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昨晚又被折騰半宿的大栓,在門外候著李昭明。
他打了個哈欠,瞇眼看著天上灰蒙蒙的,本想伸個懶腰,卻覺胸口要被撕開,又忙彎了彎身,緩了緩呼吸,口里罵道:“他娘的一天到晚都是這遭罪的天氣,真是歹毒,讓人渾身不舒坦。”
就在這時,李昭明推門而出。
他又化成了一個粗漢形象,邋里邋遢,不過卻虛弱得很,走路像個病秧子。
大栓忙去扶他,怕他下一步就要倒地不起,輕聲說道:“要不扮個傷兵吧,哥幾個用步輿抬公子,這一路怕顛簸不起?!?/p>
李昭明笑了笑,擺了擺手,嘆道:“今天可是個硬仗,那步輿笨重得要死,到最后連你們都給拖累?!?/p>
大栓見他改了文縐縐的話,笑道:“公子再跟我們這群粗人待下去,怕是要罵直娘賊了?!?/p>
李昭明緊了緊官服,道:“總比那身囚服看著舒坦,露著肉,沿途怕是要嚇哭小兒?!?/p>
大栓知道李昭明說的是身上的傷疤,低了眼眉,暗了眼色,剛想說幾句體己話,卻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他又想起昨天下午李昭明交代他辦的事情,心里著實打鼓,便要再確認一下。
李昭明正抬頭看著那被渾濁了的陽光,察覺到了大栓的猶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事成了,一起拜拜佛,事敗了,多插幾炷香,替我拜拜佛。”
沒等大栓反應,一句上路,李昭明慢步向前。
護送使團的任務依舊是由蕭云歸負責。
天市垣為了以防李昭明出現(xiàn)意外,又讓蕭云歸多帶了些兵士。
李昭明掃了一眼,這些士兵行軍渙散,未穿戴甲胄,一眼就看出不是蕭云歸的精兵,而是不知道從哪里拉來的步卒或者雜兵。
尤其是蕭云歸那帶有戲謔的眼神,一副胸有成竹的德行,內(nèi)里不知藏了多少陰謀。
這時,假李已經(jīng)偷偷送了回來,被梅山派的幾個人,扮作使團的女婢暗中押解,且給他服了梅山派成名的雪山一支篙,隨時拿著他的命。
蕭云歸見了他后,心中卻是一驚,像是老鷹般叼了使團人員一圈,最后只能恨恨死盯假李,哼了一聲。
這可把假李嚇壞了,渾身顫抖,看了一眼梅山派的人,又只能硬著頭皮。
此行自然還有前往天墉的使團,那正使和副使見公子和公主來了,有了主事的人,心中歡喜的不行,終于不用操心。
兩天不見,他們早就愁容展開,笑得滿臉流油,似乎身上又多了不少肥肉,可以在必要時候,按豬肉價賣出。
此刻二人又團團圍住劉氏兄妹,處處獻殷勤,還偶爾滿臉鄙夷,剜兩眼蕭云歸,頗有種狗仗人勢,隨時要叫喚的沖動。
劉氏兄妹自然煩得不行,但是劉枕嵐作為兄長,還是要稍微敷衍一下,明明滿臉陽光卻又像今日天氣般沉悶。
劉湘君有兄長應付,本應該自在些,今日卻也愁容不展,總是偷偷瞥一眼李昭明,李昭明則笑著點頭示意。
這一行還有50名赤霄邊境的精銳騎兵,身披甲胄,手中握槍,護在劉氏兄妹周邊。
馬兒則焦躁不安,不斷翻騰馬蹄,隨時要向利箭沖出。
待到人齊,相互寒暄,盡了禮道,便要出發(fā)。
只見那正使在馬上挺了挺身板,潤了潤嗓子,只聽尖銳的嗓音喊道出發(fā)。
隨后,他便因中氣不足,破了嗓音,鬧得蕭云歸一陣嘲笑。
正使?jié)M臉尷尬的藏了藏身子,副使則是沒臉皮的貼了過來,嘴里嘰里咕嚕,似在拍馬屁。
他見正使還是不悅,就諂笑著跑到了劉氏兄妹身邊。
一行人就這樣在寒風凜冽中,出了宛城,攪起一陣塵土。
中途倒是平安無事,行了快一日,算是走到了譚林。
李昭明抬頭望天,見太陽早就因寒冷退了西山,只留下一抹微紅害羞得躲在群山之中。
就要進入譚林時,忽聽到一陣號角聲,層層疊疊從譚林中呼出。
隨之,便見到黃底紋龍旗在一支600人隊伍的擁護中直劈臉前。
這支隊伍井然有序,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烏鴉沖刺而來,戰(zhàn)士緊密相連,又互相防護,行軍聲震得枯樹瑟瑟發(fā)抖,掉盡了最后幾片樹葉。
黃龍旗后面又緊跟著一個大大的傅字旗,突然聽到一聲呵斥,全軍停止前進。自隊伍中間讓開一條小路,只見一個身材威武,眼放精光,胡須微白的人手執(zhí)關刀,奔襲而來。
其后除了幾個正色的副將,還有一個身披紅甲,左握劍柄,右橫紅纓槍的小將。
只待她近身而來,李昭明才看清這是一個女將領,真可謂是英姿颯爽,尤其是甲胄上的紅色披風,被風揚得格外威武。
李昭明只是瞅了一眼,又回神看那個領頭將領,他總是感覺這人似乎曾經(jīng)在童年時見過,但又實在想不起名字。
隨后,便見那個將領拱手喊道:“老夫乃是青城都尉傅聽瀾,請問來者可是赤霄的使團?本國四公子又是否現(xiàn)在貴列?”。
傅聽瀾內(nèi)功深厚,遠超在場之人,非練家子聽這一聲便會被震得心神紊亂,這也是他在試探使團中人的功底。
他定睛一瞧,對面大部分人都心神不穩(wěn),東倒西歪,重者則會頭疼欲裂,痛苦干嘔。
使團中則有幾個女婢單身形微微一晃,見他人痛苦難耐,卻不以為意,依然低頭偷偷緊盯一個男子。
行伍中甚至有50人渾然無感,發(fā)覺不對后,又裝模作樣,但看彼此之間卻不相識,先是疑惑,后是敵意增生。
其間,蕭云歸難以自拔,用手死死勒住韁繩,引得馬兒一陣嘶叫;劉湘君眼疾手快,給自己和兄長點了穴道,用來暫避。
李昭明身受重傷,難以運功抵抗,引得新傷復發(fā),頓感肝腸寸裂,劉湘君見狀從長袖中射出幾根細針,也閉了李昭明的聽覺。
而這一切都讓傅聽瀾盡收眼底,不過,顯然他對這些渾然不在意,眼中早已只剩下一個人:難受到跪在地上,渾身打滾,震得腳銬和手銬叮當作響的假李。
其身邊的那個女將順著傅聽瀾的眼光,也注意到了假李,但是兩人神情卻決然不同,傅聽瀾一絲傷悲,又一絲失望;女將眼里盡是鄙視。
傅聽瀾目的達到,就不再拉長聲音用著攝人心神的功法,場中眾人這才緩過來。
他后面的將士見傅聽瀾擺了擺手,便將耳中的棉塞摘了出來。
劉湘君見將士無事,解了兄長的穴道,李昭明也擰了了擰細針,拔了出來。
劉枕嵐向妹妹笑了笑,駕馬向前,也拱手回道:“傅都尉好內(nèi)功,天墉果然人才濟濟,只可惜這曠世神功,貴國四公子無福享受,多聽幾遍,怕是容易折了幾載壽命。”
傅聽瀾隨后傳來爽朗的笑聲:“想必這位公子就是文壓當世風流的赤霄三公子,老夫早有聽聞,今日得見,果真是人中龍鳳,這赤霄大王偏得了這般好福氣呀?!?/p>
他說完捋了捋白髯,又轉身向劉湘君拱手,聲音壓低了些,溫和地說道:“相比這位就是赤霄五公主,圣醫(yī)白芷的千金大小姐,小姐生得絕麗脫俗,一手矢量針更是耍得絕妙,頗有白芷小姐當年的風范。佩服佩服?!?/p>
劉湘君見傅聽瀾提起亡母,心中百般滋味涌出,但強忍心中思念,也拱手回禮:“家母在世時,嘗和小女講,波浪云潮傅聽瀾傅老英雄是當世之英雄,見一面足以聊慰余生,小女有幸得見,這廂有禮了。”
傅聽瀾聽完哈哈大笑,“說笑說笑,人世浮名,全承蒙令堂抬舉,要說名留青史,還要當屬令堂。令堂一生懸壺濟世,巾幗不敗英雄,做得全是救人積德之事。老夫半生戎馬,所做之事全是奪人性命,有損陰德呀。況且老夫與令堂闊別二十余載,時時專研,至今也未能得以破掉矢量針,今日再敗于其后人,實在是枉活多年,慚愧慚愧?!?/p>
劉湘君聽聞傅聽瀾竟然見過自己母親,還如此夸贊和惦念自己母親,心中大為感動,對傅聽瀾也多了些親切感,又想張口詢問母親的往事。
蕭云歸見二人絮絮叨叨沒完,趕緊沒好氣的插口道:“五公主不要忘了來此的使命,再者說,傅老英雄再武功絕世,十一年前還不是一戰(zhàn)敗于我義兄,長子遭斬,自己也從兵馬大元帥一落千丈,成為這小小的都尉,就連天墉四公子流落赤霄,受折辱十載,都是老英雄的功績,長江后浪推前浪,老英雄你已經(jīng)是生了銹的寶刀,無法再威震七國了?!?/p>
劉湘君聽完蕭云歸此話,心中怒火頓起,心想連自己母親都敬佩一世的英雄,如何是這黃口小兒所污蔑的,袖中早就編好矢量針,好叫他吃吃苦頭。
劉枕嵐知道妹妹心中不悅,用手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譏諷道:“傅老將軍英雄一世,尚有遲暮,而你義兄就算氣拔山河,如今不也是要靠我赤霄庇護,這戰(zhàn)場風云四起,而你蕭大將軍難道是靠嘴上的傲氣定下江山嘛!”
蕭云歸聽聞此言,啞口無言,哼了一聲,吼道:“這里沒有時間給公子公主敘舊,還是趕快將李昭明那個小畜生送走為好,省的多生事端?!?/p>
蕭云歸一開始折辱傅聽瀾時,其身邊的那個女將手中的紅纓槍就閃亮光芒,準備一槍取了他的狗命,但她見傅聽瀾搖了搖頭,無奈只能收了殺心。
而傅聽瀾見那劉氏兄妹為自己仗義執(zhí)言,心中贊許的很。
他又失望地看了看此時還在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假李,又頗有歡喜的看了看自己身邊的女將,回想蕭云歸的話語,憶起自己的長子,心中更是感慨萬分。
隨后嘆了一口氣,說道:“感謝兩位王子為老夫打抱不平,蕭將軍雖是無禮魯莽,卻也是實話,老夫確實是老了,但是我國也如赤霄一樣不乏人才,況且在后浪推倒我這個前浪之前,老夫還是尚能騎馬沖鋒,若戰(zhàn)場相遇,還望蕭將軍多多賜教。”
除了馬上四人的唇槍舌戰(zhàn),此時藏在人群當中的李昭明內(nèi)心也是驚濤駭浪。
他這時才明白,原來將自己從一介王子變?yōu)殡A下囚的罪人,正是這個有點眼熟的傅聽瀾,他本該恨意增生,要將其千刀萬剮。
可當李昭明看到傅聽瀾對假李的慈愛之心,感受到他身上的將軍氣概,又聽聞他為此也折了一個愛子,心中又多了些猶豫。
他心想自己應該要是報仇,但是如果殺死這樣一個有才之人,或是埋沒這等將才,對于天墉又是何等大的損失,對于自己統(tǒng)一大業(yè)又是何等大的損失。
而且李昭明還未得知當時那一場大戰(zhàn),是如何將一個百戰(zhàn)百勝的元帥輸?shù)囊凰康?,他決定等了解了事情的全貌,再重新斟酌報仇事宜。
此時李昭明還沒注意,大拴已經(jīng)握緊單刀,又離李昭明更近了一步,似要將其完全護在身后。
原來自大拴嘗到了傅聽瀾神功的苦頭后,已經(jīng)深知這是一場極為艱難的戰(zhàn)斗,便想著自己就算死也要護好李昭明。
尤其是大拴聽說了傅聽瀾是李昭明的仇人后,雖覺察他的英雄氣概讓人實在佩服,但心中同樣為李昭明憤恨。
他也知道如果傅聽瀾將喪子之痛十倍百倍的施加在李昭明身上,那樣不如不把李昭明送回天墉。
傅聽瀾說完那番話后,雙方再無交鋒或者寒暄,本來就要就此交接完成,雙方背向而走。
但在場諸人皆各有心思,便在一來二往之下,達成意見:既然天已黑,那就此地扎營休息,大家共同守護李昭明一夜。
而這一休息,自然是能短暫給李昭明提供庇佑,也能給李昭明帶來災禍。
雙方雖是同時扎營,但涇渭分明,假李的營帳則安放在中間,兩方兵士隔開彼此巡邏。
時間很快來到亥時,天空已經(jīng)零零散散的降下雪花,此時軍營中已經(jīng)能聽見鼾聲,許多營帳里面也滅了火燭。
奇怪的是,一瞬間,兩邊營帳似乎只剩下了酣睡聲和夢囈,就連士兵巡邏和換崗的聲音,似乎都被掩藏在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燒當中。
就在這時,蕭云歸一邊的營帳里卻悄悄走出足足80余人,他們彼此之間相互點了點頭。
隨后,又有兩人躡手躡腳的在營帳中到處摸索,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倒地的巡邏兵,便立馬回到人群當中。
剩余那80余人,則是早早就將假李的營帳圍了起來,就等二人確認已無問題,便立馬動手。
那幫人見時機成熟,外圍的對外掏出兵刃防御,內(nèi)圍的十幾人則進入營帳,舉起刀刃就要砍下。
可是刀刃還未落下,只見一刀刀劍光從其他床上飛來,外圍人群更是被一個個冷箭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