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元年六月十三，子夜。應天府，皇城。
白日里那場傾盆豪雨并未洗去空氣中的血腥與焦糊，
反而蒸騰起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死亡與泥濘的悶熱濕氣。
白日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金鐵交鳴聲、城墻崩塌的巨響，此刻如同退潮般暫時隱去，
只余下一種更加令人心悸的死寂。這死寂并非安寧，而是猛獸撕開獵物喉管后，
舔舐利爪時短暫的喘息。皇城之內(nèi)，處處是殘火未熄的余燼，斷壁殘垣如同巨獸的嶙峋骸骨，
在暗淡的星月微光下投下猙獰扭曲的暗影。倒塌的宮門處，
橫七豎八倒伏著身著不同顏色戰(zhàn)袍的尸體，層層疊疊，血流匯入低洼處，
在夜色里凝成大片大片粘稠、反光的黑潭。奉天殿，這座象征著帝國至高權力的巍峨宮殿，
此刻失去了往日的煌煌氣派。巨大的殿門緊閉，門軸處卻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
仿佛隨時會被殿外那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殺伐之氣所壓垮。殿內(nèi)，
僅存的幾盞牛油巨燭在空曠的穹頂下?lián)u曳著昏黃的光，光線被濃重的黑暗擠壓著，
只勉強照亮御座附近一小片區(qū)域。燭淚如同凝固的血，大灘大灘堆積在鎏金燭臺上。
年輕的建文帝朱允炆，蜷縮在那張寬大冰冷的蟠龍金漆御座里。
明黃色的龍袍皺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件不合時宜的戲服，襯得他臉色慘白如紙。
他瘦削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牙齒格格作響，
每一次殿外遠處傳來模糊的、不知是風聲還是兵刃碰撞的異響，都讓他猛地一哆嗦，
幾乎要從御座上滑落下來。他雙手死死摳著冰冷的鎏金龍椅扶手，
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眼神空洞地望向緊閉的殿門方向，
那里仿佛蟄伏著吞噬一切的深淵巨口。他不再是那個曾經(jīng)試圖削藩、意氣風發(fā)的年輕天子，
更像是一只被獵人逼入絕境、瑟瑟發(fā)抖的幼鹿。
“陛…陛下…” 一個同樣面無人色的老太監(jiān)，佝僂著腰，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
“逆…逆賊…快…快殺進來了…留得青山在…” 后面的話，
被朱允炆一個驚懼交加的眼神瞪了回去，噎在喉嚨里，只剩下一串壓抑的、絕望的抽氣聲。
殿內(nèi)僅存的十幾個內(nèi)侍和兩三名文官，早已癱軟在地，或抱頭蜷縮在巨大的蟠龍柱陰影里，
發(fā)出壓抑的嗚咽?？諝庵袕浡謶?、汗臭和一種末日來臨前特有的絕望氣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將徹底吞噬所有人的心神時——“轟?。?！”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狠狠砸在厚重的殿門上！整座奉天殿仿佛都隨之搖晃起來，
穹頂簌簌落下灰塵。殿內(nèi)所有人，包括朱允炆在內(nèi)，都被這巨響震得魂飛魄散，
發(fā)出短促而驚恐的尖叫。緊接著，殿門處傳來令人牙酸的、木料斷裂的爆響！
兩扇巨大的、包著厚厚銅皮的楠木殿門，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從外面轟然撞開！
碎裂的木屑和扭曲的銅皮如同暴雨般激射進來！一個身影，
裹挾著殿外濃烈的硝煙、血腥與焦糊氣息，踉蹌著跌撞而入，
重重摔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陛…陛下…！”嘶啞得如同破鑼刮擦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穿透死亡屏障的急切。燭光搖曳，終于照亮了闖入者的模樣。是藍開！
他身上那件原本锃亮的山文重甲，此刻已徹底被血污、泥濘和煙火熏燎得辨不出顏色。
甲葉多處碎裂、凹陷，甚至被某種鈍器砸得扭曲變形。左肩處一個恐怖的貫穿傷，
鮮血正順著殘破的甲片縫隙汩汩涌出，在他身下迅速洇開一片暗紅。頭盔早已不知所蹤，
亂發(fā)被血和汗黏在額前，遮住了半邊臉。露出的半邊臉上，
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從眉骨斜劈至下頜，皮肉翻卷，猙獰可怖，鮮血糊滿了他的口鼻，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沫聲。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截斷矛，矛桿上滿是滑膩的血手印，
那沾滿碎肉和腦漿的矛尖，是他一路殺透層層重圍的唯一見證。他掙扎著，
用那截斷矛死死撐住地面，試圖站起來。每一次發(fā)力，左肩的傷口就涌出更多的血，
劇烈的疼痛讓他整張臉都扭曲變形，額頭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著血水滾落。
但他那雙深陷在血污和疲憊中的眼睛，卻如同燃燒著兩簇幽暗卻永不熄滅的鬼火，
死死地、穿透殿內(nèi)昏黃的燭光，釘在御座之上那個抖成一團的明黃色身影上！“陛…陛下！
走?。 ?藍開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噴濺。
他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
朝著那些癱軟在地、如同待宰羔羊的內(nèi)侍和文官咆哮，聲音如同受傷的猛獸：“廢物！
還愣著作甚！護駕！護駕?。?！”這一聲咆哮，如同驚雷在死寂的殿內(nèi)炸響，
帶著一種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令人肝膽俱裂的殺伐之氣！
竟將幾個內(nèi)侍嚇得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雖然依舊抖如篩糠，卻下意識地朝著御座方向挪去。
藍開不再看他們。他咬著牙，喉間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將斷矛往地上一撐，
借著這股力量，竟拖著那條幾乎廢掉的左腿，一步一個血印，
踉蹌著、卻又無比堅定地沖向那高高在上的蟠龍御座！他沖到御座前，
無視了那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威嚴形制，也忽略了朱允炆眼中巨大的恐懼和茫然。
他伸出那只沾滿粘稠血污、尚算完好的右手，一把抓住御座旁垂落的大幅明黃色帳幔！
“刺啦——！”一聲裂帛般的脆響，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那象征著天子威儀、用金線繡滿云龍紋的華貴帳幔，竟被藍開如同撕扯破布般，
硬生生撕扯下巨大的一塊！“陛下！得罪了！” 藍開的聲音嘶啞決絕，
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上前一步，不顧朱允炆驚恐的掙扎和抗拒，用那塊撕下的明黃帳幔，
如同裹襁褓般，粗暴而迅速地將年輕的天子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只留下鼻孔處一點縫隙。朱允炆在帳幔中發(fā)出驚恐的嗚咽，身體扭動掙扎?！氨菹拢?/p>
想活命就別動！” 藍開厲聲喝道，如同驚雷貫耳。他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御座，雙腿微屈，
將寬闊的、布滿傷痕和血污的后背，完全暴露在朱允炆面前。那碎裂的甲片邊緣，
在燭光下泛著森冷的寒光。“上來！” 他的聲音不容置疑，帶著一種瀕死野獸的瘋狂，
“抱緊臣的脖子！死也別撒手！”朱允炆被這吼聲震懾住了，短暫的呆滯后，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顫抖著，伸出同樣顫抖的雙臂，
環(huán)住了藍開那被血汗浸透、冰冷而堅硬的脖頸。
藍開只覺背上一沉——那裹在明黃帳幔中的天子，竟輕飄飄的，仿佛沒有多少分量。
這“江山”的重量，此刻壓在他的背上，卻是千鈞之重！“走！” 藍開一聲低吼，
如同受傷孤狼的絕唱。他不再看殿內(nèi)任何人，右手緊握那截斷矛，
左手反手托住背上那輕飄飄的“江山”，猛地發(fā)力，如同離弦之箭，
朝著洞開的、如同地獄之口的殿門方向，決絕地撞了出去！殿外，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濃煙滾滾，遮蔽了原本就暗淡的星月。無數(shù)燃燒的宮殿、樹木、甚至尸體，
將夜空映照得一片詭異的橘紅。
滾燙的火雨（燃燒的瓦礫、木塊）如同流星般不斷從空中墜落，砸在地上濺起大蓬火星。
倒塌的宮墻、燃燒的梁柱隨處可見，阻塞了道路。
殘肢斷臂、扭曲的尸體鋪滿了視線所及的地面，血水在高溫下蒸騰起令人作嘔的腥甜霧氣。
四面八方，是震耳欲聾的喊殺聲、瀕死的慘嚎聲、刀劍砍入骨肉的悶響、火銃零星的爆鳴！
燕軍黑色的旗幟在火光中狂舞，如同地獄招魂的幡！藍開背著朱允炆，
一頭扎進了這片沸騰的死亡熔爐！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瘋虎，
憑借著對宮禁地形的深刻記憶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戰(zhàn)斗直覺，在烈焰與廢墟間亡命奔突。
每一步踏下，都踩在粘稠的血漿和滑膩的臟器碎片上。背上那輕飄飄的重量，
此刻卻如同山岳，壓得他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
左肩的貫穿傷更是火燒火燎，每一次手臂的擺動都讓鮮血加速涌出。“嗖嗖嗖！
” 幾支冷箭從濃煙中刁鉆地射來！藍開瞳孔驟縮，猛地一個矮身，
同時將背上的朱允炆死死護?。〖覆林念^盔（早已丟失）和肩甲掠過，
帶起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和幾點火星。他頭也不回，手中斷矛如同毒蛇吐信，向后猛地一掄！
“噗嗤！”一聲悶響，伴隨著一聲短促的慘叫，一個從斷墻后撲出的燕軍刀牌手被矛尖貫喉，
嗬嗬倒地。前方，一隊七八人的燕軍重步兵結成小陣，長槍如林，
堵住了通往西華門的必經(jīng)之路！他們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背負著明黃包裹的異類，
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兇光。“攔住他！那黃布裹著的定是朱允炆！” 領頭的小旗官嘶聲大喊，
長槍直指！藍開眼中血光暴射！退？無路可退！沖？背負重擔，身負重傷！
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如同平地驚雷，竟震得對面燕軍士兵動作一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藍開非但沒有減速，反而將全身殘存的力量灌注雙腿，如同瘋牛般，
以更快的速度，悍然撞向那森然如林的槍陣！“殺——！”在即將撞上槍尖的剎那，
他身體猛地向右側(cè)傾倒，幾乎貼著地面滑鏟！同時，左手閃電般探出，
竟精準無比地抓住最前方刺來的兩支長槍槍桿，借著對方刺出的巨大慣性，
狠狠向自己身側(cè)一拽！右手斷矛則如同毒龍出海，貼著地面橫掃而出！“啊——！
” “咔嚓！”慘叫聲與腿骨折斷聲同時響起！
兩名被拽得失去重心的燕軍士兵慘叫著撲倒在地，正好擋住了身后同伴的視線和腳步。
藍開如同鬼魅般從這瞬間打開的縫隙中滑鏟而過！
斷矛的矛尖劃過第三個士兵沒有重甲防護的小腿，帶起一溜血光！他毫不停留，
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戰(zhàn)果，背著朱允炆，身影如同燃燒的流星，
瞬間消失在濃煙與火光交織的斷壁殘垣之后，只留下身后一片驚怒的吼叫和倒地士兵的哀嚎。
背上，朱允炆死死閉著眼，將臉埋在藍開那散發(fā)著濃烈血腥和汗味的頸窩里，
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他能感覺到身下這具軀體每一次肌肉的劇烈痙攣，
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帶著血沫的腥甜。
耳畔是呼嘯的風聲、烈焰的咆哮、兵刃的碰撞、垂死的哀鳴……這一切都如同地獄的挽歌。
唯有緊緊環(huán)住的那條冰冷而堅硬的脖頸，以及那如同戰(zhàn)鼓般在耳邊轟鳴的心跳，
是他在這無邊煉獄中唯一的錨點。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光隧道，
周圍的喊殺聲似乎變得遙遠了一些。藍開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拉風箱般的“嗬嗬”聲。
朱允炆能感覺到他整個后背都被滾燙的液體浸透了，那粘稠的觸感透過明黃的帳幔傳來。
終于，藍開在一個偏僻的、布滿青苔的假山石后停了下來。
這里似乎暫時避開了主戰(zhàn)場的喧囂，只有遠處火光的映照和濃煙無聲地彌漫。
他將朱允炆小心翼翼地放下，自己也靠著冰冷的假山石壁，劇烈地喘息著，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疼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要暈厥過去。
左肩的傷口血流如注，染紅了身下大片的石板。他伸出那只沾滿血污的手，
摸索著找到假山石上一塊不起眼的凸起，用力一按，又向左旋轉(zhuǎn)了半圈。
“咔噠…隆隆隆…”一陣沉悶的機括轉(zhuǎn)動聲響起。假山底部，一塊覆蓋著青苔的厚重石板，
竟悄無聲息地向內(nèi)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黝黑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