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通道在我眼前無限延伸,光滑的壁面反射著自身幽微的冷光,沒有盡頭,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虛無。我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無形的力量裹挾著向前飄蕩,
意識在絕對的寂靜中沉浮,幾乎要碎裂開來。這地方吞噬一切聲音,甚至包括我自己的心跳,
只有一種令人作嘔的、類似鐵銹的腥氣,頑固地鉆進(jìn)我的鼻腔,越來越濃。
就在窒息感即將淹沒我的瞬間,眼前驟然炸開一片刺目的白光。沒有過渡,沒有緩沖,
仿佛被人粗暴地從一個世界直接摜進(jìn)了另一個。白光之后,
凄厲長嘶、金屬與金屬碰撞摩擦的尖利刮擦、人類瀕臨極限時發(fā)出的、非人般的嘶吼和咆哮,
還有沉重的肉體撞擊地面的悶響,
以及一種更低沉、更令人膽寒的……骨頭被硬生生劈開的“咔嚓”聲。濃烈的血腥味,
瞬間取代了那虛無通道里的鐵銹氣,如同無數(shù)只粘膩的血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濃得幾乎化不開,帶著內(nèi)臟破裂后的腐臭和溫?zé)嵫獫{特有的咸腥,直沖腦髓。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氨菹?!陛下!敵軍右翼已潰!請陛下示下!
”一個嘶啞、帶著極度亢奮和疲憊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響,仿佛就在我腮邊。我猛地一顫,
渙散的視線被強(qiáng)行拉扯聚焦。視線所及,一片修羅場。我站在一處稍高的土坡上,
腳下是泥濘不堪、被鮮血反復(fù)浸染成深褐色的土地。
數(shù)不清的人影在坡下的平野上瘋狂地絞殺在一起,像兩群撕咬的螞蟻。
寒光閃爍的戈矛刺穿皮甲,帶出大蓬溫?zé)岬难F;沉重的戰(zhàn)斧劈開簡陋的木盾,
將后面的軀體連同骨骼一起砸得粉碎;殘肢斷臂在混亂的腳步間被踐踏成泥。
一面殘破的、沾滿泥濘和血污的黑色大纛(dào)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
上面依稀可見一個猙獰的異獸圖騰,那是敵人的旗幟,
此刻正被一個渾身浴血的悍卒死死護(hù)住,周圍躺滿了尸體。我低下頭。
一身沉重的玄色甲胄冰冷地貼合著我的身體,
甲片上濺滿了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血點(diǎn),有些地方甚至粘連著細(xì)小的碎肉。
我的右手,正死死地攥著一柄青銅長劍的劍柄。劍身狹長,閃著幽冷的寒光,
劍格處雕刻著繁復(fù)的夔龍紋,劍鋒上沾滿了血污,正順著血槽緩緩滴落。
一股冰冷而沉重的力量感,透過劍柄傳遞到我的掌心,陌生,
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血脈相連的悸動。我是誰?一個名字,或者說一個符號,
帶著不容置疑的、仿佛與生俱來的重量,轟然砸進(jìn)我的腦?!拸亍_@里是……元朔城?
這場血肉磨坊般的戰(zhàn)斗……是元朔之戰(zhàn)?無數(shù)混亂的、碎片化的信息流,
如同被強(qiáng)行打開的閘門,洶涌地沖撞著我的意識。關(guān)于這個王朝,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
關(guān)于……我此刻的身份?!氨菹?!”那個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焦急和不容置疑的催促。
我猛地抬頭,循聲望去。一個身披同樣沉重玄甲、滿臉血污和汗水混合成泥漿的將領(lǐng),
正單膝跪在我側(cè)前方,頭盔下露出一雙因高度緊張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眼神里混雜著狂熱、疲憊和一種對命令的絕對等待。他的甲胄上布滿刀痕,
肩甲甚至被劈開了一道裂口,露出里面被血染紅的襯布。坡下,那片絞肉機(jī)般的戰(zhàn)場中心,
那面殘破的異獸大纛周圍,戰(zhàn)斗已到白熱化。護(hù)旗的敵軍極其悍勇,
死死擋住了一波又一波沖擊的黑色洪流。每一次沖撞,都伴隨著更多的生命像麥草般倒下。
一股冰冷的、近乎本能的殺伐之氣,從我身體深處驟然騰起,瞬間壓倒了所有混亂和陌生感。
那不是屬于“我”的情緒,更像是這具名為“蕭徹”的軀殼里,
沉淀了無數(shù)歲月的鐵血意志被眼前的慘烈徹底點(diǎn)燃?!皻?!
”一個完全陌生的、低沉而充滿金屬般穿透力的聲音,從我喉間迸發(fā)出來,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蓋過了部分戰(zhàn)場噪音,“不惜代價,斬將!奪旗!”“諾!
”跪地的將領(lǐng)眼中兇光暴漲,猛地站起,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轉(zhuǎn)身拔出腰間的環(huán)首刀,
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狂獅,帶著坡上最后一批預(yù)備的甲士,
瘋狂地沖向那面搖搖欲墜的異獸大纛。血腥的風(fēng)卷起塵土,撲打在我冰冷的面甲上。
我緊握著那柄名為“斷水”的青銅長劍,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身體里屬于“蕭徹”的滔天殺意還在沸騰,像滾燙的巖漿在奔涌,驅(qū)使著我想要沖下去,
親手將那面敵旗踏碎。然而,在這股洶涌的意志洪流之下,
屬于“我”的、那個來自冰冷通道的靈魂碎片,卻在無聲地尖叫、掙扎,
被這真實(shí)的、令人作嘔的殺戮景象沖擊得搖搖欲墜。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不再是遙遠(yuǎn)通道里的鐵銹氣,它真實(shí)地附著在甲胄上,鉆進(jìn)鼻孔里,滲進(jìn)每一個毛孔。
混亂的碎片信息還在源源不斷地沖擊著我的腦海:大胤王朝,北狄狼族,元朔城……以及,
我是蕭徹,大胤的皇帝。一個在尸山血海中踐祚,注定要在刀鋒上跳舞的帝王?!氨菹?!
此處兇險!請陛下移駕!”一個尖利而急促的聲音刺破戰(zhàn)場喧囂,帶著明顯的惶恐,
在我身后響起。我猛地回頭。一個穿著深青色宦官服色、面白無須的中年人,
正帶著幾個同樣裝束的小內(nèi)侍,連滾帶爬地沖上土坡。他臉色煞白,汗水浸濕了鬢角,
眼神里滿是驚懼,死死盯著坡下那越來越近的、圍繞著敵旗的慘烈搏殺。他叫馮保,
記憶碎片告訴我,他是我的貼身內(nèi)侍總管?!耙岂{?”我喉嚨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
帶著“蕭徹”特有的冷硬質(zhì)感和一絲我自己都未察覺的嘲弄,“朕移了駕,這旗,
就能自己倒下去么?”馮保被我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血色一懾,脖子一縮,
聲音都顫了:“陛……陛下萬金之軀……”“閉嘴!”我粗暴地打斷他,
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沸騰的戰(zhàn)場核心。那個率先沖下去的將領(lǐng),已經(jīng)像一把燒紅的尖刀,
狠狠楔入了護(hù)旗敵軍的核心。他手中的環(huán)首刀舞成一團(tuán)致命的銀光,
每一次劈砍都伴隨著敵人的慘嚎和飛濺的鮮血。他周圍的甲士也如同瘋虎,以命換命,
硬生生在那片人墻中撕開了一道口子?!昂茫『靡粋€霍驍!
”我身邊另一個須發(fā)半白、穿著文官袍服的老臣激動地拊掌,聲音因興奮而發(fā)顫,
“真乃陛下之虎賁,國之干城也!”他是太尉嚴(yán)崇,三朝老臣。
霍驍……又一個名字砸進(jìn)腦海。冠軍侯!那個名字所代表的少年銳氣、絕世鋒芒,
與眼前這浴血狂戰(zhàn)的悍將身影瞬間重合。他叫霍驍,大胤的冠軍侯,此刻正為我,
為這個帝國,在血肉泥沼中搏殺。就在這時,異變陡生!一個被霍驍劈飛出去的狄人悍卒,
瀕死之際爆發(fā)出野獸般的兇性,竟猛地從地上彈起,手中一把沾滿泥污的短矛,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霍驍毫無防備的后心狠狠擲去!“驍兒!”嚴(yán)太尉失聲驚叫,
臉色瞬間慘白。時間仿佛被拉長了。那柄短矛在空中劃出一道死亡的弧線,
矛尖閃著淬毒的幽光?;趄斔坪醣磺懊娴臄橙死p住,竟似渾然未覺!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我的全身,比“蕭徹”的殺意更快!幾乎是本能,
我握劍的手猛地一緊,身體里那股陌生的力量驟然爆發(fā),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
竟從土坡上直沖而下!沉重的甲胄仿佛失去了重量,視野里只剩下那柄飛向霍驍后心的短矛!
“斷水”劍被我反手?jǐn)S出!青銅長劍化作一道凄冷的青色流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
后發(fā)先至!“鏘——!”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就在那短矛即將洞穿霍驍背甲的剎那,
斷水劍精準(zhǔn)無比地?fù)糁辛嗣猓【薮蟮牧Φ雷尪堂查g偏離,擦著霍驍?shù)募缂罪w過,
“哆”地一聲深深扎進(jìn)旁邊的泥土里,兀自嗡嗡顫抖?;趄斆偷鼗仡^,臉上濺滿了敵人的血,
那雙年輕銳利的眼睛在看到釘入泥土的短矛和斜插在一旁的斷水劍時,瞳孔驟然收縮。
他瞬間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猛地抬頭看向我沖來的方向。我的速度太快,
幾乎在擲出斷水劍的同時,人已如猛虎般撲至!一個欺身近前,
右拳裹挾著全身的沖力和“蕭徹”軀殼里那股狂暴的力量,
狠狠砸在那個擲矛狄卒的太陽穴上!“噗!”沉悶得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
那狄卒連哼都沒哼一聲,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眼珠暴突,
整個人像一截朽木般轟然倒地,紅白之物瞬間在泥地上洇開一小片。
戰(zhàn)場在這一小片區(qū)域似乎凝固了一瞬??諝饫飶浡鴿庵氐难任逗退劳龅臍庀?。
我站在霍驍身側(cè),微微喘息,冰冷的殺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掌控感在胸腔里激蕩。
霍驍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有震驚,有難以置信,
更深處涌動著一股近乎燃燒的狂熱忠誠。他猛地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嘶啞,
穿透了周圍的廝殺聲:“臣霍驍!謝陛下救命之恩!此身此命,皆為陛下所賜!臣此去,
當(dāng)為陛下斬盡漠北狼煙!踏平狄虜王庭!若違此誓,天誅地滅!”他抬起頭,
年輕的臉龐在血污中依舊銳氣逼人,眼神亮得驚人,像兩簇在寒風(fēng)中跳躍的火焰,
直直地?zé)蛭?。一股沉重的、帶著鐵銹味的使命感,伴隨著霍驍那熾熱如熔巖般的誓言,
狠狠撞進(jìn)我的胸膛。這感覺如此強(qiáng)烈,如此真實(shí),
幾乎要將那個來自冰冷通道的“我”徹底吞噬。我俯視著跪在血泥中的少年將軍,
緩緩伸出手,按在他被血汗浸透的冰冷肩甲上。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半扌拍恪?/p>
”我的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帝王威儀,“去,替朕把那旗,
奪過來!”“諾!”霍驍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猛地站起,發(fā)出一聲震天的咆哮,
如同受傷的猛虎再次撲向獵物,帶著更加兇悍的氣勢,撞向那面搖搖欲墜的異獸大纛。
周圍的胤軍將士受此鼓舞,士氣大振,喊殺聲瞬間拔高,如同洶涌的狂潮,
徹底淹沒了那殘存的抵抗。我站在原地,腳下是粘稠的血泥和倒斃的尸骸。
馮保和幾個內(nèi)侍連滾帶爬地沖下來,手忙腳亂地?fù)炱鸬厣系臄嗨畡Γ?/p>
用袖子拼命擦拭著劍身上的血污泥濘,臉上滿是劫后余生的驚悸。“陛下!
您……您怎可親身犯險!萬……萬……”馮保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沉默著,沒有看他,
目光越過混亂的戰(zhàn)場,望向更遠(yuǎn)處。天邊,殘陽如血,
將整個元朔城外的原野染成一片凄厲的暗紅。風(fēng)卷著硝煙和血腥味,刮過臉頰,冰冷刺骨。
霍驍?shù)纳碛耙呀?jīng)淹沒在沖向敵旗的最后洪流之中。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疲憊感,
混雜著“蕭徹”軀殼里那股尚未平息的殺伐之氣,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這就是帝王路?
每一步,都踏在尸骨之上,染著未冷的鮮血?未央宮的夜,是另一種戰(zhàn)場。
巨大的宮燈將宣室殿照得亮如白晝,卻驅(qū)不散那沉甸甸的、無形的壓力。
空氣里彌漫著上好的龍涎香,但仔細(xì)分辨,
似乎總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元朔的血腥氣頑固地纏繞在鼻端。
堆積如山的竹簡奏章幾乎要將寬大的御案淹沒,
每一卷都代表著帝國某個角落的饑荒、叛亂、水患、邊患,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也壓在“蕭徹”這具疲憊不堪的軀殼上。朱砂筆在指尖微微發(fā)顫,
長時間批閱帶來的酸脹感從手腕蔓延到肩膀。批閱的字跡必須剛勁有力,帶著帝王的決斷。
嚴(yán)太尉肅立在下首,花白的眉毛緊鎖著,正在陳述南方幾個郡縣因春汛決堤,
流民數(shù)十萬的緊急災(zāi)情,請求調(diào)撥錢糧、派遣得力官員賑濟(jì)。“……情況危急,刻不容緩。
然國庫……”嚴(yán)崇的聲音帶著沉痛和憂慮。“糧,從京倉調(diào)。錢,從少府出?!蔽掖驍嗨?,
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沙啞,朱筆在奏章上重重勾畫,“著令廷尉府,徹查河道堤防款項(xiàng)去向!
若有貪墨,無論牽扯到誰,夷三族!命光祿大夫周明為欽差,持節(jié)前往,全權(quán)督辦賑災(zāi)事宜,
就地征調(diào)郡兵,維持秩序,敢有趁亂劫掠、哄抬物價者,斬立決!”“陛下圣明!
”嚴(yán)崇躬身,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只是……京倉存糧亦非豐沛,
少府之錢恐也……”“不夠?”我抬起頭,目光掃過那堆積如山的奏章,
最終落在殿角一只巨大的、描繪著云雷紋的青銅鼎上。那鼎是前朝遺物,厚重而冰冷。
“那就削減宮中用度三成。傳旨六宮,從即日起,一切奢靡享樂,暫停。”我頓了頓,
聲音更冷,“還有,朕記得,上月宗室?guī)孜挥H王賀壽,禮單甚是豐厚?傳朕口諭,
讓他們把賀禮折現(xiàn),三日內(nèi)送到少府,充作賑災(zāi)之用!”嚴(yán)崇猛地抬頭,
眼中充滿震驚:“陛下!這……恐引宗室非議……”“非議?”我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屬于“蕭徹”的威壓無聲地彌漫開來,“告訴他們,是朕的刀不夠快,
還是朕的詔獄不夠?qū)挸ǎ肯雵L嘗滋味,盡管開口!” 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戾氣,
隨著我的話語瞬間籠罩了整個宣室殿。殿內(nèi)侍立的宮女內(nèi)侍們,頭垂得更低,
連呼吸都屏住了。嚴(yán)太尉身體一僵,立刻躬身:“老臣……遵旨!即刻去辦!
”他不敢再多言,匆匆行禮告退。殿內(nèi)只剩下我和馮保,以及幾個屏息凝神的宮女。
巨大的寂靜壓迫著耳膜,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細(xì)微噼啪聲。那堆積的奏章,
像一座座沉默的山巒,壓得人喘不過氣。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感,
混合著元朔戰(zhàn)場遺留的殺伐戾氣,在四肢百骸里流竄。我放下朱筆,揉了揉刺痛的額角,
指尖冰冷。“陛下,”馮保小心翼翼地趨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夜深了,
龍?bào)w為重……是否傳步輦,移駕椒房殿?皇后娘娘……”他適時地住了口,
眼神帶著一絲試探。椒房殿?皇后魏子衿?記憶碎片翻涌。那個清冷如月、才情高絕,
卻始終帶著一絲疏離的女子。她是太皇太后當(dāng)年親自為我選的正妃,是穩(wěn)定朝局的一步棋,
也是……一個永遠(yuǎn)無法靠近的人。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涌上心頭。“不去。”我揮揮手,
聲音帶著不耐,“去長門宮?!薄伴L……長門宮?”馮保明顯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錯愕,
隨即迅速低下頭,“是,奴婢遵旨?!遍L門宮,遠(yuǎn)離未央宮中心的喧囂,夜色更深,也更靜。
高大的宮墻在月光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顯得格外孤寂。這里曾是前朝一位失寵妃子的冷宮,
后來……賜給了陳嬌。宮門無聲地開啟,引路的內(nèi)侍提著燈籠,
昏黃的光暈只能照亮腳下幾步的石板路。庭院深深,草木扶疏,在夜色里顯出幾分幽深。
正殿的燈火還亮著,透過雕花的窗欞,灑下朦朧的光。剛走到殿前廊下,
殿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打開了。一個人影靜靜地立在門口。月光如水,傾瀉在她身上。
她穿著一身并不如何華貴、卻剪裁極其合體的淺金色宮裝,烏黑的長發(fā)松松挽起,
只簪了一支式樣古樸的玉簪。容顏在月色和殿內(nèi)透出的燈光映照下,美得驚心動魄,
眉如遠(yuǎn)山,目若秋水,只是那眼神深處,
沉淀著一種化不開的、被漫長時光和深宮寂寞打磨出的沉靜與……淡淡的倦意。她便是陳嬌,
曾經(jīng)的金屋藏嬌,如今的長門宮主。她看著我,沒有行禮,沒有惶恐,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
目光平靜無波,仿佛穿透了我身上這身沉重的帝王冠冕,
直直看到了那個在冰冷通道里掙扎的靈魂??諝夥路鹉塘恕?/p>
馮保和引路的內(nèi)侍早已屏息退到了陰影里?!氨菹?。”她終于開口,聲音清泠如玉石相擊,
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隔了千山萬水的疲憊,“夜深露重,
陛下怎么來了?”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平靜得近乎穿透,
仿佛早已看透了這具帝王皮囊下的一切疲憊與掙扎。我看著她,喉嚨有些發(fā)緊。
屬于“蕭徹”的記憶碎片里,關(guān)于她的畫面洶涌而來:年少時無憂無慮的相伴,
那聲充滿童稚的“若得阿嬌作婦,當(dāng)作金屋貯之”的戲言如何被傳為“金屋藏嬌”的佳話,
再到后來,朝堂傾軋,權(quán)力更迭,太皇太后崩逝,她背后的家族勢力如大廈傾頹,
她便被無聲無息地移到了這長門冷宮。金屋仍在,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
只是住在里面的人,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心境。“路過?!蔽衣牭阶约焊蓾穆曇繇懫穑?/p>
帶著“蕭徹”特有的、試圖掩飾什么的冷淡,“看看你這里,缺什么。
” 這借口拙劣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陳嬌的唇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
那是一個極淡、極輕的弧度,沒有絲毫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蒼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她沒有拆穿,只是微微側(cè)身,讓開了殿門的位置?!氨菹抡堖M(jìn)。”她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殿內(nèi)陳設(shè)清雅,與外界的傳言大相徑庭。沒有想象中的頹敗冷清,反而處處透著主人的用心。
素雅的帷幔,幾案上擺放著錯落有致的竹簡和帛書,一只素白瓷瓶里斜插著幾支新折的梨花,
清冷的香氣若有若無。她引我在主位坐下,自己則坐在下首的繡墩上,姿態(tài)嫻靜。
馮保早已機(jī)靈地指揮小內(nèi)侍奉上了熱茶。白瓷盞里,碧綠的茶湯氤氳著熱氣。
沉默在殿內(nèi)彌漫,只有燭火偶爾的噼啪聲。我端起茶盞,溫?zé)岬挠|感透過瓷壁傳來,
卻暖不了心口那一片冰涼。目光落在她放在膝上的手,十指纖纖,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
只是指節(jié)處有些細(xì)微的薄繭——那是常年翻閱書簡、甚至……可能撫琴留下的痕跡。
一個被幽禁的廢后,她的日子,似乎并非全然死寂?!鞍伞币粋€名字,
帶著連我自己都未察覺的復(fù)雜情緒,脫口而出。這稱呼太過熟稔,太過親密,
絕非帝王對廢后該有的稱謂。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愣住了。
這更像是那個冰冷通道里的“我”,在記憶碎片的沖擊下,
無意識喚出的屬于少年蕭徹的稱呼。陳嬌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她抬起眼,
那雙沉靜的眸子里終于泛起了一絲漣漪,像投入石子的深潭。她看著我,
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靜無波,而是充滿了某種深沉的、難以解讀的情緒,有剎那的恍惚,
有深埋的痛楚,有被時間塵封的柔軟,最終都化為唇邊一抹苦澀至極的笑意?!氨菹?,
”她輕輕開口,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疏離,
“此名……已多年未曾聽人喚起了?!彼⑽⒋瓜卵酆?,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緒。片刻的靜默后,她重新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臉上,卻又像是透過我,
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在春日暖陽下,對著一個小女孩許下“金屋”諾言的少年郎。
“陛下,”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地敲在寂靜的殿宇中,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力量,
“金屋仍在,琉璃瓦在月光下,還是那么亮。只是……”她頓了頓,目光直視著我的眼睛,
那里面沉淀著太多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住在里面的人,還有當(dāng)年那顆心嗎?”金屋仍在,
人心可還?這八個字,像八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試圖維持的帝王外殼,
也刺穿了“蕭徹”那層厚重的鐵血偽裝,直直扎進(jìn)靈魂深處。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愧疚、無力、時空錯亂感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心防。我端著茶盞的手,
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帶來一陣灼痛。
殿內(nèi)的燭火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氣氛,不安地跳動了幾下。就在這時,
殿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足以打破這致命寂靜的腳步聲。馮保的身影出現(xiàn)在殿門口,
他弓著腰,臉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惶恐,目光飛快地在我和陳嬌之間掃了一下,
隨即深深低下頭,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惶恐:“陛……陛下,
椒房殿……魏皇后娘娘……在殿外……”馮保的話音未落,像一塊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
陳嬌臉上那一瞬間流露出的、近乎破碎的復(fù)雜神情瞬間斂去,如同退潮的海水,
只留下光滑而冰冷的礁石。她重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所有情緒,
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隨即又緩緩松開,恢復(fù)了那副沉靜如水的模樣,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失態(tài)從未發(fā)生?!耙股盍?,陛下該移駕了。
”她的聲音重新變得清泠而疏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她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
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素色的裙裾上,像一尊凝固的玉雕。
那股巨大的、幾乎將我淹沒的混亂情緒被強(qiáng)行壓了下去,
屬于“蕭徹”的冰冷面具重新覆蓋上來。我放下茶盞,瓷器磕碰在紫檀木案幾上,
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帶著煩躁的輕響。站起身,玄色的帝王常服拂過冰冷的磚石地面。
“你……好生歇息?!蔽襾G下一句毫無溫度的話,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殿外。
沉重的殿門在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那滿室的清冷梨花香和那個月光下孤寂的身影。
長門宮清冷的月光被拋在身后,未央宮肅殺的氣息撲面而來。馮保提著燈籠,
腳步急促地跟在我側(cè)后方,大氣也不敢出。轉(zhuǎn)過一道高大的宮墻,
前方便是通往宣室殿的寬闊宮道。宮燈的光暈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就在宮道的盡頭,椒房殿方向的光影交界處,靜靜地跪著一個身影。月色與宮燈的光混合著,
勾勒出她挺直的脊背。她穿著皇后的常服,并非最隆重的翟衣,但依舊莊重,
鴉青色的裙裾在冰冷的石板上鋪開,如同墨色的蓮。烏發(fā)一絲不茍地綰成高髻,
只簪著一支點(diǎn)翠鳳釵,在昏暗的光線下,鳳目低垂,流光黯淡。她的頭微微低著,
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見一段白皙優(yōu)美的頸項(xiàng),在夜色里顯得格外脆弱,
又帶著一種不容折辱的倔強(qiáng)。是魏子衿。我的皇后。她雙手捧著一個卷軸,高高舉過頭頂。
卷軸是素白色的,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刺眼。她的雙手,穩(wěn)定得可怕,沒有一絲顫抖,
仿佛捧著的是千斤重物,又仿佛只是托著一片鴻毛。但借著宮燈的光,我能清晰地看到,
那緊握著卷軸邊緣的、纖細(xì)的手指,指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繃緊、發(fā)白,甚至微微顫抖著,
泄露了她內(nèi)心絕不平靜的驚濤駭浪。空氣仿佛凝固了。夜風(fēng)吹過宮道,
帶著未央宮深處特有的、混合著草木和熏香的涼意,卻吹不散此刻令人窒息的沉重。
我停下腳步,站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馮保和隨侍的內(nèi)侍們早已屏住呼吸,
悄無聲息地退到更遠(yuǎn)的陰影里,恨不得將自己縮進(jìn)墻縫?!盎屎?,”我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帶著“蕭徹”特有的、試圖掌控一切的冰冷威壓,在這空曠的宮道上顯得格外突兀,
“夜深風(fēng)寒,跪在這里,所為何事?”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高舉的、那卷刺目的白色卷軸上。
魏子衿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那張臉,清麗絕倫,如同精工細(xì)琢的白玉,眉目如畫,
氣質(zhì)清冷如高山之雪。然而此刻,這清冷的面容上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灰敗,
唇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最令人心驚的,是她的眼睛。那雙曾被譽(yù)為“蘊(yùn)藏星河”的眸子,
此刻黯淡無光,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眼下的烏青濃重得連脂粉都無法完全遮蓋。
但就在這雙疲憊不堪、布滿血絲的眼睛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冰冷的火焰,
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執(zhí)拗。她的目光穿過幾步的距離,直直地迎上我的審視,
沒有絲毫閃躲,更沒有尋常妃嬪面對帝王時的惶恐或討好。那眼神,像兩柄淬了冰的利刃,
帶著被深深刺傷后的痛楚和無盡的失望,卻又倔強(qiáng)地挺直了脊梁,不肯彎折分毫。“陛下,
”她的聲音響了起來,清越依舊,卻像冰層下奔涌的暗流,
帶著極力壓抑的顫抖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妾身魏子衿,今日冒死跪請陛下御覽。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夜的寂靜,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
“妾承陛下恩澤,忝居中宮之位,夙夜憂勤,不敢有絲毫懈怠。自問上敬宗廟,下睦六宮,
恪守婦德,未敢失儀?!彼脑捳Z條理清晰,帶著一種近乎控訴的冷靜,“然陛下近來所為,
實(shí)令妾身……寒徹肺腑,惶惑難安!”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喉頭的哽咽,
那捧著卷軸的手,指節(jié)白得透明,顫抖得更加明顯?!盎魧④娔眲P旋,陛下封賞之厚,
逾越祖制!冠軍侯府邸之奢華,堪比離宮!陛下親迎三十里,百姓夾道,百官俯首,
此等榮寵,古之罕有!妾身斗膽問一句,”她猛地抬高了聲音,
那冰冷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燒,“陛下眼中,可還有這未央宮的禮法規(guī)矩?
可還有臣妾這徒有虛名的皇后之位?可還有……還有那些在元朔、在河西,
為陛下、為大胤流盡最后一滴血的忠魂?!”她的質(zhì)問,字字如刀,
帶著被長久忽視、被徹底踐踏后的悲憤和絕望,狠狠地劈開了“蕭徹”那層冰冷的帝王威儀,
也刺中了那個通道靈魂深處的某根神經(jīng)——霍驍?shù)墓着c榮耀,何嘗不是用無數(shù)白骨堆砌?
那少年將軍眼中熾熱的忠誠,與眼前這雙布滿血絲、充滿絕望的眼睛,
形成了何等殘酷的對比!“夠了!”我厲聲喝斷,一股被冒犯的暴戾之氣驟然騰起,
屬于“蕭徹”的帝王之怒瞬間壓過了所有復(fù)雜的情緒。這怒火來得如此迅猛而理所當(dāng)然,
仿佛早已刻在這具軀殼的本能里,“后宮不得干政!皇后,你僭越了!”我的聲音如同悶雷,
在宮道上滾過。魏子衿被我暴怒的呵斥震得身體微微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甚至咬出了一絲血痕,硬生生挺住了,沒有癱軟下去。
眼中那決絕的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百栽??
”她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破碎而凄涼,在寂靜的夜里聽來格外瘆人,“陛下說妾身僭越?
好!好一個僭越!”她猛地將高舉的卷軸重重頓在冰冷的石板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隨即,她竟用那只剛剛捧著卷軸、還在微微顫抖的手,
猛地拔下了發(fā)髻上那支唯一的點(diǎn)翠鳳釵!烏黑的發(fā)髻瞬間散落下來,
幾縷青絲狼狽地垂落在她蒼白的臉頰旁。她握著那支鳳釵,
釵頭的金鳳在宮燈下閃著冰冷的光。她看著我,眼神里是徹底的失望和一種痛到極致的清醒。
“陛下既厭棄妾身至此,視宮規(guī)禮法如無物,視中宮體面如敝履,”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尖利,“妾非蒲柳,寧折不屈!今日,便以此釵,斷此殘念!”話音未落,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她竟將那支堅(jiān)硬的金釵,狠狠地朝著自己白皙的臉頰劃去!
“娘娘不可!”馮?;觑w魄散,失聲尖叫。“住手!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巨大的驚恐瞬間壓倒了所有帝王的怒火和屬于“蕭徹”的掌控欲。
身體的本能比思維更快一步,我猛地向前撲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那支帶著冰冷寒芒的金釵,離她吹彈可破的臉頰只有毫厘之距!
我能看到她眼中那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和決絕,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解脫?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手腕的瞬間——“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仿佛什么東西被強(qiáng)行撕裂的聲響,
突兀地在寂靜的宮道上響起!不是金釵劃破皮肉的聲音。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魏子衿散落的烏黑鬢發(fā)邊緣,那白皙光潔的額角上方,
靠近太陽穴的位置——一條極其細(xì)微、近乎透明的、散發(fā)著幽藍(lán)色微光的絲線,
毫無征兆地浮現(xiàn)出來!它細(xì)如蛛絲,卻異常堅(jiān)韌,在宮燈和月光的混合光線下,
閃爍著冰冷而詭異的藍(lán)光。它的一端,似乎深深沒入魏子衿的皮肉之下,
另一端……另一端則詭異地向上延伸,延伸進(jìn)未央宮濃稠的、深不可測的黑暗夜幕之中,
仿佛連接著某個無形無質(zhì)、高高在上的存在!這根詭異的藍(lán)色絲線,
像是從虛空中突然生長出來,
又像是被魏子衿那極致激烈的、玉石俱焚的情緒所“繃”出來的!它出現(xiàn)的剎那,
魏子衿那決絕劃向臉頰的動作,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驟然凍結(jié)!她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高舉金釵的手臂凝固在半空,臉上的表情也瞬間定格在那種極致的痛苦與瘋狂交織的瞬間,
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驚駭和茫然。
仿佛她只是一個……被突然卡住了關(guān)鍵關(guān)節(jié)的精致木偶。時間仿佛徹底停滯了。
宮道上死寂一片,只有夜風(fēng)嗚咽著掠過飛檐斗拱。我的指尖,
堪堪停在了距離她冰冷手腕不到一寸的地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
不是因?yàn)榈弁醯膽嵟?,不是因?yàn)榫热说募鼻校?/p>
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冰冷的恐懼和徹骨的寒意!那條幽藍(lán)的、發(fā)光的絲線,
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所有屬于“蕭徹”的記憶迷霧,
也劈開了我關(guān)于冰冷通道的模糊印象!
冰冷的、帶著鐵銹腥氣的反光……那令人窒息的、被無形力量裹挾前行的感覺……不是錯覺!
不是幻覺!有什么東西……在控制著這一切!控制著“蕭徹”,控制著陳嬌,
控制著魏子衿……控制著我們所有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甚至……生死抉擇!這條絲線,
就是證據(jù)!是那只無形之手的提線!巨大的驚恐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
連血液都仿佛凍結(jié)了。我僵在原地,指尖冰冷,
只能死死地盯著魏子衿額角那條散發(fā)著不祥藍(lán)光的絲線,看著它在夜色中微微顫動著,
如同活物?!氨荨菹隆瘪T保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他連滾帶爬地?fù)溥^來,卻不敢靠近僵持的我和魏子衿,只是癱軟在幾步之外,
驚恐萬分地看著皇后那詭異的靜止姿態(tài)和額角若隱若現(xiàn)的藍(lán)光,牙齒咯咯作響,
“娘娘她……妖……妖……”“閉嘴!”我猛地回頭,
一聲低吼將馮保后面的話硬生生嚇了回去。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強(qiáng)迫自己將目光從那條詭異的絲線上移開,
重新聚焦到魏子衿的臉上。她眼中的瘋狂和決絕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她似乎也感覺到了額角的異樣,眼珠極其僵硬地、一點(diǎn)點(diǎn)向上轉(zhuǎn)動,試圖去看那藍(lán)光的來源,
但顯然無法做到。身體依舊保持著那個高舉金釵、欲要自毀的姿勢,
像一尊被瞬間凍結(jié)的冰雕。只有那支金釵,在她僵直的手中,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反射著宮燈冰冷的光。一股巨大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這不僅僅是魏子衿的絕望,
這更是我們所有人……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恐怖證據(jù)!“把釵……放下。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嘶啞,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懇求的疲憊。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動作輕得如同怕驚擾了什么。這一次,
我的指尖終于觸碰到了她冰冷的手腕。那觸感,冰涼刺骨,沒有絲毫活人的溫度。
到她皮膚的瞬間——“嗡……”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直接在靈魂深處響起的嗡鳴震蕩開來!
魏子衿額角那條幽藍(lán)色的絲線猛地一亮,藍(lán)光暴漲了一瞬,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
變得近乎透明,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緊接著,如同被抽走了支撐的提線,
魏子衿僵硬的身體猛地一軟,高舉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當(dāng)啷!
”那支沉重的點(diǎn)翠鳳釵從她脫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宮道石板上,
發(fā)出一聲清脆而刺耳的悲鳴,滾了幾滾,停在不遠(yuǎn)處,金鳳的翅膀微微張開,
像一只折翼的鳥。魏子衿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軟軟地向前倒去。
我下意識地伸手?jǐn)堊×怂禄纳眢w。入手處一片冰涼,她單薄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
在我懷中微微顫抖著,如同寒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她散亂的長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覺到她額頭抵在我胸前的甲胄上,
傳來一陣陣壓抑的、無聲的劇烈抽搐。那不是哭泣,更像是一種靈魂被撕裂后,
無法宣泄的、最深沉的絕望和恐懼。她身體里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
仿佛都隨著那支金釵的墜落而徹底消散了。我僵立著,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懷中冰冷的顫抖,額角消失卻仿佛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的幽藍(lán)絲線,
還有那支躺在冰冷石板上的折翼金鳳……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景。
那只無形的手……它一直都在!它操控著我們的愛恨,導(dǎo)演著我們的悲歡,
甚至……在關(guān)鍵時刻,強(qiáng)行扼住了我們試圖掙脫的咽喉!夜風(fēng)吹過宮道,卷起幾片落葉,
打著旋兒。未央宮巨大的陰影沉默地籠罩著一切,像一只蟄伏的、冰冷的巨獸。
長門宮那晚的詭異藍(lán)線,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我的意識深處,日夜啃噬。
魏子衿在我懷中無聲顫抖的冰冷觸感,更是在每一次批閱奏章、每一次面對朝臣時,
都幽靈般浮現(xiàn)。我試圖用“蕭徹”那龐大的、屬于帝王的意志去壓制這恐懼,
用繁重的國事、用霍驍從漠北不斷傳來的捷報(bào)來麻痹自己。然而,
當(dāng)霍驍?shù)膭P旋大軍真的旌旗招展地回到長安,
當(dāng)未央宮前廣場上響徹云霄的“萬歲”聲浪幾乎要掀翻殿頂時,
那種被操控的冰冷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fā)清晰、沉重。我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
身著最隆重的十二章紋玄端冕服,接受萬民朝拜。陽光熾烈,
冕旒垂下的玉藻在眼前輕輕晃動,折射出七彩的光暈,卻無法溫暖我心底的寒意。
霍驍一身銀甲,在萬眾矚目下大步上前,單膝跪地,
年輕的臉龐被塞外的風(fēng)沙磨礪得更加棱角分明,眼神銳利如鷹隼,
帶著大勝歸來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對帝王無上的崇敬?!俺蓟趄?,幸不辱命!斬首狄虜三萬,
俘獲牛羊馬匹無數(shù)!王庭北遁三百里,十年之內(nèi),漠南再無王庭!”他的聲音洪亮,
充滿了鐵血豪情,在廣場上回蕩,激起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好!好!朕的冠軍侯!
國之柱石!”我朗聲大笑,聲音洪亮,帶著帝王的喜悅和贊賞,親自走下丹陛,將他扶起,
用力拍了拍他堅(jiān)實(shí)的臂膀。掌心傳來冰冷的金屬甲片觸感,還有他臂膀肌肉賁張的力量感。
一切都如此真實(shí),如此符合一個開疆拓土、君臣相得的明君形象。
可就在我扶起他、與他目光相對的剎那,在那雙燃燒著忠誠與榮耀的熾熱眼眸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