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板車,載著一個破碎的靈魂和一顆衰老而忠誠的心,在無數(shù)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注視下,艱難地碾過了炎陽城那條象征著繁華與秩序的界線,緩緩駛向城外那片被陽光遺忘的角落:貧民窟。
車輪每一次轉(zhuǎn)動,都發(fā)出“吱呀——”的哀鳴,仿佛在訴說著車上之人那悲慘的命運。每一次顛簸,都讓躺在冰冷木板上的凌云身體微顫,牽動著他體內(nèi)每一處破碎的經(jīng)脈和那早已湮滅的丹田,帶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劇痛。
但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那張蠟黃瘦削的臉上,除了死寂般的平靜,便只剩下嘴角那一抹若有若無的、極度嘲諷的弧度。他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如同風(fēng)中殘燭,搖曳不定。但無論是清醒還是模糊,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刺骨的恨意,卻始終清晰無比。
福伯蜷縮在一旁,用自己單薄的身軀盡可能地為凌云遮擋著午后逐漸變得毒辣的陽光和路上的塵土。他看著自家少主這般模樣,心如刀絞,老淚縱橫,卻只能無聲地啜泣,生怕驚擾了少主那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
從凌家府邸到城外貧民窟的路并不算長,但對此刻的凌云和福伯而言,卻仿佛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黃泉路。
街道兩旁的景象,隨著板車的行進(jìn)而急劇變化。高大氣派的府邸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破敗的土坯房;干凈整潔的青石板路變成了泥濘坑洼的土路;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富貴人家的脂粉香和佳肴味,而是貧窮帶來的酸臭、腐朽和絕望的氣息。
路邊偶爾出現(xiàn)的行人,也大多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貧民,他們用麻木、好奇或者帶著一絲同情的目光,打量著這輛不尋常的板車,以及車上那個看起來比他們還要凄慘幾分的少年。
終于,板車在一個低矮、破敗得仿佛隨時都會坍塌的茅草屋前停了下來。
這里,便是凌家為他們“安排”的“新家”。
說是茅草屋都有些抬舉了,這根本就是一個四面漏風(fēng)、屋頂甚至還破了幾個大洞的窩棚!墻壁是用泥土和碎石胡亂堆砌而成,門板歪歪斜斜,用兩根爛木頭勉強(qiáng)支撐著。屋前是一片散發(fā)著惡臭的泥濘空地,堆滿了各種垃圾和雜物。
這地方,恐怕連城里最下等的乞丐都不會多看一眼!
拉車的仆人將板車往地上一扔,連招呼都沒打一聲,便仿佛躲避瘟疫般,捏著鼻子,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大概在他看來,多在這里待上一秒,都是一種煎熬。
福伯看著眼前這破敗不堪的景象,再看看身后那巍峨高聳、此刻卻顯得無比諷刺的炎陽城城墻,悲從中來,老淚再次決堤。
“少主……我們……我們以后就要住在這里了嗎……”他聲音哽咽,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悲涼。
凌云沒有回答,他依舊閉著眼,仿佛對外界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但福伯能感覺到,少主抓著身下木板的手指,似乎……更用力了一些,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福伯擦了擦眼淚,強(qiáng)迫自己振作起來。少主已經(jīng)這樣了,他不能倒下!他深吸一口氣,正準(zhǔn)備將凌云抱下車,想辦法先將這破屋子稍微收拾一下時——
一陣急促而囂張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
塵土飛揚中,幾匹高頭大馬停在了不遠(yuǎn)處,馬上坐著幾名身穿錦衣、腰佩長刀的護(hù)衛(wèi),簇?fù)碇晃簧碇芗曳?、面容倨傲的中年男子?/p>
那中年男子約莫五十歲上下,身材微胖,下巴留著一撮山羊胡,一雙三角眼閃爍著精明而刻薄的光芒。他正是城主府的大管家,柳福!一個在城主府內(nèi)頗有權(quán)勢,對外也一向狐假虎威、眼高于頂?shù)娜宋铩?/p>
福伯認(rèn)得他,心中頓時“咯噔”一下,涌起更加強(qiáng)烈的不安!
城主府的人?他們來這里做什么?!難道……
只見柳福翻身下馬,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惡,如同巡視垃圾堆一般,掃視了一眼破敗的茅草屋和停在門口的板車,最后將目光定格在躺在車上的凌云身上。
當(dāng)看到凌云那副形容枯槁、氣若游絲的模樣時,柳福的眼中非但沒有絲毫同情,反而閃過一抹幸災(zāi)樂禍的快意。
“喲,這不是我們炎陽城曾經(jīng)大名鼎鼎的凌云‘大少爺’嗎?”柳福陰陽怪氣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故意提高了八度,確保周圍那些從破屋爛棚里探頭探腦、好奇張望的貧民們都能聽清楚,“怎么幾日不見,竟落魄到如此地步?嘖嘖嘖,真是聞?wù)邆模娬呗錅I??!”
他身后的幾名護(hù)衛(wèi)也發(fā)出了毫不掩飾的嗤笑聲。
福伯氣得渾身發(fā)抖,上前一步,擋在板車前,怒視著柳福:“柳管家!你……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家少主已經(jīng)……已經(jīng)這樣了,你們城主府還要來落井下石嗎?!”
“落井下石?”柳福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夸張地掏了掏耳朵,“老東西,你可別亂說話!我們城主府與你們這喪家之犬可沒什么關(guān)系!我今日前來,是奉了城主和小姐之命,來辦一件‘正事’!”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份用料考究、封口處還蓋著城主府印信的卷軸,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施舍的倨傲表情,朝著福伯的方向一揚。
“接著!”
那卷軸如同垃圾般被他隨手扔了過來,福伯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卻因為年老體弱,動作慢了半拍,卷軸“啪嗒”一聲掉在了泥濘的地上,沾染上污穢的泥點。
“哎呀,真是可惜了這上好的錦帛?!绷9首魍锵У?fù)u了搖頭,語氣卻充滿了嘲諷,“不過,給你們這種人看,也確實是糟蹋了。”
福伯氣得臉色漲紅,顧不上撿起卷軸,指著柳福怒喝道:“你……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柳福冷笑一聲,三角眼中寒光一閃,“老狗,你再敢對我無禮,信不信我立刻讓人拔了你的舌頭?!”
他身后的護(hù)衛(wèi)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殺氣騰騰地盯著福伯。
福伯頓時被嚇得后退了兩步,眼中充滿了屈辱和恐懼。他知道,以城主府的權(quán)勢,要捏死他這么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老仆,比捏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柳福滿意地哼了一聲,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板車上那個自始至終都未曾睜眼的少年,語氣變得更加刻薄和尖酸:
“凌云!我知道你醒著,別裝死了!”
“我家小姐仁慈,念在昔日那點微末的情分上,特意派我來,將這‘退婚書’親自送到你手上!免得你日后還抱著什么不切實際的幻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污了我家小姐的清譽!”
退婚書!
這三個字,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扎入了凌云的心臟!
雖然柳青眉那日已經(jīng)當(dāng)面說過要解除婚約,但此刻,由城主府的管家,在這貧民窟的門口,當(dāng)著眾人的面,再次鄭重其事地送來“退婚書”,這無疑是在他早已破碎的尊嚴(yán)上,又狠狠地踏上了一萬只腳!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徹底的、公開的、不留一絲情面的顏面掃地!
躺在板車上的凌云,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比西伯利亞萬年冰川還要寒冷的冰封!那冰封之下,是足以焚毀一切的、瘋狂燃燒的熔巖!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的利劍,穿透了空間的距離,死死地釘在了柳福那張倨傲而丑陋的臉上!
柳福被他這眼神看得心中莫名一寒,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但隨即又惱羞成怒!一個廢物而已,竟然還敢用這種眼神看他?!
“看什么看?!”柳福色厲內(nèi)荏地喝道,“難道我說錯了不成?!你如今丹田被廢,修為全無,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連給我們小姐提鞋都不配!還妄想攀附我們城主府?簡直是癡心妄想!”
“以前仗著有點天賦,便目中無人,狂妄自大!如今遭了報應(yīng),也是活該!我告訴你,凌云,從今往后,你最好離我們城主府遠(yuǎn)一點!若是再敢有任何癡心妄想,或者在外面胡言亂語,敗壞我家小姐的名聲,休怪我們城主府不客氣!”
他這番話,聲音極大,刻意讓周圍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那些圍觀的貧民們,頓時發(fā)出了一陣哄笑和議論。
“原來是被城主府退婚了??!”
“嘖嘖,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活該!誰讓他以前那么風(fēng)光!”
“看來這凌家大少爺,是真的徹底完了!”
各種嘲諷、鄙夷、幸災(zāi)樂禍的聲音,如同潮水般涌向板車上的凌云。
福伯聽著這些刺耳的話語,看著自家少主那慘白如紙、卻又眼神冰冷得可怕的臉,心如刀割,老淚縱橫。他猛地?fù)渫ㄒ宦暪虻乖诘兀?念^哀求道:“柳管家!求求您!求求您發(fā)發(fā)慈悲!放過我家少主吧!他已經(jīng)夠慘了!求求您別再羞辱他了!老奴給您磕頭了!砰!砰!砰!”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額頭狠狠地撞擊著泥濘的地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很快便磕得頭破血流。
然而,柳福卻只是冷漠地看著,眼中甚至帶著一絲欣賞這般“好戲”的殘忍笑意。
“老狗,磕頭有什么用?”他嗤笑道,“這是城主和小姐的決定!也是他咎由自取!”
就在這時,躺在板車上的凌云,忽然動了。
他用盡了全身最后一絲力氣,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從那冰冷的木板上,坐了起來!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耗盡了心神,臉色變得更加慘白,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再次倒下。但他卻硬生生地挺直了那早已不再挺拔的脊梁!
他沒有去看那些圍觀的、如同蒼蠅般嗡嗡作響的人群,也沒有去看那個跪在地上、為他磕頭流血的忠心老仆。
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鎖定在柳福的臉上。
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那干裂的、毫無血色的嘴唇,緩緩地向上勾起,露出了一個極其詭異、極其冰冷的笑容!
那笑容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無盡的嘲諷、刻骨的恨意,以及……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
“退……婚……書?”他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每一個字,卻又清晰地傳入了柳福的耳中,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寒意,“好……很好……”
他緩緩伸出顫抖的手,指向地上那份沾滿了污泥的卷軸。
“撿……起……來?!?/p>
柳福一愣,隨即勃然大怒:“你說什么?!你竟敢命令我?!”
凌云沒有理會他的憤怒,只是重復(fù)道,聲音依舊微弱,但眼神中的冰冷和瘋狂卻更加濃烈:“撿……起……來!”
那眼神,仿佛地獄深淵中爬出的惡鬼,讓柳福心中那股莫名的寒意再次升起,甚至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如果不照做,就會有極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
雖然理智告訴他,眼前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但他還是鬼使神差般地彎下腰,將那份沾滿泥污的退婚書撿了起來。
“哼!算你識相!”柳福強(qiáng)自鎮(zhèn)定,將卷軸遞向凌云,臉上帶著羞辱的笑容,“拿去吧!好好看看!記住你如今的身份!”
凌云伸出顫抖的手,接過了那份卷軸。
他的手指冰冷刺骨,觸碰到卷軸的瞬間,柳福甚至感覺自己的手都被凍僵了一下。
凌云沒有打開卷軸。
他只是用那雙冰冷到極致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柳福,仿佛要將他的模樣刻入靈魂深處。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將那份象征著無盡羞辱的退婚書,緩緩地、一點一點地,送到了自己的嘴邊!
在柳福和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張開嘴,用盡力氣,狠狠地咬在了那卷軸之上!
“咔嚓!”
仿佛不是咬在錦帛上,而是咬在了某種堅硬的東西上!
他竟然……竟然在吃那份退婚書?!
不!
他不是在吃!
他是在用牙齒,用盡他生命中最后殘存的所有力量和尊嚴(yán),將這份羞辱,狠狠地撕碎!咀嚼!
他的嘴角,因為用力而再次溢出暗沉的血液,混合著被撕咬下來的、沾染著泥污的錦帛碎片,顯得無比猙獰,無比瘋狂!
“你……你瘋了?。 绷1谎矍斑@恐怖而詭異的一幕徹底嚇到了,尖叫一聲,連連后退。
周圍的貧民們也嚇得鴉雀無聲,看著那個如同厲鬼般的少年,眼中充滿了恐懼。
凌云沒有理會任何人的反應(yīng)。
他就那樣坐著,挺直著殘破的脊梁,一口一口地,將那份退婚書徹底撕咬、咀嚼、吞咽下去!
仿佛要將這份恥辱,連同那無盡的恨意,一起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直到最后一片碎片消失在他的口中,他才緩緩地抬起頭,看向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柳福,臉上露出了一個更加詭異、更加森然的笑容。
“告……訴……柳……青……眉……”他的聲音依舊微弱嘶啞,卻帶著一種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怨毒,“今日……之辱……”
“他日……我凌云……必……百……倍……奉……還?。?!”
最后一個字落下,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倒在了板車上,雙目緊閉,徹底失去了意識。
但他的嘴角,卻依舊殘留著那抹冰冷、瘋狂、充滿了復(fù)仇火焰的笑容!
柳福被他最后那句話和眼神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敢停留半分?尖叫一聲“瘋子!真是個瘋子!”,便連滾爬爬地逃回馬背上,帶著同樣驚恐的護(hù)衛(wèi),如同見了鬼一般,倉皇逃離了這片令人窒息的貧民窟。
只留下那輛破舊的板車,那個昏死過去的少年,那個跪在地上痛哭失聲的老仆,以及……一群被嚇得呆若木雞、噤若寒蟬的貧民。
還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的,那句如同魔咒般、充滿了無盡怨毒和復(fù)仇火焰的誓言……
退婚之辱,顏面掃地。
但,也是在這一刻,在尊嚴(yán)被徹底踐踏、被逼入絕境之后,那顆名為“復(fù)仇”的種子,終于在凌云那片早已荒蕪的心田中,徹底生根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