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外人都在傳,孔家的小女兒瘋了。她要么對著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
臉上掛著不一般的笑容。要么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潛心畫畫。那日,侍女給她送飯的時候,
瞧見她貼著一幅畫觀而又望。那是孔泠兒自己的畫。上頭是個仙氣飄飄的女人。
身邊的侍女都說沒見過小姐身邊出現(xiàn)過這號人??足鰞浩饺障埠门c這幅畫對話。
“阿姐日日待在此處可冷?”想當然的,不可能有人回應她。
孔家好不容易才生出孔泠兒一個女娃,她前邊還有五個哥哥。
無論旁人如何議論孔泠兒的不對,孔家父母皆拒而不聽。他們只在乎:“泠兒快樂平安就好!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個備受爭議的孔泠兒出現(xiàn)了一個“畫仙”的稱號。
大抵是有富商在市集上意外瞧中了孔泠兒的畫作,高價購買回去開始。
前邊說過孔泠兒善于畫畫,一幅又一幅。不值錢似的叫侍女拿出去清理掉。
侍女不忍小姐的畫作就此作廢,擅自賣給了黑市里專收佚名畫作的商販。
“今日我又聽到旁人議論你了,你合該出門逛一逛,曬曬陽光透透氣也是好的。
”畫中人衣袂紛飛,憑風而立。精巧的面容遙望懸崖之外的風景。那是孔泠兒看不到的風景。
而此時,孔泠兒正埋頭作畫。書案上橫七豎八的全是畫紙,上面要么勾勒了幾筆就被舍棄,
要么畫了幾棵松,幾朵荷便扔于一旁。孔泠兒僅用一根木簪卷起長發(fā),
凌亂滑落的青絲垂于胸前。她手指靈巧,揮舞畫筆。“他們樂意議論,便讓他們議論去。
我又不會掉一塊肉!”就是這么一位奇女子。她忽然抬頭,對畫上的女子道:“阿姐,
你說蓮為何總在荷花池中?”臉上滿是困惑,目光卻異常矍鑠。畫中人嘆了口氣,
道:“泠兒,你該休息了?!笨足鰞河值皖^思索,揮筆畫出一道葉。
正當她以為孔泠兒不會回自己的時候,聽聞:“阿姐,我不累。
”2.孔泠兒喜歡與鳥兒對話。它們會從各處飛到院子的枝頭上,
告訴她哪家的包子香得引得兩位客官打架了,哪個飛流直下的瀑布有個瘋子在了淋水,
哪個官府的囚車在運送過程中又被劫了,
宮里的妃子哀哀嚎叫地生了娃娃卻又讓自家嬤嬤抱了個別的孩子進來讓皇帝看。看久了,
它們也很煩悶。它們說:“人們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逞兇斗狠,
滿腹算計的模樣真當沒人瞧得出來。叫我們看著只覺齷齪惡心!得虧泠兒你沒瞧見,
免得污了你的眼!”孔泠兒聽了“咯咯咯”地笑。它們又問:“對了泠兒,
你的眼睛看得到了?”孔泠兒極少出門,原因即是如此。她天生藍瞳,
比起中原人更像西域那邊的。她的視線里總是蒙著灰白的霧靄,以至于她瞧著旁人時,
旁人總以為她端出來千金小姐的睥睨作態(tài)。為此,孔泠兒早年并不受父親的待見。
連帶著母親的地位一落千丈,惹的府中的妾嘻嘻作笑。實際上,
孔泠兒看到的遠比他們想象得多。山川河流,花木鳥獸。“阿姐我聽聞這世道不同史書所載,
是最開放的時候。外邊有竹林七賢恣意與世俗對抗,他們可真是勇氣可嘉!
”孔泠兒懷里捧著好幾個卷軸。唯獨墻上那張依舊展開著?!吧餮裕 碑嬛腥思钡?。
“我說的不對嗎?”孔泠兒抬頭望去,眼底滿是迷茫?!般鰞海耸虑心僬f。
”“為何阿姐你也不懂我了。”不知何處落下一滴墨汁,正巧落在了畫中人的臉上?!皼]事,
阿姐你等等我!”孔泠兒急急放下那些卷軸。撩起袖子,重新枕好硯紙。提筆。
3.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
廟里的老和尚和小和尚說:“皈依佛?!薄梆б婪ā!薄梆б郎?。”從前有座山,
山里有座廟。廟里的小和尚和老和尚說:“皈依佛?!薄梆б婪ā!薄梆б郎?/p>
”……“荒謬!”孔家大哥震怒。侍女報:“小姐帶著那幅畫上了冷泉寺。
”她自小伺候小姐,分寸向來拿捏得極好:“她先前差我傳信于方丈,恐怕……”不言自明。
“大哥,要不你把小妹帶回來吧?!崩耸庯L流的孔家二哥出聲勸道。
一把題了“自在逍遙”的折扇輕悠晃動?;谕?,
并不妨礙他暫時放下手中的一切回來商議最疼愛的妹妹之事?!按蟾?,我同意二哥的說法!
”孔家三哥附和道??准胰绾退母缡且环康?,雙方眼神交流了一番。四哥也上前勸道。
孔家大哥最終將視線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語,卻是與小妹關(guān)系最好的孔家五哥上。
孔家五哥瞧了一圈兄長,淡笑道:“我的意見現(xiàn)在還重要嗎……罷了,大哥若想知道,
我認為隨小妹去吧。畫中人是小妹,持畫人依舊是小妹。沒準這一遭,
方丈能將小妹腦子敲醒,教她識清虛實?!?.“老和尚!”“老和尚!”“老和尚!
”空蕩的大雄寶殿沒有一個頂禿得發(fā)亮的??足鰞哼@幾句,喊得香客紛紛轉(zhuǎn)頭,
見著是她以后紛紛回頭,繼續(xù)忙自己的事了。畫仙,畫仙。
總得有一些與常人有所不同的行徑才可被稱之為“仙”。
估摸是哪里的小和尚聽聞此事匆匆上報給方丈。老和尚謙恭而來。
他望了一眼被包裹在懷里的卷軸道:“姑娘也來了啊?!薄笆前。掖朔皝碚媸菫榱税⒔?。
”孔泠兒熟門熟路地往廂房的方向走去,一邊道:“從前日起,阿姐不知為何面無血色,
憔悴非常。我有些擔心,
這才上山請方丈為阿姐誦經(jīng)祈?!笨足鰞旱哪樕想y得出現(xiàn)了無可奈何的神情,“老和尚,
你也曉得外邊人的誤解?!狈秸牲c點頭,讓出一條道請身后的小和尚跟著孔泠兒。
今日冷泉寺有法會需要方丈主持。要說,這孔家小姐怪會挑日子的。……送走了方丈,
孔泠兒輕手輕腳的展開畫卷,將畫中人重新掛回墻上。畫中人面虛唇白,動作依舊遙望。
胸口卻是輕微地起伏,呼吸困難似的。“阿姐,你且休息一會兒。
”孔泠兒難得伸手去觸碰了畫。從前,有人伸手想碰畫都會被她呵斥。
潔凈之物怎可用臟手去觸碰!可現(xiàn)在焦灼之心已超過心底防線,她只想撫摸撫摸阿姐,
舒展她的不適?!榜R上,馬上就會結(jié)束的。”這一等,便是天黑以后。
方丈領(lǐng)著小和尚打燈前來,看見的便是孔泠兒枕著桌案睡著的景象。她眠淺,揉了揉睡眼。
除了孔泠兒,所有人見著這幅畫都是——這只是普通的一幅畫。唯獨方丈捋了捋長須,
慈祥道:“這幅畫與其他畫與眾不同。”這一截然不同的評價讓孔泠兒迅速褪去了無精打采。
要方丈再說一些。方丈即老神在在,謂:“天機不可泄露”。離開廂房后,
跟在方丈后的小和尚終于忍不住停下腳步。與不明所以的方丈相望,問:“師父,
你真的不覺得這孔家小姐腦子有點問題嗎……且不論她何來阿姐,
那畫中人面貌分明是孔家小姐自己?。 ?.“阿姐,你為何還不說話?”“阿姐,
你是生我的氣了嗎?為何不回泠兒了。”“阿姐,泠兒就陪在你身邊啊。你看懸崖旁的水流,
泠泠作響,那是泠兒在陪伴你??!”“……”“師父,你當真與那畫中孔小姐說過話?
”小和尚在房外守了一晚上。廂房的燭火一直未滅,且不時傳來孔家小姐的呢喃聲。聽不清,
卻能接收到言語中的失意。方丈做了個“阿彌陀佛”的動作,
敲了敲小和尚的頭:“你既知道畫中人是孔家小姐,那我又如何能與第二個孔小姐說話。
”“所以……師父,這孔家小姐當真瘋了是吧!”方丈搖搖頭,再次不語。小和尚撓了撓頭,
深知自己覺悟不夠。“明心見性”,自己還須勤加修行。這畫于冷泉寺所繪,
畫中人生于冷泉寺??足鰞簩ζ淠钅畈煌苍诶淙隆@淙聼o意之間促成了一段佳話。
若非畫中人不愿孔泠兒說出自己的來歷,她必是要重金酬謝冷泉寺的?!般鰞海液枚嗔?。
”畫中人勉力勾了勾唇角。那畫上的線條弧度細微彎曲,僅一剎,即恢復了原狀。
這幾日懸著的心終于落地??足鰞荷焓置蛩哪?,語氣擔憂:“幸好你沒事,
這冷泉寺果真是塊寶地!”畫中人淡笑:“嗯?!笨足鰞赫龑W哌^她身體的每一寸,
忽而聽聞她說:“泠兒,你真的想跟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嗎?”“嗯嗯?!笨足鰞翰患偎妓?。
“那……泠兒你愿意和我互換位置嗎?”——泠兒你愿意和我互換位置嗎?
這句話猶如一記重擊砸在孔泠兒腦子上?!般鰞海豢?!”孔家大哥推門而入。
他護犢子的把孔泠兒護在身后,沖著那幅自己沒有辦法感受到生靈異動的畫,
斥道:“不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都離開泠兒!”他得不到畫中人的回應,
回過神抓著孔泠兒的雙肩:“泠兒,這都是你的錯覺!世界上根本沒有會說話的畫!
那只是你失去心智時畫的自畫像!”孔家大哥竭力強調(diào):“畫中人是你啊孔泠兒!
那個畫中人是你啊,孔泠兒!你清醒一點!”小和尚立于一旁,
從第一日見著孔泠兒起他便時刻有種不知所措之感。一層紗窗子被孔家大哥如此無情地點破。
他不住地渾身一顫,不知為何雙腳一軟,噗通跪下,不住地磕頭道:“畫仙莫怪!畫仙莫怪!
以往也有喜歡上自己的施主上山前來尋求幫忙,這并不是什么疑難雜癥。只要畫仙看開,
這畫中人便不會對你產(chǎn)生什么影響!”旁人的閑言碎語分隔兩人??足鰞鹤⒁暜嬛腥?。
畫中人亦是如此。一如她最初征詢自己意見的模樣?!拔也粫x開你的,阿姐。
”6.“爹爹,您快來看看我今天畫的爹爹……”“老爺,這是鋪子今日的賬您過目一下。
”孔泠兒興高采烈地跑來,才抓住爹爹的衣角,便被爹爹握住小手被迫松開。
他一手拿著賬簿一面蹲下同她道:“泠兒乖,爹爹先去忙,有事日后再說。
”“可是爹爹……”爹爹不愿聽她說話。她只能瞧著爹爹同管家一同離去,步伐匆忙,
頭也不回。今日先生夸她下筆有神,日后必有所成??足鰞翰恢^的有空是幾時有空。
她從早守到晚,總不見爹爹的身影。起先是不見光亮的書房,
后來聽管家說:他連家也沒有回??足鰞号d致缺缺地坐在靜謐的湖邊,
雙手撐著臉頰盯著湖中魚兒暢游,月亮倒映在上邊。
果真她的畫不如真實的景象好看……先生果真是騙人的。“泠兒何事一人獨坐于此?
”孔家二哥似是剛應酬完,酒氣撲鼻,令孔泠兒忍不住皺眉,捏著鼻子沖二哥道:“哎呀!
二哥你好臭!我不喜歡二哥你身上的味道!”孔家二哥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忽的撲在孔泠兒身上,將小小的一團她摁在懷里:“沒大沒小的,
二哥可是為了咱們家的前途!”“哎呀二哥你別碰我!我不喜歡!我不喜歡!
”從未聞過的味道雜糅在一塊兒,孔泠兒掙扎了一陣,沒忍住一下“嘔”在了二哥身上。
事后,孔家二哥怯生生地挨了孔家大哥的一頓罵?!澳阕詡€兒在外邊拈花惹草便算了,
你還非要去禍害小妹!二弟,你真是分不清是非!”“大哥,這只是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