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星工作室”的牌子,終于顫巍巍地掛在了網(wǎng)吧二樓那扇積滿灰塵的玻璃門上方。
陳墨站在狹窄的樓梯口,看著張強笨拙地釘好最后一顆釘子。
牌子是王建軍不知從哪個倉庫角落里翻出來的舊木板,邊緣有些毛糙,
用紅漆刷上“墨星”兩個大字,透著一股粗獷的草莽氣息。
樓下網(wǎng)吧的喧囂聲浪、劣質(zhì)香煙的濃烈氣味、以及廉價泡面的油膩味道,
毫無阻礙地順著樓梯涌上來,充斥在工作室這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間里。
幾張二手桌椅拼湊成辦公區(qū),墻角堆著回收來的舊教材和筆記,像一座搖搖欲墜的知識堡壘。
“墨哥,妥了!”張強拍了拍手上的灰,咧開嘴笑。
他身后跟著幾個昔日跟著他橫行的“小弟”,此刻都顯得有些拘謹,
目光帶著探尋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落在陳墨身上。林小雨正蹲在地上,
小心翼翼地整理著幾摞用麻繩捆好的舊書。她聽到動靜抬起頭,鼻尖沾了點灰塵,
馬尾辮輕輕晃動著。“賬目初步理好了,陳墨。”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有力,
在這混雜的環(huán)境中顯得格外干凈,“按你說的,分成了代練、押題資料、教材置換三塊。
上個月毛利兩萬一千三百七十六塊五毛。”她報出這個數(shù)字時,
指尖下意識地捻緊了手中那本卷了邊的舊物理書。兩萬塊。在2002年的深秋,
一個高中生口袋里揣著這個數(shù)字,足以讓整個街區(qū)側(cè)目。陳墨的心跳沉穩(wěn)而有力,
三十二歲的靈魂早已習慣了更大的數(shù)字沖擊,但這畢竟是重生后的第一桶金,
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計劃表上。“好。”陳墨點點頭,聲音平靜無波,“強子,
你負責招攬代練客戶,特別是重點中學的,他們舍得花錢。小雨,賬目你管好,
教材置換這塊你也先盯著。其他人,”他的目光掃過那幾個還帶著痞氣的少年,
“跟著強子跑腿,維護秩序,手腳干凈點?!焙唵蔚姆止?,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張強立刻挺直了腰板:“墨哥放心,保證辦妥!”那神情,
比過去帶著小弟堵人收“保護費”時還要認真幾分。工作室像一顆被強行塞進齒輪組的石子,
帶著生澀的摩擦聲,開始了運轉(zhuǎn)。代練區(qū)的幾臺電腦幾乎日夜不停,
鍵盤敲擊聲噼啪作響;課間和午休時間,張強和他的人像泥鰍一樣游走在各個教室之間,
低聲推銷著“考前精準押題”和“重點筆記合集”;林小雨則成了工作室最安靜的風景線,
她伏在靠窗那張舊課桌上,指尖在計算器上翻飛,賬本上的數(shù)字日漸清晰、增長。***錢,
像細小的溪流,開始匯入陳墨規(guī)劃好的河道。大部分,他鄭重地交到了母親李秀蘭手里。
“媽,拿著?!币粋€厚厚的信封塞進母親粗糙的手中,那觸感讓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
“這…這又是什么?”李秀蘭的聲音發(fā)緊,眼神里充滿了驚疑不定,
“上次那條金鏈子…這次又是哪來的?小墨,你跟媽說實話!”“編程比賽,省里的,
一等獎獎金。”陳墨面不改色,語氣篤定得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您看,
證書還在我書包里呢。”他隨手拍了拍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書包。李秀蘭狐疑地盯著兒子,
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破綻,但那張年輕的臉上只有坦然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安撫的笑意。
最終,生活的重壓和對兒子本能的信任讓她選擇了相信。她攥緊了那個信封,指節(jié)發(fā)白,
嘴唇微微顫抖,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小心地將信封塞進了衣柜最深處。剩下的錢,
在陳墨手里被精確地分割。一份注入工作室,購買新的二手電腦,擴大代練規(guī)模,
印制更精美的押題資料;一份,通過母親在銀行工作的遠房表舅,
悄無聲息地換成了那支代碼為0700、此刻還名不見經(jīng)傳的企鵝股票憑證;最后一份,
被他仔細地疊好,放進一個單獨的舊鐵盒里,盒蓋上貼著一張小小的標簽——“磚瓦”。
***時光在書頁的翻動聲、鍵盤的敲擊聲和賬本的沙沙聲中悄然滑過。
2003年的元旦帶著冬日的清冷氣息降臨。家里的氣氛,如同解凍的冰河。
父親陳建國在萊茵機械“技術(shù)顧問”的位置上站穩(wěn)了腳跟。
那身沾滿機油、象征屈辱的藍色工裝被束之高閣,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熨燙得筆挺的深色工裝夾克,
左胸口袋上別著一枚小小的、印有德文和齒輪圖案的銀色徽章。
他臉上的溝壑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撫平了一些,
曾經(jīng)終日縈繞的愁苦和麻木被一種久違的、專注于技術(shù)難題時的光亮所取代。下班回家,
他會主動接過李秀蘭手里的菜籃,晚飯后也不再是守著電視機發(fā)呆,
而是重新翻出那些蒙塵已久、印著德文和復雜圖紙的厚重技術(shù)手冊,在臺燈下看得入神,
偶爾還會低聲念出幾個生澀的德語詞匯。餐桌上,李秀蘭臉上笑容多了,
眼角的魚尾紋舒展開來,像陽光下的漣漪。她忍不住一遍遍摩挲著頸間那條細細的金鏈子,
那冰涼的觸感仿佛帶著暖意。她看看埋頭扒飯的兒子,
又看看捧著技術(shù)手冊、眉頭微蹙卻神情專注的丈夫,眼眶時常會悄悄泛紅?!袄详?,
你年輕時學的那些個德國話,還真有用場啊?”李秀蘭給丈夫碗里夾了一塊最大的紅燒肉,
語氣里帶著難以置信的欣喜。陳建國從圖紙上抬起頭,
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老花鏡(這是他新近添置的“體面”物件),
臉上露出一絲近乎靦腆的笑:“我也沒想到…多少年沒碰了。那天在廠里,
看到那些機器上的德文標牌,還有那圖紙…好多詞兒自己就往外蹦。”他頓了頓,
聲音里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感慨,“人家德國工程師說了,經(jīng)驗,有時候比文憑實在。
”陳墨安靜地吃著飯,聽著父母間久違的、帶著煙火氣的對話。窗外是深冬的暮色,
屋內(nèi)燈光昏黃,飯菜的香氣混合著父親翻閱圖紙的輕微紙響。這個家,
終于不再是前世記憶中那個彌漫著絕望酒氣、冰冷壓抑的囚籠。他放在桌下的手,
輕輕握緊了拳頭,又緩緩松開。第一步,穩(wěn)了。***然而,平靜的水面下,
暗流從未停止涌動。工作室的快速擴張和可觀的利潤,像一塊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肥肉,
引來了饑餓的豺狼。四月初,一場倒春寒的冷雨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
天空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
雨點噼里啪啦地敲打著“極速”網(wǎng)吧那扇永遠擦不干凈的玻璃門。
陳墨正和林小雨在工作室里核對這個月的押題資料銷售賬目,
張強則帶著兩個小弟在樓下整理剛收上來的一批舊教材。突然,樓下傳來一陣刺耳的喧囂,
蓋過了網(wǎng)吧里游戲的背景音和玩家的叫嚷。
的脆響、桌椅被粗暴掀翻的撞擊聲、王建軍憤怒的喝罵聲、以及幾聲兇狠的威脅混雜在一起,
如同冰冷的鐵錐扎進陳墨的耳膜?!霸懔耍 绷中∮昴樕查g煞白,
手中的賬本滑落在桌面上。陳墨霍然起身,眼神驟然變得鋒利如刀。
他幾步?jīng)_到樓梯口向下望去。只見樓下網(wǎng)吧一片狼藉,幾臺電腦屏幕被砸得粉碎,
碎片散落一地。他親手掛上去的“墨星工作室”木牌被人粗暴地扯了下來,斷成兩截,
踩在幾個穿著流里流氣的花襯衫、眼神兇狠的社會青年腳下。為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壯漢,
剃著青皮頭,脖子上掛著一條粗大的金鏈子,眼神陰鷙,嘴角叼著半截煙,
雨水順著他敞開的衣領流進去也毫不在意。他一只腳踩在斷裂的木牌上,
正用手里一根半米長的鋼管指著王建軍的鼻子?!啊瓌⒌陡纾性捄谜f,您這是干什么呀?
”王建軍捂著額頭,一絲血跡從指縫里滲出來,強壓著火氣和恐懼,聲音發(fā)顫?!案墒裁??
”那個叫劉刀的混混頭子猛地吐掉嘴里的煙蒂,火星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濺起幾點微光,
“在老子的地盤上開張發(fā)財,連個招呼都不打?懂不懂規(guī)矩?保護費,一個月五千!
少一個子兒,老子讓你這破網(wǎng)吧和樓上那小破屋,一起關(guān)門大吉!
”張強帶著兩個小弟堵在樓梯口,臉色鐵青,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像幾頭被激怒的小狼崽,
死死瞪著劉刀一伙人。周圍上網(wǎng)的學生和散客早就嚇得躲到了角落,
網(wǎng)吧里只剩下壓抑的呼吸聲和雨點敲打玻璃的單調(diào)聲響?!澳纾 睆垙娍吹綐翘菘诘年惸?,
聲音嘶啞地喊了一聲,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請戰(zhàn)的意味。劉刀聞聲抬頭,
陰冷的目光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鎖定了站在樓梯陰影處的陳墨。“哦?正主兒來了?
小崽子,毛長齊了嗎就學人開買賣?五千塊,現(xiàn)在拿出來,不然……”他掂了掂手里的鋼管,
威脅不言而喻。前世職場里見慣的傾軋算計和猝死前那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涌上心頭,
又被陳墨強行壓下。他深吸一口氣,帶著冰鎮(zhèn)雨水味道的空氣涌入肺腑,
澆熄了那股暴戾的沖動。他一步步走下樓梯,步伐異常沉穩(wěn),仿佛踩著的不是破碎的玻璃渣,
而是談判的紅毯。雨水打濕的校服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單薄卻挺直的脊梁?!皠⒌陡?,
”陳墨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壓抑的氣氛,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平靜,“錢,
我有。但規(guī)矩,不是這么講的?!薄皢押??”劉刀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夸張地挑高了眉毛,他身后的幾個混混也發(fā)出一陣哄笑,“小兔崽子,跟老子講規(guī)矩?
老子的拳頭就是規(guī)矩!”“你的拳頭,硬得過周老板嗎?”陳墨直視著劉刀那雙兇戾的眼睛,
毫無懼色地拋出了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像是一道無形的閃電,
瞬間劈開了劉刀臉上張狂的笑意。他臉上的肌肉明顯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