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盤腿坐在超市收銀臺那冰冷、布滿劃痕的不銹鋼臺面上,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薯片,邊緣已經(jīng)微微卷曲,顏色也深得不那么自然。他湊近鼻子,
使勁嗅了嗅——一股混雜著陳舊油脂和氧化味道的氣息,不算美妙,
但也沒到讓人反胃的程度?!班?,‘原味’,”他對著空氣,
用一種介于自言自語和講冷笑話之間的語調(diào)嘟囔,“末世限定版,風(fēng)味更醇厚。
” 他“咔嚓”一聲咬下去,薯片在齒間碎裂的聲響,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死寂里,
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清晰得有些刺耳。碎屑簌簌落下,
掉在他那件洗得發(fā)白、蹭了好幾塊可疑污漬的舊T恤上,也落在積著厚厚一層灰的臺面上。
他抬眼,目光習(xí)慣性地投向窗外那片熟悉的廢墟風(fēng)景。曾經(jīng)喧囂的街道,
如今只剩下斷裂的混凝土骨骼和扭曲的鋼筋內(nèi)臟,在慘白的天光下沉默地腐爛。
灰塵是這里永恒的主題,覆蓋一切,掩蓋著昔日文明的殘骸??諝饽郎?,
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
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不知是風(fēng)穿過空洞還是某種變異生物發(fā)出的嗚咽,
才證明時間并未完全停止。三年了。三年前那場撕裂天空的隕石火雨,
狂暴地砸碎了所有習(xí)以為常的秩序和體面。陳默能活下來,秘訣就一個字:茍。
茍在人群邊緣,茍在麻煩之外,像一粒最不起眼的塵埃,
緊緊貼附在名為“生存”的懸崖壁上。他的堡壘,就是腳下這座半塌的“萬家?!背?。
坍塌的天花板巧妙地形成了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角落,幾排頑強挺立的貨架成了天然的掩體。
角落里,他用撿來的破銅爛鐵、塑料管和幾個大小不一的廢棄容器,
歪歪扭扭地組裝起一套簡易蒸餾裝置——他的“生命之源”。
渾濁的臟水經(jīng)過這套寶貝疙瘩的折騰,總能勉強滴出幾口可以下咽的液體。貨架深處,
是他精心盤點的戰(zhàn)略儲備:幾盒頑強挺過保質(zhì)期的餅干(硬得能當磚頭),
幾包皺巴巴的方便面(調(diào)味包成了珍貴的鹽分來源),
幾罐膨脹得有些可疑的豆豉鯪魚(高風(fēng)險,高誘惑),
還有那些花花綠綠、被他分類為“奢侈品”的糖果。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他的世界。
他百無聊賴地收回目光,準備再消滅一片“風(fēng)味醇厚”的薯片。就在這瞬間,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絲異樣。心臟猛地一跳,差點讓喉嚨里的薯片碎屑嗆住。對面!
斜對面那座同樣傷痕累累的市圖書館!二樓!那扇布滿裂紋、糊著厚厚污垢的窗戶!
就在那扇破窗的內(nèi)側(cè)窗臺上,無聲無息地,多了一樣?xùn)|西。不是殘破的磚塊,
不是被風(fēng)吹進去的垃圾袋,也不是什么變異植物探進來的枯藤。那是一本書。
一本顏色黯淡、書脊磨損得厲害的書。它端端正正地擺在那里,像一個突兀又神秘的符號,
刻印在這片廢墟的背景板上。陳默的呼吸瞬間屏住了,全身的肌肉都繃緊得像拉滿的弓弦。
他像只受驚的蜥蜴,猛地縮下身子,把自己完全藏到收銀臺那點可憐的高度之后,
只露出一雙因震驚而瞪得溜圓的眼睛,死死鎖定那扇窗,鎖定那本憑空出現(xiàn)的書。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鼓,咚咚咚,震得他耳膜發(fā)疼。誰?什么時候?為什么?
無數(shù)個問號像受驚的蝙蝠在他腦子里亂撞。他在這里茍了快一年,
對面的圖書館一直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zāi)?。除了風(fēng)卷起的塵埃和偶爾竄過的老鼠,
沒有任何活物活動的跡象。那扇窗戶,他每天都要看無數(shù)遍,從未有過任何變化??赡潜緯?,
此刻就躺在那里,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平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每一秒都拉長得令人窒息。窗臺后面,圖書館內(nèi)部那深不見底的幽暗里,沒有任何動靜。
沒有探出的腦袋,沒有移動的影子,只有一片凝固的、吞噬光線的黑??謶窒癖涞奶俾?,
纏繞住陳默的四肢。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陷阱。
那些在廢墟中游蕩的、比變異老鼠更兇殘的掠奪者?他們最愛玩這種把戲,放點誘餌,
等人上鉤?;蛘?,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更詭異的存在?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
那里別著一把用磨尖的鋼筋自制的短矛,冰涼粗糙的觸感傳來,
稍微給了他一絲虛假的安全感。他緊緊攥住矛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身體保持著隨時可以撲出去或者滾開的姿勢。然而,十分鐘過去,
二十分鐘過去……圖書館的廢墟依舊死寂。只有陽光的角度在緩慢偏移,
給那本窗臺上的書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那本書就安靜地躺在那里,
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只在他自己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沒有任何后續(xù),沒有埋伏,
沒有窺視。仿佛它只是被一陣古怪的風(fēng),恰好吹到了那個位置。
緊繃的神經(jīng)在漫長死寂的煎熬下,終于開始一點點松動。好奇心,
一種在末世里極度奢侈且危險的情緒,卻如同頑強的藤蔓,從恐懼的縫隙里悄然鉆了出來,
并且越來越茁壯。書……在這個連下一口干凈水都是奢望的世界里,一本書?它代表什么?
一個信號?一個試探?或者,僅僅是一個和他一樣,在廢墟深處掙扎求生的“鄰居”,
一次笨拙的交流嘗試?陳默的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干澀的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咕噥聲。
他舔了舔同樣干裂的嘴唇,
目光在那本神秘的書籍和他面前攤開的半包“風(fēng)味醇厚”薯片之間來回逡巡。
薯片那油膩膩、帶著點哈喇子的氣味此刻異常鮮明,勾不起食欲,
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沌的思緒。交易。這個詞像一顆子彈擊中了他。他猛地低下頭,
手指在收銀臺角落里扒拉起來。灰塵簌簌落下,
露出下面一個癟癟的、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餅干包裝袋。里面孤零零地躺著三塊壓縮餅干,
硬得像石頭,是他“戰(zhàn)略儲備”里相對“高檔”的貨色。他猶豫了幾秒,手指捻了捻,
最終只拿出兩塊,想了想,又把其中一塊小心地掰成兩半,將其中一半塞回袋底。
手里剩下一塊半。這代價夠不夠?會不會虧?對方是人是鬼?會不會嫌少直接翻臉?
無數(shù)個算計的念頭在腦子里飛速旋轉(zhuǎn),像一群嗡嗡作響的蒼蠅。最終,
一種混合著強烈好奇和一絲破罐子破摔的賭徒心態(tài)占了上風(fēng)。
他抓起那僅剩的一塊半壓縮餅干,又飛快地撕下一小條硬紙板,
用燒黑的木炭條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換?】寫完后,他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里混雜著灰塵、腐朽和自身長久未洗澡的酸餿味。他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壁虎,弓起背,
貼著冰冷骯臟的地面,利用倒塌的貨架和散落的瓦礫作為掩護,
以最快的速度、最隱蔽的路線,蛇一樣地竄出了超市的破口。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玻璃渣上,
發(fā)出輕微但在他聽來如同驚雷的聲響。目標明確:圖書館正門側(cè)面那條狹窄的縫隙。
他如同一道灰色的影子,倏地鉆了進去。一樓大廳空曠得嚇人,巨大的穹頂布滿裂紋,
陽光從破洞射下幾道光柱,里面塵埃飛舞。倒塌的書架像巨獸的骨骸,書籍散落一地,
覆蓋著厚厚的灰土,散發(fā)著濃重的霉菌和紙張腐爛的混合氣味。他不敢停留,
心臟跳得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沿著布滿碎石和瓦礫的樓梯,手腳并用地沖向二樓。
找到了!那扇窗!那本書依舊靜靜地躺在內(nèi)窗臺上,封面朝上,
暗紅色的底色上印著褪色的燙金花體字:《百年孤獨》。
陳默甚至能看到書頁邊緣的磨損和微微卷起的書角。他屏住呼吸,
閃電般地將手里那塊半壓縮餅干連同寫著“換?”的小紙條,
一起放在了外窗臺一個相對干凈點的角落。做完這一切,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
不敢有半秒停留,轉(zhuǎn)身就逃!動作比來時更快,更狼狽,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樓梯,
沖出圖書館的縫隙,一頭扎回自己那個散發(fā)著過期食品和蒸餾水怪味的超市堡壘里。
他把自己深深埋進收銀臺后面最黑暗的角落,像只受驚的鴕鳥,大口喘著粗氣,
汗珠順著鬢角滑落。眼睛卻死死盯著對面圖書館二樓的那扇窗,眨都不敢眨一下。
時間在無聲的較量中流淌。一分鐘?五分鐘?或者更久?
就在陳默幾乎要斷定自己做了筆愚蠢虧本買賣、對方壓根不會出現(xiàn)時,
圖書館二樓那深沉的幽暗里,終于有了動靜。一只纖細的手,
毫無征兆地從那片濃稠的陰影中伸了出來。那只手蒼白得近乎透明,指節(jié)清晰可見,
皮膚薄得似乎能看見下面淡青色的血管。它沒有猶豫,目標明確,精準地越過窗臺,
輕輕拿走了那塊半壓縮餅干和陳默留下的紙條。動作快得像一道無聲的閃電,
快到陳默幾乎懷疑自己是否眼花。緊接著,那只手再次出現(xiàn),
將窗臺上的《百年孤獨》輕輕向外推了推,讓它更靠近陳默剛才放置餅干的位置,
仿佛在無聲地確認這筆交易完成。然后,那只蒼白的手便倏地縮回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里,
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整個過程不超過三秒,快得讓人心慌,安靜得令人窒息。
陳默蜷縮在收銀臺后面,后背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心臟還在不爭氣地狂跳,
手心全是冰涼的汗。他看著對面窗臺上那本被推出來的書,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像一個剛剛達成的、充滿未知的契約。成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股奇異的興奮感,
混合著巨大的風(fēng)險感,像電流一樣竄遍全身。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確認安全后,他再次像壁虎一樣溜了出去,
這一次目標直指那本《百年孤獨》。當手指終于觸碰到那粗糙的封面時,
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戰(zhàn)栗感瞬間擊中了他。書!一本真正的書!
在這個所有意義都被毀滅的時代!他緊緊攥著書,如同攥著一塊稀世珍寶,飛快地竄回超市。
躲進最安全的角落,迫不及待地翻開扉頁。一股陳舊紙張?zhí)赜械臍馕稉涿娑鴣恚?/p>
帶著圖書館塵封的氣息。書頁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但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辨?!岸嗄暌院?,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
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第一行字映入眼簾的瞬間,
陳默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那些方塊字仿佛帶著魔力,
將他瞬間從這彌漫著腐臭和絕望的廢墟中抽離,拋入一個遙遠而陌生的馬孔多小鎮(zhèn)。
饑腸轆轆的身體似乎暫時被遺忘,喉嚨里的干渴也退居次席。他貪婪地閱讀著,
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生怕驚擾了書頁里那個魔幻而孤獨的世界。窗外的廢墟依舊,但在這一刻,他的堡壘里,
誕生了一個全新的維度。當最后一頁翻過,馬孔多在颶風(fēng)中消失,
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陳默,比餓肚子還要難受。他意猶未盡地摩挲著粗糙的封面,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飄向?qū)γ鎴D書館那扇神秘的窗。一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他心里瘋長,
再也無法遏制。他猛地站起來,翻箱倒柜,找出一個稍微干凈點的硬紙板,用燒黑的木炭條,
/香辣)《時間簡史》——租金:叁包袋裝牛奶(保質(zhì)期內(nèi)優(yōu)先)……(書籍名錄持續(xù)更新,
以窗臺實物為準)逾期未還:每日加收壹包方便面或等值物資!
(最終解釋權(quán)歸本人所有)寫完,他滿意地咂咂嘴,
把這塊“價目表”和自己的寶貝《百年孤獨》一起,
再次冒險送到了圖書館那扇窗的外窗臺上,然后迅速撤回,像個等待開獎的賭徒,
緊張又期待地蹲在超市的陰影里,眼睛死死盯著對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一次,
他沒有等太久。那只熟悉的、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再次從圖書館內(nèi)部的黑暗中探出。
它先是拿走了《百年孤獨》,接著,似乎在那塊硬紙板“價目表”上停留了片刻。然后,
它縮了回去。大約過了半小時,就在陳默開始懷疑對方是否被自己這“奸商”條款嚇退時,
那只手又出現(xiàn)了。它輕輕地在窗臺上放下了兩本書。一本是厚厚的《三體2:黑暗森林》,
另一本則是稍薄些的《活著》。書放好后,手便迅速收回,消失不見。成了!
陳默差點歡呼出聲,強行按捺住激動,飛快地溜過去取回書。
當他抱著這兩本“租”來的書回到超市時,感覺自己像個剛剛搶到稀缺物資的暴發(fā)戶。
他立刻從自己的“戰(zhàn)略儲備”里,嚴格按照“價目表”規(guī)定,
數(shù)出兩塊壓縮餅干(完整的兩塊?。┖鸵话t燒牛肉面(保質(zhì)期只剩三個月),
小心翼翼地放回圖書館的窗臺。一場奇特的、無聲的、以知識為媒介的物物交換,
在這末日廢墟的兩個角落之間,正式建立起來。日子仿佛被注入了一種奇異的節(jié)奏。
陳默依舊謹慎如鼠,每天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收集臟水、維護蒸餾器、清點他那點可憐的物資,
或者像幽靈一樣在廢墟邊緣游蕩,尋找任何可用的東西。
但他多了一項充滿儀式感的活動:閱讀。在搖曳的應(yīng)急燈光下,
在蒸餾器單調(diào)的滴答聲伴奏中,他沉浸在一個又一個或瑰麗、或沉重、或深邃的文字世界里。
精神上的飽足感,奇妙地緩解了物質(zhì)上的匱乏帶來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