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剩三天。七十二個小時。時間,是懸在他們頭頂最鋒利、也最冰冷的鍘刀。上海的秋雨,
已經(jīng)連著下了兩天兩夜,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雨絲細密如針,
將這座遠東最繁華的都市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濕與陰郁之中。法租界西區(qū),
一棟不起眼的石庫門房子頂層的閣樓里,空氣凝滯得如同墳?zāi)埂?/p>
發(fā)霉的木頭氣味混雜著廉價煙草的焦味、汗水的酸腐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和藥水味,
盤踞在狹小的空間里,令人作嘔。每一粒塵埃似乎都吸飽了水分,
在昏暗的光線下沉重地漂浮。龍飛云將一塊半舊的毛巾浸入剛燒開的熱水中,擰干,
滾燙的蒸汽灼得他手心發(fā)紅。他卻恍若未覺,
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沈曼麗手臂上那道被流彈劃開的傷口。傷口不深,但邊緣參差不齊,
是他用一把從碼頭倉庫里撿來的、生了銹的小刀草草處理的。此刻,傷口周圍已經(jīng)紅腫,
微微發(fā)著炎,像一張丑陋的嘴,貪婪地吮吸著她本就所剩無幾的生命力。他的動作很輕,
專注得像是在修復(fù)一件稀世的瓷器。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擦拭自己內(nèi)心的愧疚。
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踏入那個明顯是陷阱的約會,沈曼麗就不會受傷,
他們也不會落到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
這女人將全部的希望、家族的血海深仇、以及一個母親最后的指望都押在了他身上,而他,
卻把一切都搞砸了。沈曼麗躺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板床上,蓋著一床潮濕發(fā)黏的薄被。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高燒讓她的臉頰泛起兩團病態(tài)的潮紅。嘴唇干裂,雙眼緊閉,
但長長的睫毛卻在不停地顫抖,像被暴風(fēng)雨驚擾的蝶翼。她陷入了半昏迷狀態(tài),
被無休無止的噩夢糾纏著,口中不時溢出幾句破碎的囈語。
“……阿寶……我的阿寶……別跑……前面危險……”“……別怕,
娘在……娘在這兒……”龍飛云的手頓了一下,隨即繼續(xù)手上的動作,為她重新敷上金創(chuàng)藥,
用干凈的紗布一圈圈纏好。他的指尖觸到她滾燙的皮膚,那溫度像一簇火苗,
直接燒灼著他的神經(jīng)。就在他準備收回手時,沈曼麗的囈語忽然變了調(diào),
聲音里充滿了深不見底的寒意與恐懼,身體也開始微微抽搐。
“……不……不要看那只眼睛……它在看我……它在笑……”她的聲音變得尖利而嘶啞,
像是被夢魘扼住了喉嚨,“那不是人的眼睛……是死的……阿寶,快跑!別讓他看見你!
他的眼睛……就算是笑,
……沒有光……像一顆冰冷的……玻璃珠子……它在看著我……一直看著……”她猛地一顫,
身體蜷縮起來,像個受驚的孩子,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聲。夢境里,那只眼睛放大了,
占據(jù)了整個視野,它沒有瞳孔,沒有情感,只有一片渾濁的、冰冷的灰色,
像深冬結(jié)冰的湖面。湖面下,是她兒子阿寶驚恐萬狀的臉,正在慢慢下沉,
被無盡的黑暗吞噬。龍飛云的心猛地一抽。他抬起頭,看向沈曼麗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
他為她掖好被角,坐在床邊,就這么靜靜地守著。窗外,雨聲淅瀝,
敲打在蒙著厚厚灰塵的玻璃上,匯成一道道污濁的淚痕。
偶爾有法租界巡捕的巡邏車呼嘯而過,刺耳的警笛聲劃破雨夜的寧靜,像一把無形的刀,
提醒著他們已是全城搜捕的獵物。他看著窗外那些在雨中匆匆奔跑的行人,他們有家可回,
有路可走。而他和沈曼麗,卻被困在這座閣樓里,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所有的線索都斷了,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杜崇山在碼頭設(shè)下那個致命圈套后,便如同人間蒸發(fā),
龜縮進了他那座防衛(wèi)森嚴的公館,再不露面。白崇德的巡捕和杜老板的暗探,
像兩張交疊的巨網(wǎng),正一寸寸地梳理著上海的每一寸土地。他們無處可逃,無計可施。
不知過了多久,沈曼麗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龍飛云站起身,
輕輕拉開通往里間儲藏室的木門,走了進去,然后從里面將門閂插上。他需要一個絕對安靜,
不受任何打擾的空間。他要進行一場最后的、毫無希望的掙扎。儲藏室里堆滿了雜物,
空氣中彌漫著塵埃、舊紙張和樟腦丸混合的味道。一盞昏黃的孤燈下,
草圖、從贗品琉璃樽里找到的假名單、甚至是一塊贗品樽身的玻璃碎片——全部攤開在地上。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在這片信息的廢墟中來回踱步。
地板的木頭在他腳下發(fā)出瀕死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脆弱的信心上。他的大腦,
正在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自殘式的風(fēng)暴。
他將整個事件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人物、每一句話,都在腦海中打碎,再重組。失敗。
再打碎,再重組。還是失敗。他的思緒不由得飄回到幾年前,
在天津衛(wèi)破獲的那起震驚華北的“庚帖密碼案”。當時日軍啟用了一套全新的商業(yè)密碼,
軍統(tǒng)和中統(tǒng)的專家都束手無策。他把自己關(guān)在一家小旅館里三天三夜,
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資料——海關(guān)的進出口貨物清單、報紙上的婚喪嫁娶啟事、甚至還有一本黃歷。
他記得那三天里,天津也在下雨,房間里只有他和一摞摞冰冷的資料。
他幾乎把所有已知的密碼學(xué)理論都試了一遍,全部失敗。就在他瀕臨放棄的最后一刻,
他從一張富商嫁女的婚配庚帖上,發(fā)現(xiàn)了破綻。那張庚帖上的納采吉時寫的是“辰時三刻”,
而按照黃歷,那天根本就不是納采的上吉之日。這個微小的反常識,
成了他撕開鐵幕的突破口。他大膽假設(shè),庚帖上的生辰八字、納采吉時,并非指向時間,
而是指向坐標。他將天干地支轉(zhuǎn)換為數(shù)字,將吉時轉(zhuǎn)換為亂數(shù)表中的序列號,
最終竟與一份海關(guān)茶葉出口的清單編碼精準對應(yīng)。他硬是憑著這張紙,
推出了一整套日軍的商用電臺密碼。那種智力上的快感,那種將混沌化為秩序的絕對掌控力,
曾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武器??涩F(xiàn)在,他面對的是一堵墻。
一堵用權(quán)勢、金錢和絕對的殘忍砌成的,光滑、冰冷、無懈可擊的墻。
---第一個理論:聲東擊西,權(quán)力代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點燃一支煙。煙霧中,
他的思路開始強行運轉(zhuǎn)。會不會“庚子密約”根本就不在杜崇山手里?
他只是那個秘密的守護者,或者說,是一個更高層勢力的代理人。他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