裹著銀杏葉落在青石板上,帶著幾分枯黃的涼意,
薛嫣嫣蹲在主院偏房的地上,指尖撫過木箱里的步搖。那流蘇輕顫,
仿佛還映著她往昔妝鏡前的笑顏。小桃抱著一摞緞子站在門口,紅眼眶里的淚直打轉(zhuǎn),
聲音哽咽:“姑娘,這是您十二歲生辰時夫人親手繡的,真要全搬去偏院?”“搬。
”薛嫣嫣將步搖塞進盒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jié)泛白,隱隱作痛。
前日里她還是薛家捧在心尖上的嫡女,晨起有母親親手梳的朝云髻,
用膳時父親會夾她最愛吃的荷包里脊。一切溫柔得像一場夢。
可昨兒個林穩(wěn)婆拿著信物跪在正廳,說她是奴仆的女兒,
真嫡女薛晚晴在鄉(xiāng)下養(yǎng)了十七年“嫣嫣?!毖Ψ蛉说穆曇繇懫穑菇菕哌^滿地狼藉,
她帕子掩著鼻站在廊下。薛嫣嫣抬頭。母親鬢邊的珍珠簪還是她上月在珍寶閣挑的,
如今卻連看她一眼都嫌刺目。她扶著木箱站起身,腳步沉重,似踏泥濘:“母親,
我想再看一眼佛堂的玉觀音?!蹦鞘撬龔男〉酱竺吭鲁跻槐厝サ牡胤剑?/p>
觀音座下還壓著她求的姻緣簽?!巴砬缃袢找鷱垘煾祵W琴,佛堂得空出來。
”薛夫人轉(zhuǎn)身要走,又頓住腳,從腕間褪下只銀鐲子放在桌上,聲音猶豫道,
“這是我當年出閣時的陪嫁,你帶著?!毖︽替掏x去的薛夫人,想起昨日晨起,
母親還握著她的手說:“我家嫣嫣的手生得巧,戴翡翠才襯。
”小桃的聲音從后方響起“姑娘,我來搬?!北鹉鞠?,發(fā)頂?shù)募t頭繩被風吹得晃。
薛嫣嫣跟著她往外走,經(jīng)過正廳時聽見琴音,焦尾琴的清響裹著少女軟糯的嗓音:“母親,
這曲子是不是該慢些?”她腳步頓住。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坐在廊下?lián)崆伲?/p>
腕間系著的銀鈴鐺隨著動作輕響,叮咚作響,悅耳動聽。那是薛晚晴,
昨日才被接回府的真嫡女。此刻她抬眼望見薛嫣嫣,梨渦淺現(xiàn):“姐姐來了?
母親說這焦尾琴是您從前最愛的,讓我跟著張師傅多學兩日?!毖Ψ蛉俗诘窕ㄒ紊希?/p>
指尖點著茶盞,聲音溫婉卻不帶溫度:“晚晴手穩(wěn),前日試了試,倒比你當年學琴時省心。
”薛嫣嫣望著母親眼里的溫柔,那是從前只屬于她的。她喉結動了動,終究什么都沒說,
轉(zhuǎn)身時聽見身后傳來薛晚晴的聲音:“姐姐的步搖好看,明日我讓劉媽媽也打一對。
”偏院的磚縫里長著半枯的狗尾草,隨風輕輕搖曳,帶著一絲倔強的生機。
小桃把箱子往床上一放,抹著淚去擦窗:“姑娘您瞧,這窗戶漏風。
我這就找周管事?lián)Q塊窗紙”“別去?!毖︽替贪醋∷氖?,“如今府里的人該忙晚晴的事。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細碎的議論。兩個粗使婆子蹲在墻根擇菜,
:“從前咱們姑娘可沒少使性子,上回李媽媽送錯了玫瑰酥,當場就摔了茶盞。
”“如今可算見著真佛了,薛二小姐說話溫聲細氣的,昨兒還幫我撿了掉在地上的掃帚。
”“噓,你看,那不是被趕出來的?”小桃漲紅了臉要沖出去理論,薛嫣嫣攥住她的手腕,
指尖冰冷。她望著窗紙上晃動的影子,想起上個月在花園,她揪著偷摘芍藥的小丫鬟要發(fā)賣,
是薛夫人笑著攔了:“嫣嫣最是心善,不過嚇唬嚇唬罷了。”那時眾人都說薛家嫡女雖嬌縱,
到底是金枝玉葉的脾氣?!肮媚铮崾雷觼砹?!”小桃的驚呼聲讓薛嫣嫣猛地抬頭。
玄色廣袖掃過門檻,裴景濯站在檐下,腰間的和田玉佩泛著溫潤的光。
他從前總說這玉是定情信物,要等他們成婚后換她的鳳紋玉?!熬板??!毖︽替陶酒饋恚?/p>
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這是她被冷落后第一次見到未婚夫,昨日還想著等他來,
定要撲進他懷里哭一場。裴景濯垂眼盯著自己的玉扳指,聲音溫和卻刺骨:“嫣嫣,
忠親王府的聘總得落在真金貴的鳳凰頭上?!毖︽替潭形锁Q。她想起三月前的上元燈節(jié),
他握著她的手穿過人潮,說要帶她去看最大的燈船:“等咱們成了親,
每年今日我都陪你看燈?!蹦菚r她的發(fā)間戴著他送的明珠釵,在月光下亮得晃眼。
“你...是要悔婚?”她的聲音發(fā)顫。裴景濯終于抬眼,
目光卻像落在陌生人身上:“我昨日去見過令堂,她也說晚晴更適合忠親王妃的位置。
”小桃扶住她搖晃的身子,哭腔里帶著慌:“姑娘,您別嚇我...”薛嫣嫣閉了閉眼。
她摸出錦盒里的步搖,在陽光下,那珠子依舊亮得扎眼。從前是明珠,
如今不過是顆蒙了塵的石子。三日后的探春宴,薛府后園的桃花開得正好。
薛嫣嫣站在偏院的銅鏡前,指尖撫過衣裳上的珠繡,這是去年她過生辰時,
母親特意命繡娘用南海明珠繡的并蒂蓮,如今針腳倒還齊整,只是領口已洗得泛了些白。
“姑娘,夫人讓人送了新衣裳來?!毙√遗踔鴤€紅漆木匣進來,聲音里帶著些遲疑,
“說是...晚晴姑娘挑剩的。”薛嫣嫣打開匣子,里面是件藕荷色的春衫,
袖口繡著纏枝牡丹。昨日在回廊遇見薛晚晴:她穿著母親新送的孔雀翎披風,
見了她便溫聲說:“姐姐若是喜歡這顏色,我讓劉媽媽再裁一件?!蹦菚r薛夫人站在旁邊,
笑著應:“晚晴最是貼心?!薄按┻@個吧。”薛嫣嫣將春衫套在身上,珍珠扣系到第三顆時,
聽見院外傳來馬蹄聲。小桃扒著窗往外看,忽然拔高了聲音:“裴世子的馬車,
停在正院門口了!”薛嫣嫣的手指頓住。前日裴景濯離開時,背影像塊冰,
可或許...或許他只是被母親勸住了?畢竟他們從小定親,他從前總說她的眼睛像星子。
后園里,薛夫人正拉著薛晚晴的手給賓客介紹:“這是小女晚晴,在鄉(xiāng)下養(yǎng)了些年,
倒比城里姑娘更懂規(guī)矩?!毖ι袝驹谝慌?,望著薛晚晴腕間的翡翠鐲子直笑,
那是薛嫣嫣去年生辰時,父親說“我家嫣嫣戴這玉才襯”的物件?!敖憬?。
”薛晚晴轉(zhuǎn)頭看見薛嫣嫣,蓮步輕移過來,聲音柔婉,“母親說今日要賞桃花,
咱們?nèi)ズ吥侵昀咸覙湎掳??”她裙角掃過滿地落英倒比從前的薛嫣嫣更像嫡女。
薛嫣嫣跟著她往湖邊走。風裹著桃花香撲過來,甜中帶著幾分苦澀。
她望著薛晚晴鬢邊的珍珠簪,原是收在母親妝匣最里層的。“姐姐看什么?
”薛晚晴忽然停步,身子往前一傾?!靶⌒模 毖︽替瘫灸艿厝ダ?/p>
指尖卻只勾到一片藕荷色的裙角?!皳渫ā币宦?,薛晚晴掉進了湖里,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薛嫣嫣的衣袖,帶著一股濕冷?!皻⑷肆耍《媚锿拼蠊媚锵滤?!
”跟在身后的小丫鬟春杏突然尖聲喊,“我親眼看見的!”四周的賓客哄然圍過來。
薛夫人跌跌撞撞跑到湖邊,哭著喊:“快救人!快救人!”薛尚書臉色鐵青,
指著薛嫣嫣:“你...你竟做出這等事!”“不是我!”薛嫣嫣后退兩步,撞在石桌上,
掌心一陣劇痛,“我是想拉她的!”可她的聲音被哭聲、喊叫聲淹沒。
幾個婆子從水里撈起薛晚晴,她渾身濕透,
縮在薛夫人懷里直發(fā)抖:“姐姐...姐姐不是故意的...”“晚晴!”裴景濯擠開人群,
玄色大氅掃過薛嫣嫣的手背。他蹲在湖邊,把薛晚晴的手攥進掌心:“可還冷?
我讓府里的嬤嬤拿姜茶來?!毖︽替掏杭t的眼尾,從前她落水時,
他也是這樣紅著眼眶給她擦頭發(fā),說“再不許亂跑”。她踉蹌著上前,
抓住裴景濯的衣袖:“景濯,你信我,我沒有推她...”裴景濯猛地甩開她的手,
像甩開什么臟東西:“薛二姑娘,你當我是瞎的?春杏說得明白,你方才推了晚晴。
”他低頭替薛晚晴理了理濕發(fā),聲音軟下來,“再說...你如今不過是個奴仆之女,
怎配碰我裴家的人?”“奴仆之女”四個字像把刀,戳進薛嫣嫣的喉嚨。“把玉佩還我。
”薛嫣嫣的聲音很輕,輕得像落在桃花上的雪。裴景濯一怔,
從腰間解下玉佩丟給她:“拿去吧?!毖︽替棠笾衽?,之間泛紅。她望著湖邊的桃花樹,
想起七歲那年,她爬樹摘桃花被父親罵,是裴景濯墊著自己的外袍在樹下接她,
說“摔了我心疼”。那時的風也是這樣暖,那時的玉佩還帶著他的體溫?!皳渫ā币宦暎?/p>
玉佩沉進了湖底。薛晚晴在薛夫人懷里抬眼,正撞進薛嫣嫣的目光。
那雙眼從前像浸在蜜里的糖霜,如今卻像淬了冰的刀刃。她縮了縮脖子,
往薛夫人懷里又靠了靠。“薛嫣嫣,跟我去祠堂跪著?!毖ι袝穆曇粝駢K鐵,
“等晚晴病好了,再發(fā)落你?!?祠堂的檀香還未散盡,
薛尚書的話便像臘月的冰碴子砸下來:“薛二姑娘既非我薛府骨血,自今日起,逐出府去。
”薛嫣嫣攥著包袱的手驟然收緊。她望著廊下站得筆直的薛夫人,
對方正用帕子擦薛晚晴白凈的臉,像是完全沒看見她。“二姑娘,這是您的東西。
”管家將一只褪色的木匣放在她腳邊,那是她從前裝繡樣的匣子。
木匣上的牡丹花紋被磨得發(fā)白,七歲那年她摔了它,是薛夫人親自拿金漆補的,
說“我家嫣嫣的東西,自然要金貴”。風卷著桃花撲在她臉上,帶著些許濕意和淡淡的香氣。
花瓣黏在她濕潤的臉頰上,像極了童年時母親為她貼在額間的絹花。
薛嫣嫣忽然想起三歲時在桃樹下抓蝴蝶,父親把她舉過肩頭,說“我薛府的嫡女,
要比這桃花還嬌”。那時的桃花落進她的小袖里,都是甜的。“還不快走?”管家咳了一聲。
她踉蹌著退了兩步,后背抵上那株老桃樹。有個小丫鬟抱著錦被從角門經(jīng)過,
瞥見她時縮了縮脖子,低聲道:“到底是假的,連夫人都不愿多看一眼……”假的。
這兩個字像根針,戳破了她十七年的夢。她望著府門上“薛府”兩個鎏金大字,
忽然想起昨日在偏院,小桃紅著眼眶說:“姑娘,夫人讓把您的妝奩都搬到晴姑娘院里去了。
”“晴姑娘說,您從前戴的珍珠釵,正配她新做的石榴裙。”石榴裙。薛晚晴最愛穿石榴紅,
像團燒得旺的火。而她總穿素色,薛夫人說“我家嫣嫣生得清,素色更襯”??涩F(xiàn)在,
素色成了笑話。耳邊忽有碎語飄來:“城西屠夫李三,
上月還說早年丟了個女娃……”“可不就是薛府那假千金?”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只記得青石板路硌得腳疼,直到“李記肉鋪”的招牌撞進眼睛。招牌上的油漆斑駁,
風吹得它吱呀作響。案板上的豬肉泛著冷光,屠夫正用刀背拍豬骨,“咚”的一聲,
震得她耳膜發(fā)疼?!澳阏艺l?”屠夫抬頭,絡腮胡上沾著血沫。
她想起昨夜在祠堂跪得膝蓋發(fā)麻時,聽見兩個婆子嚼舌根:“當年薛夫人生產(chǎn)時,
穩(wěn)婆抱錯了孩子,真小姐早被扔到城西亂葬崗”“后來被屠夫撿了?”“可不是!
那屠夫嫌女娃累贅,襁褓都沒拆就扔了……”“所以薛二姑娘才是真的?
”“噓”此刻她望著屠夫的眼睛,“我是您的女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十七年前,
您…”“瘋丫頭!”屠夫突然甩了甩手上的血,“老子三個兒子,哪來的女兒?
”他抄起剔骨刀往案板上一剁,嚇得她直往后退。圍觀的人哄笑起來。
賣菜的阿婆戳了戳她的胳膊:“姑娘莫不是被薛府趕傻了?李屠戶哪有女兒?
前年他娘子還說,當年生的是死胎…”“姑娘,這肉鋪的肉腥得很,快走吧?!卑⑵艊@著氣,
往她手里塞了個炊餅,熱騰騰的,蒸氣模糊了她的視線。炊餅的熱氣糊在掌心,
薛嫣嫣卻覺得冷。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落水,是薛夫人抱著她烤火,用銀匙喂她喝姜茶,
說“我家嫣嫣的手最金貴,可不能凍著”。那時姜茶的甜,此刻全變成了苦。
陰云不知何時壓了下來。第一滴雨砸在額角時,薛嫣嫣正站在十字街頭。
她望著往來的行人撐起油傘,腳步匆匆,沒有誰多看她一眼。雨點打在青石板上,
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無數(shù)人冷漠的嘲笑。她蹲在屋檐下,看著雨水在青石板上匯成小流,
忽然想起裴景濯從前總說:“嫣嫣怕雨,我便替你撐一輩子傘?!笨山袢赵诤?,
他的傘始終罩著薛晚晴?!敖柽^!”挑擔的漢子撞了她肩頭,竹筐里的青菜甩出來,
沾了她一身泥。“不長眼的!”漢子罵罵咧咧地跑開。薛嫣嫣望著自己沾滿泥點的裙裾,
突然笑了。她笑出了淚,雨水混著淚水糊了滿臉。原來被人踩進泥里,是這樣的滋味,
從前她在薛府看那些被趕出去的丫鬟,只當是熱鬧,如今才知道,熱鬧里浸的都是血。
“啪嗒?!庇惺裁绰湓谒_邊。她低頭,是塊烤紅薯,還冒著熱氣?!肮媚?,吃吧。
”賣紅薯的老頭蹲下來,聲音沙啞,“我家閨女和你差不多年紀,
上月嫁去外縣了”雨幕越來越密,天地間只剩一片混沌的灰。薛嫣嫣扶著墻站起來,
裙擺滴著水,。不知道該往哪去。薛府不要她,連裴景濯的懷抱,也早給了別人?!肮媚铮?/p>
”模糊的雨簾里,傳來一道清潤的男聲。薛嫣嫣抬頭,只見一頂青竹傘逆著雨幕而來,
傘下的人影輪廓分明,像幅未干的水墨畫。“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那人站在兩步外,
傘面微微傾向她,“前面有間茶樓,可愿同去避避?”薛嫣嫣望著傘上跳動的雨珠,
忽然想起小時讀的話本里,總說落難時遇貴人。她伸手摸了摸臉上的水,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傘下的影子動了動,松木香混著雨氣漫過來?!肮媚铮俊蹦锹曇粲州p了些,像怕驚著什么。
薛嫣嫣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雨還在下,打在傘面上,發(fā)出劈里啪啦的聲響。
雨絲順著傘骨垂落成簾,薛嫣嫣望著傘下男子腰間的墨玉墜子,鎮(zhèn)國將軍府特有的云雷紋。
想起前日在綢緞莊,老掌柜曾指著某位貴人的背影說:“那是鎮(zhèn)國將軍家的小公子,
沈三公子,最是眼高于頂?shù)摹!贝丝踢@眼高于頂?shù)纳蛉樱瑐忝鎯A斜了足有半尺,
自己半邊肩頭浸在雨里,青灰色的錦袍已有雨痕。薛嫣嫣摸了摸臉上的水,
分不清是雨還是淚,這是她被逐出府后,第一雙為她撐的傘?!肮媚锶粝犹仆唬?/p>
我在茶樓外候著便是?!鄙蜿痰[見她遲遲不應,指尖微蜷,松木香混著雨氣更濃了些。
薛嫣嫣突然想起方才在肉鋪前,屠夫的刀剁在案板上的聲響;想起薛府角門關閉時,
門環(huán)撞出的悶響;想起裴景濯將玉佩甩在她腳邊時,翡翠磕在青石板上的脆響。
此刻傘面上的雨聲,倒成了最溫柔的響動。她抿了抿發(fā)白的唇,輕聲道:“有勞。
”沈晏礫眼尾微挑,像是松了口氣,傘面又往她這邊偏了偏。兩人踩著積水往茶樓走時,
他始終與她保持兩步距離,鞋尖濺起的水花也只落在自己腳邊?!霸苼砭印钡那嗤唢w檐近了,
朱漆門簾被店小二掀起,暖黃的光漏出來,裹著炭爐的暖意。薛嫣嫣剛跨進門檻,
后頸的濕發(fā)便被穿堂風一吹,凍得她打了個寒顫。“姑娘快坐”店小二眼尖的搬來木凳,
又小跑著添了個炭盆,“這雨下得邪乎,您這衣裳得趕緊烤烤,別著了涼。
”沈晏礫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對店小二道:“來壺姜茶,再上兩碟桂花糕。
”他轉(zhuǎn)頭看向薛嫣嫣時,目光掠過她裙角的泥漬和發(fā)間零亂的珠花,聲音放得更輕,
“可還吃得慣甜?”薛嫣嫣一怔。她從前在薛府,最愛的便是薛夫人親手做的桂花糕。
可方才在街頭,賣紅薯的老頭說“我家閨女和你差不多年紀”時,
她才突然驚覺——除了薛府那十七年的“假身份”,竟再無人知曉她的喜好。
姜茶先送上來了。白瓷盞里浮著姜絲,熱氣撲得她眼眶發(fā)酸。她捧著茶盞的手在抖,
第一口喝得太急,燙得舌尖發(fā)疼?!斑@薛晚晴也太不是東西了!
”二樓突然傳來拍桌子的聲響,“占了人家嫡女的位置不算,
昨日還讓人把薛二姑娘的妝奩全搬去她院里,連支銀簪子都沒給留!”薛嫣嫣手一抖,
茶盞磕在木桌上,濺出的茶湯在她手背上燙出紅痕。她抬頭望去,
二樓靠窗的位置坐著個穿玄色短打、戴玉扳指的青年,濃眉大眼,
額角有道淡疤:是城西小霸王張旭?!皬埞有÷曅 蓖赖臅鷩樀每s脖子,
“薛府現(xiàn)在正捧著薛晚晴呢,你莫要……”“怕什么?”張旭灌了口酒,脖頸漲得通紅,
“我上個月在城西看見薛二姑娘給乞丐分點心,自己啃饅頭。就這心地,能推她下水?
倒是那薛晚晴,上回在城隍廟撞了老婦人,連句道歉都沒有!”薛嫣嫣喉間發(fā)哽。
她從未與張旭說過話,只記得去年上元節(jié),他帶著一群潑皮在巷口堵她,
結果被裴景濯的隨從趕走。那時她只當他是個混不吝的,如今聽他替自己說話,
倒像是寒夜里突然落進掌心的星火?!肮媚锟墒茄Χ媚??”張旭眼尖地看見她,
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我就說這茶樓里坐著的姑娘看著面善!你別怕,
那薛晚晴就是個偷果子的雀兒,遲早……”“阿旭?!鄙蜿痰[突然開口。
他正慢條斯理地剝著桂花糕的油紙,目光掃過張旭時,后者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鴨,
瞬間閉了嘴。薛嫣嫣這才注意到,沈晏礫自進茶樓后便沒坐主位,只占了角落的小桌。
此刻他指尖捏著半塊桂花糕,月白中衣的袖口挽到腕間,倒像是特意來聽張旭說話的。
“我替阿旭賠不是?!鄙蜿痰[將桂花糕推到薛嫣嫣面前,“他這人嘴比腦子快?!薄安?。
”薛嫣嫣低頭盯著那團金黃的糕,鼻尖又酸了,“我……我該謝他。
”張旭抓了抓后腦勺的頭發(fā),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塞給她:“這是我讓廚子新做的棗泥酥,
我娘說姑娘家都愛吃甜。”他聲音突然低了,“我娘早年也被人調(diào)包過,后來吃了好多苦。
”薛嫣嫣捏著油紙包,指腹觸到棗泥酥的溫熱。
方才在街頭賣紅薯的老頭、給她炊餅的阿婆、此刻的張旭,這些從前她連正眼都不會看的人,
如今倒成了最暖的光?!笆俏业谋闶俏业??!钡偷偷囊痪湓捵策M耳里。薛嫣嫣抬頭,
正撞進沈晏礫的目光里。他垂眼望著茶盞中晃動的倒影,指節(jié)在桌沿輕叩,像是說給她聽,
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別人搶去的,總歸要還回來?!贝巴獾挠瓴恢螘r小了,
檐角的銅鈴被風撞響,叮咚聲里混著馬蹄聲。“讓開!讓開!
”茶樓外傳來丫鬟的尖嗓:“我家姑娘要喝茶,你們這些窮鬼都給我退開!”薛嫣嫣手一抖,
棗泥酥的碎渣落了滿膝。她望著門簾被掀起的縫隙,看見一抹石榴紅的裙角掠過青石板。
沈晏礫抬眼望了望門口,又垂眸抿了口茶。3薛嫣嫣盯著那抹石榴紅的裙角,
喉間像塞了塊棉花,咽不下也吐不出,只余一股沉甸甸的澀意?!皢?,這不是姐姐么?
”薛晚晴的聲音裹著金步搖的碎響撞過來,她腕間的翡翠鐲子碰著茶桌,綠得晃眼,
那原是薛夫人過生辰時,薛嫣嫣挑了三個月的禮物?!霸趺纯s在這犄角旮旯?
”薛晚晴扶著丫鬟的手坐下,丹蔻點著桌面,“我還當你早跟著那屠夫爹去賣豬肉了。
”張旭的拳頭“砰”的砸在鄰桌,沈晏礫卻先一步按住他的手腕。
“景濯前日從護城河里撈回塊碎玉?!毖ν砬绾鋈恍α?,眼尾挑得像把刀,
“說是你去年賭氣丟的。”碎玉。薛嫣嫣的指甲掐進掌心。那是裴景濯送她的定情信物,
青白玉佩雕著并蒂蓮,他說“從此心蓮并蒂”。后來薛夫人說她是抱錯的野種,
她在護城河橋頭哭到半夜,最后把玉佩砸在橋墩上,聽著“咔”的脆響,
想著這下總斷得干凈了?!版替獭!笔煜さ穆曇艋熘隁饴M來,像一把鈍刀劃過心頭。
裴景濯立在門口,玄色錦袍沾著雨珠,腰間玉牌還是她親手編的紅繩穗子。
“那玉佩本就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彼叩窖ν砬缟磉?,指尖虛虛護著她的肩,
語氣輕得像是風,“你既不要了,便還我吧?!毖︽替痰亩形锁Q,
像是雷聲轟鳴在胸腔里炸開。她想起上元節(jié)的燈市,裴景濯攥著她的手擠過人群,
說“這玉配你最合適”;想起他在她生辰宴上,舉著玉佩說“等及笄,
我們便成親”;想起三日前她跪在薛府正廳,求薛夫人再查一次身世,裴景濯站在廊下,
說“晚晴才是真千金,你莫要鬧了”。原來不是鬧。是他早把真心換了人。
“姐姐可別賴著不還?!毖ν砬鐝难诀呤掷锝舆^錦盒,那玉佩竟被重新拼好了,
裂紋處嵌著金箔,像道猙獰的疤,“景濯說這是他年少不懂事的玩意兒,我本要扔了,
到底......”“到底什么?”張旭猛地站起來,茶桌被撞得歪了半寸,瓷片滾落一地,
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你偷了人家的身份,搶了人家的未婚夫,還要踩碎人家的真心?
”“阿旭?!鄙蜿痰[的聲音像塊壓艙石,低沉穩(wěn)重。他不知何時站到薛嫣嫣身側,
“這是薛姑娘的事?!薄盎樘??!毖ν砬缤蝗煌七^來一方紅綢,
燙金的“裴薛聯(lián)姻”刺得薛嫣嫣睜不開眼,“下月初三,我與景濯的大喜日子。
二姑娘若不嫌棄”“不必了?!毖︽替檀驍嗨脑?,聲音很輕,卻字字分明,“我嫌。
”她抓起桌上的錦盒,沖出茶館,雨幕像一道密不透風的墻,她在青石板路上狂奔,
街邊的燈籠在風雨中搖曳,仿佛也在為她的命運嘆息。她跑到橋頭時,被石頭絆倒,
整個人栽下去。冰冷的雨水撲面而來,她跪在水洼里,掀開錦盒——那道金箔嵌的裂紋,
像極了薛晚晴站在她面前說“我才是真千金”時,她心口裂開的縫?!拔也灰耍?/p>
”玉佩砸在橋墩上的脆響混著雷聲,在她耳邊炸開。薛嫣嫣看著碎片濺起水花,
紅繩穗子飄進水里,突然笑了。她笑自己傻,笑裴景濯蠢,笑薛晚晴機關算盡,
卻獨獨忘了——真心這東西,碎了便是碎了,金箔補不回,雨水沖不凈。“薛姑娘。
”傘骨撐開的“咔嗒”聲驚得她抬頭。沈晏礫的月白中衣已濕透,
貼在背上勾勒出勁瘦的肩線。他舉著傘罩住她,松木香混著雨氣涌進鼻腔。“沈公子?
”薛嫣嫣抹了把臉上的雨,這才發(fā)現(xiàn)他褲腳全是泥,“你怎么……”“來撿東西。
”沈晏礫彎腰撿起漂在水洼里的紅繩穗子,指尖擦過那顆極小的珍珠,
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發(fā)頂,“有些東西,碎了也好?!薄袄涿??”沈晏礫突然解下外袍,
搭在她肩上。外袍帶著他的體溫,他的手指擦過她發(fā)頂,帕子的清香漫開,
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檀香,“別看了?!毖︽替陶A苏Q郏矍巴蝗灰话?,
他用帕子蒙住了她的眼睛。雨絲順著帕子邊緣滲進來,帶著他袖中松木香,
模糊了破碎的玉佩,模糊了橋頭的燈影,卻模糊不了他掌心的溫度。4帕子蒙住眼睛的剎那,
薛嫣嫣的睫毛在濕潤的絹面上輕顫,仿佛蝴蝶撲打著黑暗。“薛姑娘。”他的聲音近在耳畔,
“十日前在茶樓,我問你可信裴景濯是塊璞玉,你說‘他待我極真’。
”帕子下的世界暗得徹底,薛嫣嫣卻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十日前的畫面突然撞進腦海:她攥著繡了半幅鴛鴦的帕子,在茶樓雅間偶遇沈晏礫。
那時他穿月白錦袍,說裴景濯“看似溫玉,內(nèi)里是塊燒過的炭”。他的袖口沾著一縷沉香,
說話時眉心微蹙,似笑非笑。她當時只當是世家子弟間的酸話,笑著替裴景濯辯解。
“你該信我?!鄙蜿痰[的指節(jié)蹭過她發(fā)頂,像是在按捺什么情緒,
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在九雁關看了十年沙場上的真心,
裴景濯遞婚書時手在抖,不是因為歡喜,是怕薛府嫡女的身份不夠重。
”她喉嚨泛起一絲苦澀。“你哭什么?”沈晏礫的拇指抹過她臉頰,沾了滿指水,
分不清是雨還是淚,“我大半夜冒雨來,不是看你跪在這里哭碎玉的?!迸磷颖幻偷叵崎_。
薛嫣嫣眨了眨眼,雨水順著睫毛砸在鎖骨上,冰涼刺骨。沈晏礫半蹲在她面前,
月白中衣緊貼著胸膛,勾勒出結實的輪廓。他手里還攥著那截紅繩穗子?!叭昵拔一鼐?,
頭一日就去了薛府外?!彼蝗徽f,“你及笄那日穿藕荷色襦裙,站在垂花門里逗鸚鵡,
說‘等我嫁了,要在院子里種滿西府海棠’?!彼f這話時,眼神飄向遠方,
像是穿過雨幕回到了那個午后。第二日我就回了九雁關,那時我就知道,你這樣的姑娘,
不該困在宅斗里數(shù)碎玉?!毖︽替痰闹讣灼M掌心,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原來他不是偶然出現(xiàn)的看客,是早就站在遠處的旁觀者。
她想起及笄禮后失落的自己——裴景濯說要送她西府海棠,
最后只送來兩盆蔫頭耷腦的月季;薛晚晴捧著她的頭面說“阿姐戴這個更好看”,
轉(zhuǎn)頭就別在自己鬢邊。那些她以為的“偶然”,早被人看了個通透。“你看這玉佩。
”沈晏礫把紅繩穗子晃了晃,金線補的裂紋在雨中微微閃動,“金箔補的裂,碰不得水,
見不得光。”“你為它哭,為裴景濯哭,為薛晚晴哭”他突然傾身,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
呼吸交錯間,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可你什么時候為薛嫣嫣哭?”雷聲在頭頂炸響,
震得屋檐瓦片簌簌作響。薛嫣嫣望著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三年前他離開時,
九雁關的信鴿掠過薛府飛檐。那時她站在廊下,望著鴿影消失在云里,心里空落落的,
原來不是因為風大,是有人把她的心事先一步揣走了。“我不。”她突然開口,
聲音帶著破音的啞,像是用盡力氣撕開一層繭,“我不為他們哭了。
”沈晏礫的瞳孔微微收縮,像是被這句話燙到。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雨打亂的鬢發(fā),
指腹擦過她泛紅的眼尾,溫度從指尖傳來,輕輕柔柔,卻又不容抗拒:“這就對了。
真正的薛家小姐,該站在更高的地方”“沈大人”急促的呼喊聲驚碎雨幕。薛嫣嫣轉(zhuǎn)頭,
看見茶樓的小二舉著油布傘跌跌撞撞跑來,褲腳沾滿泥點,
腳下踩碎一池積水:“西市…西市有難民染了黑斑熱癥!您前日說要去查看粥棚,
王都尉剛派人來傳,說您的親兵在疫區(qū)分明看見您的玄色披風”沈晏礫的身體瞬間繃緊,
肌肉線條在濕透的衣衫下繃成一張拉滿的弓。他猛地站直,雨水順著下頜線砸在薛嫣嫣肩頭。
“什么時候的事?”“半個時辰前!”小二喘得厲害,臉色發(fā)青,額頭上全是冷汗,
“現(xiàn)在西市封了,王都尉正帶人圍…圍住”“荒唐!”沈晏礫扯下外袍甩給薛嫣嫣,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衣角掃過她手臂,還殘留著一點體溫,“你回茶樓等我。
”“你要去哪?”薛嫣嫣攥住他的袖口,指尖觸到他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滾燙,
“疫癥會要命的!”“我是九雁關的將?!彼皖^看她,目光像淬了火的劍,
映著天邊最后一道閃電,“沙場上的瘟疫我見過,西市的百姓等不得?!痹捯粑绰?,
他已沖進雨幕。薛嫣嫣望著他的背影被雨簾吞噬,突然想起方才他說的“真正的薛家小姐”。
風卷著雨打在臉上,她摸了摸懷里的外袍,還殘留著松木香和一點余溫。“姑娘?
”小二小心翼翼遞來傘,聲音有些發(fā)顫,“要不去王掌柜那避避?他說新到了批藥材,
許能…”薛嫣嫣攥緊外袍,望著西市方向翻涌的烏云。雨還在下,可她心口那團火,
終于燒穿了最后一層霧。5薛嫣嫣攥著沈晏礫留下的外袍跑進茶樓時,
王掌柜正蹲在藥柜前整理新到的藥材,聞到動靜抬頭,老花鏡滑到鼻尖:“姑娘這是淋透了,
快坐?!薄巴跽乒瘛!毖︽替棠税涯樕系挠晁拔魇谐隽撕诎邿岚Y,
您可知最近城中藥材走貨如何?”王掌柜的手頓在半空。他原是要去取姜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