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至破曉,雨幕微薄,有晴的跡象。
霧隱村的泥地被泡得稀爛,一腳下去能沒到腳踝。
封石雄站在自家破舊的茅屋前,粗糙的手指緊緊攥著那條灰得發(fā)黑的舊白毛巾,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屋里傳來封藍氏壓抑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被嘩嘩的雨聲蓋過又頑強地透出來。
封石雄的目光掃過墻角那個用破草席蓋著的柳條筐,里面是家里僅存的五枚雞蛋,原本是給藍溪川產(chǎn)后補養(yǎng)用的最后一點指望。
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咽下的不是唾沫,而是冰冷的鐵塊和村長封遠墨那陰鷙如毒蛇的話語:
“石雄…七個了…七個陽丁,已是天大的福分,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七子盈門,福禍相依,八子破運,全家送命’,霧隱村承不住‘八’這個數(shù),那是‘滿則溢’,‘盈則虧’,是絕戶滅門的征兆,你看這雨…你看這七日的天漏,老天爺在示警啊…”
“那孩子…不能留,必須送走,送到東坡林深處…那里有山神爺接著…也算是給他一條生路…你若心軟,害的不僅是你全家,更是整個霧隱村的風(fēng)水氣運。”
村長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古老的恐怖,在封石雄腦子里嗡嗡作響,壓過了屋外的雨聲,壓過了屋內(nèi)的呻吟。他攥著布巾的手抖得厲害,也更加泛白。
“書衡,”封石雄的聲音嘶啞,猛地回頭,朝著大兒喊了一聲。
大兒子封書衡立刻從堂屋角落的陰影里站了出來。
二十四歲的青年,本該是家里的頂梁柱,此刻卻面色蒼白,嘴唇緊抿,眉宇間積壓著濃得化不開的陰郁和掙扎。
他比父親還要高出半頭,身形結(jié)實,但眼神里的沉重卻遠超他的年紀。
他早已不是懵懂少年,昨夜村長那番話,他聽得清清楚楚。
他明白父親此刻叫他意味著什么。
“爹…”封書衡的聲音低沉。
封石雄咬牙低聲道:
“拿了…筐里那五枚雞蛋…去村西頭…喚你靜女阿姨…”
他頓了頓,好一會兒才又說道:
“…就說你娘…要生了…讓她…準備著…過來吧?!?/p>
封書衡沒有猶豫,走到墻角,拿出那五枚珍貴的雞蛋,用衣襟下擺兜住抱在懷里。
他看了一眼父親,又掃了一眼擠在一起的弟弟們,轉(zhuǎn)身奪門而出。
封石雄聽著兒子書衡的腳步聲消失,才轉(zhuǎn)身走進里屋。
藍溪川躺在土炕上,身下的草席和破棉絮被汗水和羊水浸透。
她嘴唇干裂,看到封石雄進來,“石…石雄…”她氣若游絲,“孩子…孩子是不是…”
“別說話,省點力氣。”封石雄打斷她,擦著她臉上的汗水和淚水。
封石雄胸口堵得慌,耳邊回響著藍溪川生老七時,接生婆喬靜女那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溪川妹子,你這肚皮爭氣是爭氣,可也得給老天爺留點余地啊…”
屋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變成了綿綿不絕的淅瀝。
時間緩慢而煎熬。每一秒,都像是架在炭火上炙烤。
終于,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喬靜女那熟悉又格外刺耳的嗓音:“來了來了…溪川妹子,撐住啊?!?/p>
喬靜女渾身濕透地沖進來,帶著雨水的寒氣。她掃過屋內(nèi)的慘淡景象,目光在封石雄臉上停留了一瞬,落在藍溪川的肚子上,眉頭擰成了疙瘩。她沒像往常那樣說些吉利話,只是深深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包含了太多復(fù)雜的情緒,有憐憫、有無奈,或許還有一絲對即將發(fā)生之事的了然。
“書衡,你去燒水,有多少燒多少。石雄,把你家能用的盆都找來,還有干凈的布…算了,把那條毛巾給我,炫光,你帶著弟弟他們…去堂屋待著,別添亂?!?/p>
喬靜女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她麻利地打開自己的藍布包袱,取出工具、干凈的布帶和一些草藥。
她走到炕邊,掀開蓋在溪川身上的破被單,熟練地檢查著。“這里交給我。”她沒有再多說。
封石雄如蒙大赦,又像被驅(qū)逐,踉蹌著遞過去幾個盆后退到堂屋。
他高大的身軀堵在通往里屋的門口,背對著那片孕育著新生命也醞釀著巨大悲劇的空間,面朝著門外泛著朦朧淺灰的天光。
他不敢回頭,不敢聽里面越來越急促的呻吟和喬靜女的指揮聲。他只是死死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道滲血的月牙痕。
屋內(nèi)的痛苦呻吟陡然拔高,變成一聲凄厲到撕裂雨幕的慘呼。緊接著,是一陣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隨即,一聲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嬰兒啼哭,如同初春最脆弱的嫩芽,頑強地穿透了雨聲,穿透了茅屋的破敗,也穿透了封石雄那早已筑起冰墻的心臟。
封石雄的身體猛地一僵,如遭雷擊。那哭聲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靈魂最深處。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才沒讓那聲痛苦的嘶吼沖出喉嚨。
里屋傳來喬靜女疲憊卻清晰的聲音,像最終的判決:
“石雄家的…是個小子…母子…暫時平安…”
“小子…”
“第八個…”
“第八個兒子…”
封遠墨那陰冷的聲音和古老的禁忌詛咒瞬間在腦中炸開。
那連下七日七夜的暴雨仿佛就是上天震怒的證明。
封石雄眼前發(fā)黑,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門簾的縫隙,死死盯向里屋的方向。
那里面,是他的妻子藍溪川剛剛拼死生下的、他的第八個兒子,一個在古老傳說中不被允許存在的“災(zāi)厄”。
他看到了喬靜女疲憊而復(fù)雜的眼神,看到了她懷里那個被破布包裹著、正微弱啼哭的、紅皺的小小生命。
封石雄的嘴唇哆嗦著,翕動了幾下,最終,一個冰冷、嘶啞、仿佛來自地獄深淵的聲音,艱難地從他喉嚨里擠出來,是對著剛剛燒好水、同樣面色慘白站在一旁的封書衡說的,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書衡…準備…準備…麻布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