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急診大廳，像一個永不疲倦的怪物，吞噬著痛苦和混亂。前半夜的喧囂如同漲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醉漢打架頭破血流地被警察押進來，哭鬧不止的高熱患兒，突發(fā)心梗的老爺子……搶救室的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鐘南感覺自己像一枚被投入高速旋轉齒輪中的零件，機械地執(zhí)行著指令：推搶救車、吸痰、心肺復蘇按壓、建立靜脈通路、記錄生命體征……汗水浸透了內層的刷手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沉重氣味。疲憊如同跗骨之蛆，從酸脹的小腿爬升到僵硬的肩頸，最后牢牢盤踞在突突跳痛的太陽穴。
時間滑向凌晨三點。新收了一個車禍外傷的年輕男人，初步處理后被推去做CT。大廳里的人流終于有了短暫的回落，像退潮后遺留下滿地狼藉的沙灘。緊繃的神經稍稍松懈，一股無法抗拒的沉重倦意便洶涌襲來。
鐘南靠在護士站冰冷的臺面邊緣，想趁著這難得的間隙喘口氣。他閉上干澀刺痛的眼睛，僅僅幾秒鐘。然而，就在這短暫的黑暗和寂靜中，一種極其細微、卻絕對無法忽視的異樣感，毫無征兆地從尾椎骨的位置猛地躥了上來！
不是疼痛，不是麻木。
是癢。
一種難以形容的、深入骨髓的癢意。起初只是一個小點，像被一根極細的羽毛尖端輕輕搔刮了一下。但下一秒，這點微癢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轟然炸開！沿著脊柱的神經束，瘋狂地向上蔓延、向下擴散！瞬間席卷了整個背部！
“呃！”鐘南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瞬間睜開了眼睛，瞳孔因為突如其來的刺激而急劇收縮。他幾乎是彈跳般地離開了倚靠的臺面，身體無法控制地繃緊、扭動，一只手本能地、極其用力地反手抓向自己發(fā)癢的后背！
指甲隔著薄薄的刷手服布料狠狠刮過皮膚。然而，沒有用！那深入骨髓的癢意不僅沒有絲毫緩解，反而因為抓撓的刺激，變得更加狂暴！它像無數(shù)只細小的、帶著倒刺的螞蟻，正沿著他的血管和神經，從后背向四肢百骸瘋狂奔涌！手臂、大腿、甚至頭皮……每一寸皮膚下的神經末梢都在瘋狂尖叫！
怎么回事？！過敏？可今天沒接觸新東西！他腦子里一片混亂，只剩下被這恐怖癢意吞噬的本能。他控制不住地扭動著身體，手指痙攣般地在手臂、腰間抓撓，指甲刮過布料發(fā)出“嗤嗤”的聲響。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
“鐘南？你怎么了？”旁邊正在整理輸液管的同事小張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驚愕地看著他瞬間變得慘白的臉和怪異的動作。
“癢……好癢……”鐘南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驚恐。他試圖控制自己，但身體完全不聽使喚，癢意如同決堤的洪水，沖擊著他的理智。他踉蹌著，后背狠狠撞在冰涼的墻壁上，企圖用那點冷硬的觸感來壓制皮膚下瘋狂肆虐的“蟻群”，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順著墻壁往下滑。
“喂！鐘南！醒醒！”另一個夜班醫(yī)生沖了過來，一把扶住他下滑的身體。觸手所及，鐘南的皮膚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異常的灼熱和緊繃。醫(yī)生臉色一變：“快！扶到處置室！量體溫血壓！像是嚴重過敏反應！”
“不……不是……”鐘南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他想說感覺不一樣，這癢像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帶著一種詭異的、陰冷的侵蝕感。但洶涌的癢意瞬間淹沒了他的話語，他只能發(fā)出痛苦的抽氣聲。
兩個同事架著他，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沖向最近的處置室。鐘南的雙腿如同踩在棉花上，使不上一點力氣。視線開始模糊、旋轉。護士站慘白的燈光、同事焦急變形的臉、旁邊病床上家屬驚愕的目光……一切都扭曲成晃動的色塊和光影。
就在這意識模糊、身體被那地獄般的奇癢徹底控制的邊緣，一點極其微弱、極其突兀的“清涼感”，毫無征兆地在他右手食指的指尖，驀地跳動了一下！
那感覺極其短暫，稍縱即逝，如同黑暗中一粒微弱的火星驟然亮起又瞬間熄滅。
但就是這微乎其微的一閃，卻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猛地劈開了他被奇癢完全占據的感官！
在那一剎那，鐘南混亂、瀕臨黑暗的意識里，極其詭異地“看”到了——
不是眼前混亂的急診大廳。
是連綿無盡、蒼莽雄渾的巍峨群山！峰巒如聚，萬壑藏云，一條磅礴的山脈如同沉睡的巨龍，盤踞在無垠的大地之上，散發(fā)著亙古蒼涼的氣息！群山之口，一座江水環(huán)繞的小城點綴其間，宛如巨龍頷下的一顆明珠。小城深處，一條幽巷，五間青舍……緊閉的門外，人影綽綽，一個模糊的輪廓正抱著什么，焦急地拍打著門板……
“安……州……”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名，帶著山風的氣息和草木的微澀，毫無預兆地浮現(xiàn)在他瀕臨窒息的腦海深處。
這荒謬絕倫的“幻象”和地名僅僅出現(xiàn)了一瞬，便被那再次洶涌撲來、變本加厲的萬蟻噬骨般的奇癢徹底碾碎！
“嗬——！”鐘南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條離水的魚，隨即又重重地癱軟下去。架著他的兩個同事感覺手上一沉。
“鐘南！鐘南！”小張驚恐地尖叫起來。
鐘南最后的意識，是處置室那盞慘白刺目的無影燈光，像冰冷的太陽，無情地灼燒著他急速渙散的瞳孔。耳邊同事的呼喊變得極其遙遠，仿佛隔著厚重的海水。那股源自骨髓、毀天滅地的奇癢，成了他感知這個世界最后的、也是最恐怖的觸覺。
無邊無際的、令人瘋狂絕望的癢意，徹底吞沒了他。世界，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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