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夏夜,悶熱得如同巨大的裹尸布纏在口鼻上??諝饫锔又鴿獾没婚_的土腥、水汽,
還有一種更陰冷的東西,像無形的手,扼著陳家老宅最后的活氣。我,陳衍,
蜷在酸枝木太師椅里,后背緊貼冰涼椅背,冷汗卻浸透了粗麻布衫,黏膩冰冷。
手里那枚祖?zhèn)鞯那嚆~羅盤,指針如同瘋魔,在盤面下瘋狂地抖、跳、旋轉!針尖燒得通紅,
仿佛被無形的鬼火舔舐,一股灼人的熱力穿透銅殼,燙著我的掌心。
“第七個了…” 喉嚨里擠出的聲音干澀嘶啞,像砂紙摩擦枯骨。就在三個時辰前,
曬谷坪上。三叔公陳水壽仰面朝天,僵臥在白天被烈日曬得滾燙的泥地上。
身體硬得像塊被遺忘的石頭,眼睛瞪得幾乎撕裂眼眶,瞳孔里凝固著極致的驚駭,
死死攫住墨汁般潑灑的夜空。嘴巴大張著,舌頭卻詭異地向上卷曲,死死抵住上顎,
仿佛臨死前想從虛無中吸進最后一口活氣。最刺目的是他青紫腫脹的臉皮上,
七顆用暗紅粘稠液體涂抹的星點,歪歪扭扭,
組成了一個勺子形狀——斗柄斜斜指向北方寒星。北斗七星。
與暴斃的二伯、四叔、大堂哥、二堂姐、五姑、六叔公…臉上那烙印,分毫不差!
二十年前那個雷暴撕裂蒼穹的雨夜,爺爺陳九齡那張被恐懼徹底扭曲的臉,
再一次帶著泥腥氣和死亡的味道,狠狠撞進我的腦海。他癱坐在祠堂冰冷濕滑的青磚地上,
蓑衣滴著水,手里死死攥著一個剛從新遷祖墳旁掘出的東西——一個裂成兩半的漆黑陶罐。
罐身布滿詭異的蝌蚪狀符咒,內(nèi)壁糊滿干涸發(fā)黑的血泥,血泥中央,
一綹花白頭發(fā)被紅繩死死纏縛,如同被釘住的毒蛇?!巴炅恕炅恕?爺爺嘴唇哆嗦,
眼神空洞得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
“毀了…我毀了麻三姑的‘鎖魂甕’…她…她立了死咒?。 甭槿?,湘西來的儺婆,
一身邪法,鬼神皆驚。當年在村后那片亂葬崗深處結廬而居,
據(jù)說是為了用秘法鎮(zhèn)壓地底某個被驚擾的千年兇煞。爺爺陳九齡,
嶺南陳氏風水一脈最后的傳人,自負一身堪輿本事,為了改陳家運道,
硬是看中了亂葬崗中一處被兇煞之氣包裹的“偽吉穴”,認定是“煞中藏吉”的寶地。
不顧族人勸阻,執(zhí)意將祖墳遷了過去。一鋤頭下去,
正正刨碎了麻三姑埋在墳邊老槐樹虬根下的鎮(zhèn)物——那個鎖魂甕。三天后,
麻三姑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了她那間低矮破敗的草屋里。不是病逝,也非壽終。
她是用一把磨得寒光閃閃的柴刀,親手割開了自己的喉嚨!血,像決堤的溪流,浸透了泥地,
蜿蜒成詭異的圖案。臨斷氣前,她用蘸著自己喉頭滾燙鮮血的食指,
在剝落的、潮濕的土墻上,一筆一劃,力透泥坯,
寫下了七個猩紅刺目、怨氣沖天的大字:**“陳家七口,尸解北斗!”**字跡猙獰狂放,
每一筆都透著刻骨的怨毒。那血字,如同烙進土墻的魂魄,
任憑后來人用盡皂角、石灰、甚至符水沖刷,都鮮紅如新,如同剛剛用生命書寫。
爺爺從那天起就徹底垮了。他將自己反鎖在陰森的祠堂,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日夜磕頭,
額頭血肉模糊,白骨隱現(xiàn),
嘴里翻來覆去只剩一句:“造孽…報應…報應啊…” 不出三個月,油盡燈枯,
人像一截朽木般倒了下去。死狀…竟與今日的三叔公如出一轍!嘴大張,舌卷曲,
臉上同樣被涂抹了那歪歪扭扭的北斗星圖!那時父親尚在,強忍悲痛,告訴年幼的我,
那是爺爺自知罪孽深重,臨終前用血畫下懺悔的星圖,向麻三姑告罪。我信了。
二十年歲月流轉,當親人們一個接一個,以這詭異到令人頭皮炸裂的方式暴斃,
臉上都烙印著那索命的星圖時,我才在無邊的恐懼中醍醐灌頂!那不是懺悔!是催命的符咒!
是麻三姑以自身血肉魂魄為祭,立下的、纏繞陳家血脈整整二十年的血咒!
它像一個冰冷無情、精準無比的殺戮羅盤,正按著北斗七星的方位,
一個接一個地熄滅陳家男丁的命燈!我,陳衍,陳家第三代僅存的男丁。
羅盤在我掌心狂跳如瀕死之獸,針尖灼熱欲融,指針亂顫,最終死死指向老宅后院的方位!
那不是吉兆,是煞氣沖頂、死氣彌漫的絕戶之兆!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
順著脊椎骨毒蛇般向上竄,直沖天靈蓋!下一個,就是搖光星位!就是我!
這棟被陳年怨毒浸透、被索命詛咒盤踞的老宅,一刻也不能待了!“逃!
”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我猛地從太師椅上彈起,
酸枝木椅腿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欲聾的銳響。身體因恐懼和虛弱而踉蹌,但我不管不顧,
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跌跌撞撞撲向堂屋那兩扇沉重的樟木大門!
手剛觸到冰涼的門閂——“砰——?。。 币宦暢翋灥搅钊诵募碌木揄?!
仿佛有一堵無形的銅墻鐵壁從外面狠狠撞上!門閂紋絲未動,
整扇厚重的樟木門卻劇烈地震顫起來,簌簌落下積年的灰塵,連帶著門框都在呻吟!
一股陰冷到骨髓深處的穿堂風,打著詭異的旋渦,從狹窄的門縫底下鉆進來,
裹挾著濃重刺鼻的土腥氣,更夾雜著一絲令人作嘔的、鐵銹般的甜腥!心臟驟停!
冷汗瞬間浸透后背!逃不掉了?麻三姑的咒,連這最后的生門都封死了?!
就在這極致的絕望將要把我徹底吞噬的剎那,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我身后響起。
聲音很輕,帶著湘西那邊特有的、綿軟糯糯的腔調(diào),卻像淬了寒冰的針,
精準地刺入我的耳膜:“陳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成冰!
我僵硬地、如同生銹的機括般,一寸一寸地扭轉身子。堂屋通往幽深內(nèi)院的側門,
那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立著一個人影。一個女人。極年輕,
不過二十上下。一身靛藍色的土布斜襟褂子,洗得泛白,袖口、衣襟邊緣和寬大的褲腳上,
用極細的靛藍絲線繡滿了繁復、古拙、卻又黯淡無光的鳥獸圖騰紋樣,如同某種沉寂的符咒。
頭發(fā)烏黑油亮得異乎尋常,編成一條粗長的辮子,沉甸甸地垂在胸前。臉,
是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缺乏生氣的蒼白,如同上好的宣紙,薄得能看到皮膚下淡青的血管。
眉眼生得極好,鼻梁挺直秀氣,嘴唇薄而淡,像兩片失水的花瓣,毫無血色。
最攝人心魄的是她的眼睛——又大又黑,深不見底,像兩口通往幽冥的古井,
里面沒有絲毫屬于活人的情緒波瀾,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萬物芻狗。
她就那么靜靜地立著,目光空洞地穿透我的身體,落在某個只有她能感知到的、遙遠的虛空。
“你…你是誰?”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她沒有回答。
那雙深潭般的黑眸,終于聚焦在我的臉上,帶著一種審視死物的冰冷?!瓣惣?,
就剩你一根獨苗了?!?她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平淡地陳述著一個令人窒息的結局,
“‘尸解北斗’…還差最后一顆搖光。”搖光星!北斗斗柄的末端!死亡序列的終點!
我的死期!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下意識地踉蹌后退,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門板上,退無可退!“想活命嗎?” 她忽然問。
語氣平淡得如同詢問天氣,卻像在死水潭中投下巨石。活命?
這兩個字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鬼火!我猛地抬頭,
死灰般的眼底瞬間燃起一絲微弱卻熾烈的、近乎癲狂的渴望!二十年目睹至親慘死,
日夜活在詛咒陰影下的折磨,早已將我摧殘得形銷骨立!活下去!像野草一樣卑微地活下去!
這是我靈魂深處唯一的嘶吼!“想!” 這個字是吼出來的,帶著破釜沉舟的嘶啞和血腥氣,
“只要能活!做什么都行!”一絲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漣漪,
在她那雙古井般的眸子里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她微微頷首,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滯澀?!昂?。” 只吐出一個字。隨即,她抬起手。
那只手同樣蒼白得近乎透明,指節(jié)纖細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
卻透著一股不健康的、死氣沉沉的淡青色。
那張沉重厚實的八仙桌下方——那里鋪著一塊邊緣磨損嚴重、布滿劃痕和污漬的厚實青石板。
“挖開它?!?命令簡潔、冰冷,不容置疑。挖開?祖宅堂屋正中央?供奉祖宗香火之地?
這下面能有什么?祖宗牌位移入祠堂后,這里便是象征家族根基的“中宮”之位!
難道…下面埋著陳家的“根”?或是…更恐怖、更不可言說的東西?“下面…是什么?
” 我喉嚨干澀得像要冒煙,聲音嘶啞難辨。她看著我,眼神冰冷依舊,
帶著洞悉一切的漠然:“你陳家的‘燈’?!睙簦渴裁礋??我滿心驚疑,
但求生的本能如同狂暴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遲疑和恐懼。麻三姑的咒已經(jīng)索走了六條命,
這搖光星位懸在我的頭頂!我沒得選!我沖到墻角,
一把抄起那把靠在墻邊、銹跡斑斑卻異常沉重的老鋤頭。鋤柄入手冰涼粗糙,
帶著鐵銹和泥土混合的氣息。我深吸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走到八仙桌旁,彎下腰,
將全身的重量和積壓了二十年的恐懼與憤怒,都灌注到雙臂之上!“嗬——!”一聲低吼!
鋤尖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楔入青石板邊緣的縫隙!“哐——!”刺耳的金石交擊之聲爆響!
火星四濺!沉重的青石板發(fā)出沉悶痛苦的呻吟,震得我虎口發(fā)麻。
這石板遠比想象中厚重堅固!我咬緊牙關,額角青筋暴起,汗水瞬間涌出,
混合著飛揚的塵土流進眼睛,澀痛無比。手臂的肌肉在哀嚎,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
但我不管不顧,一下,又一下!用鋤頭撬,用肩膀死命地頂撞!
“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持續(xù)著。終于,“轟隆”一聲悶響!那塊沉重的青石板,
被我生生撬開了一條一尺多寬的幽深縫隙!
腥、陳年霉爛、刺鼻金屬銹蝕以及…一種奇異、粘稠、仿佛凝固了千百年的血腥惡臭的陰風,
猛地從縫隙中噴涌而出!這風冰冷刺骨,帶著深入骨髓的陰寒,瞬間彌漫整個堂屋,
吹得油燈火苗瘋狂搖曳,幾欲熄滅!我如墜冰窟,渾身汗毛倒豎,胃里翻江倒海!
強忍著劇烈的眩暈和嘔吐欲,我湊近那條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縫隙,
借著堂屋昏黃搖曳的油燈光,瞇起眼,屏住呼吸,向那幽暗的坑底看去??硬簧睿s莫兩尺。
坑底,靜靜地躺著幾樣東西。七盞燈。樣式古拙奇異的青銅小燈盞。
每一盞只有成人巴掌大小,形制非僧非道,燈盞邊緣鑄著模糊不清、線條獰厲的獸面紋,
獸口大張,似要吞噬一切。燈盞里沒有尋常的燈油,也沒有燈芯。
只有一層厚厚的、凝固的、暗紅近黑的污垢,
散發(fā)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如同屠宰場陳年血池般的鐵銹腥氣!是血!
是干涸發(fā)黑、不知浸染了多少歲月的血垢!而在那七盞染血的青銅燈盞旁邊,
散落著幾根同樣沾滿黑褐色污跡、扭曲糾纏成一團的…東西?那絕不是燈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