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岸救胄拿},藥石罔效”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壓抑的府邸里激起了無聲卻洶涌的暗流??謶帧⒔^望、茫然……種種情緒在每一個下人臉上交織。昔日井然有序的宅院,此刻籠罩在一片惶惶不安的陰云之下,連空氣都凝滯得令人窒息。
臥房成了絕對的禁地。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隔絕了所有窺探的光線。濃得化不開的藥味、熏香燃燒的煙氣和一種揮之不去的、象征著衰敗的沉悶氣息,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滲出,無聲地宣告著主人的“油盡燈枯”。
錢昭成了這方寸之地的唯一主宰。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守護著巢穴瀕死親獸的幼獅,小小的身軀爆發(fā)出駭人的氣勢。他守在緊閉的房門外,寸步不離。眼神冰冷、警惕,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兇狠,掃視著任何膽敢靠近的人。他的臉上早已沒了平日的跳脫機靈,只剩下深刻的疲憊、刻骨的恨意和一種強行壓抑的、深入骨髓的擔憂。下人們送來的湯藥飯食,都必須經他親手查驗,再由他端進去。出來時,碗碟常常是原封不動,或者只動了一點點。他對外宣稱先生昏睡不醒,水米難進。
府邸上下,人心惶惶。竊竊私語在陰暗的角落里蔓延:
“先生……真的不行了?”
“唉,流年不利啊……”
“聽說是……是那個女人下的毒手!”
“噓!小聲點!小昭聽見了要殺人的!”
香暗荼被重新關回了柴房旁那間低矮的小屋。這一次,看守更加嚴密,連送飯的仆婦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放下東西便匆匆逃離。她蜷縮在角落里,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手腕的淤紫在昏暗光線下依舊刺目,懷里的藥瓶冰冷依舊,卻再也無法帶給她一絲暖意,反而像一塊沉重的烙鐵,燙著她的良心。
藏海的命令在她腦中反復回響——傳遞他的“死訊”,引臨淵現身。
她照做了。用最隱秘、最快的方式,將藏?!岸景l(fā)瀕死、命懸一線、若無續(xù)命靈藥活不過三日”的消息,連同他額角滲血、昏迷不醒、氣息奄奄的“細節(jié)”,原封不動地傳遞了出去。每一個字寫下去,都像是在自己的心上剜肉。她不知道這消息會帶來什么,是臨淵的狂喜?還是更瘋狂的報復?她只知道,自己徹底成了這盤血腥棋局上,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被兩股強大的、充滿毀滅力量所撕扯。
小屋外,死寂的夜被幾聲凄厲的鴉啼劃破,更添幾分陰森不祥。
* * *
臥房內,光線昏暗得如同墓穴。只有床邊一盞小小的油燈,搖曳著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床榻上那個靜止身影的輪廓。
藏海靜靜地躺著。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掩蓋了他大部分的身體,只露出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額角的布巾是唯一的異色。他的雙眼緊閉,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唇色是一種毫無生機的灰敗。濃重的藥味和一種刻意營造的、類似于尸體腐敗前的沉悶氣息(由特殊熏香和藥物混合而成)彌漫在空氣中。他看起來,與一具真正的尸體毫無二致。
錢昭端著一碗溫熱的參湯,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他看著先生這“死氣沉沉”的模樣,即使明知是假,心臟依舊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用銀匙舀起一點湯水,湊到藏海唇邊,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氣聲低喚:“先生……喝一點吧……求您了……”
藏海的眼皮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一條縫隙。那冰淵般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銳利清醒,毫無瀕死之人的渾濁。他微微偏頭,避開銀匙,聲音低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幾不可聞:“……不必?!?/p>
錢昭的手僵在半空,眼圈瞬間紅了。他強忍著哽咽,固執(zhí)地不肯收回:“您已經兩天沒怎么吃東西了……身體會撐不住的……”少年的聲音里充滿了心疼和哀求。
藏海的目光落在錢昭布滿血絲、寫滿擔憂和疲憊的小臉上。冰封的心底,似乎被這純粹的關切觸動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他極其緩慢、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他用眼神示意錢昭放下碗,然后再次閉上了眼睛。所有的精力,都必須用來維持這具“尸體”的假象,用來感知外界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他在等。等那條毒蛇按捺不住,游出黑暗的洞穴。
錢昭看著先生重新歸于“死寂”,眼淚終于無聲地滑落。他默默地放下碗,用袖子狠狠擦掉淚水,重新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像一尊沉默而悲壯的哨兵,守在這昏暗的“靈堂”里。時間,在死寂和壓抑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 * *
第三日。黃昏。
陰沉的天色仿佛預示著最后的時刻即將來臨。府邸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連風聲都帶著嗚咽。下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大氣不敢喘。
柴房小屋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沒有腳步聲,只有一張被卷得極細的紙條,像一條冰冷的蛇,悄無聲息地滑落在香暗荼腳邊的干草堆上。
香暗荼的心臟驟然停止!她顫抖著撿起紙條,展開。依舊是那扭曲鋒利的筆跡,只有兩個字,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徹骨的瘋狂意味:
**“驗尸?!?*
驗尸?!
臨淵……他要親眼看到藏海的尸體?!他要確認他的哥哥真的死了?!
香暗荼的手指瞬間冰涼!紙條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猛地縮回手!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驗尸……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藏海的假死隨時可能暴露!意味著錢昭的守護隨時會演變成血腥的沖突!意味著……她可能成為這場終極對決的第一個祭品!
她該怎么辦?傳遞這個指令?藏海會如何應對?臨淵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出現?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蜷縮在角落里,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大腦一片空白。那張寫著“驗尸”的紙條,像一道催命符,將她推向了風暴的最中心。
* * *
夜幕,終于如同巨大的黑幕,沉沉地籠罩下來。府邸內燈火稀疏,更顯陰森死寂。藏海的臥房外,只有錢昭小小的身影,像一尊石像般佇立在黑暗中,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冰冷的、散發(fā)著刺鼻桐油氣味的陶罐。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拉得無比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
“嘎——”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微不可聞的瓦片摩擦聲,從屋頂傳來!輕得像夜貓子踩過!
錢昭的耳朵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絲異響!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抱著陶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來了!果然來了!
幾乎就在同時!
臥房緊閉的窗戶,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聲!一道黑影如同鬼魅,快得不可思議,無聲無息地從窗縫中滑了進來!落地時輕如鴻毛,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
那人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室內油燈光線下,閃爍著一種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光芒——有刻骨的恨意,有冰冷的審視,有復仇即將得逞的扭曲快意,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強行壓抑的、更深沉的東西?
他無視了門口那個抱著陶罐、蓄勢待發(fā)的錢昭。仿佛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障礙。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床榻上那個毫無生氣的、蓋著錦被的身影上。
他一步步,極其緩慢,卻又帶著一種沉重的壓迫感,走向床榻。腳步無聲,卻像踩在繃緊的琴弦上,每一步都讓空氣變得更加凝滯。
終于,他停在了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張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他看到了額角滲血的布巾,聞到了那濃重得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黑衣人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那只手,戴著黑色的手套,骨節(jié)分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朝著藏海蓋著錦被的胸口探去!他要親自確認!確認這顆心臟,是否真的已經停止了跳動!確認他恨了十幾年、也追蹤了十幾年的哥哥,是否真的……死在了他的毒計之下!
錢昭在門口,屏住了呼吸,抱著陶罐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
香暗荼在小屋的黑暗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抖得無法控制,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而床榻上,藏海依舊“死寂”地躺著。只有那蓋在錦被下的手指,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極其輕微地、痙攣般地蜷縮了一下。
風暴之眼,在此刻聚焦。那只探向胸口的手,即將揭開這場以命為注的賭局最終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