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異瞳驚魂烈日當(dāng)空，懸在頭頂像個燒得發(fā)白的巨大銅盤，
無情地向大地傾瀉著滾燙的毒火?？諝庹吵頊兀M(jìn)肺里都帶著一股灼人的塵土腥氣。
官道兩側(cè)的野草蔫頭耷腦，葉片邊緣蜷曲枯黃，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風(fēng)也是吝嗇的，
偶爾卷起一陣，裹挾著滾燙的沙粒撲打在臉上，生疼。官道旁，孤零零杵著個簡陋的茶棚，
幾根歪斜的竹竿撐著頂破敗的茅草蓋，勉強投下一小片顫巍巍的陰影。
棚子里擠著幾個行色匆匆的旅人，個個汗流浹背，衣衫緊貼著后背，悶熱得如同蒸籠。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茶水苦澀的味道、汗水的餿味，
還有一種被高溫蒸騰出來的、難以言喻的牲畜的體味，混雜在一起，令人窒息。
云游就坐在角落一張吱呀作響的長條木凳上。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袍子，
腰間用一根麻繩隨意束著，上面掛著一個半舊不新的黃皮葫蘆，隨著他細(xì)微的動作輕輕晃蕩。
他手里捏著一柄素面的折扇，扇骨似乎是某種溫潤的淡色竹木，此刻并未展開，
只是被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偶爾輕輕敲擊一下掌心，
發(fā)出細(xì)微的、幾不可聞的篤篤聲。他微微低著頭，額前幾縷碎發(fā)垂落，遮住了大半眉眼。
在這片被暑熱折磨得焦躁不安的人群里，他安靜得像個異類。沒有扇風(fēng)，沒有抱怨，
仿佛周遭的喧囂和酷熱都被他周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了去。
只有那柄未開的扇子和腰間的葫蘆，透著一絲與這粗糲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奇異氣息。
“嘩啦——！”一聲刺耳的脆響猛地撕開了茶棚里沉悶的嗡嗡聲。
一個粗壯的腳夫大概是熱昏了頭，又或是被同伴擠撞了一下，手一抖，
那碗粗陶大碗里滾燙的茶湯脫手飛出，褐色的水箭挾著一股熱氣，直射向云游的面門！
變故陡生！就在那潑濺的茶湯即將觸碰到他皮膚的剎那，云游捏著扇子的那只手動了。
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軌跡，仿佛只是手腕極其自然地向外輕輕一翻，
手腕帶動小臂劃出一個微小的、近乎優(yōu)雅的弧度。那柄原本合攏的素面折扇，
如同擁有自己的生命般，“唰”地一聲，在他面前瞬間彈開、展平！扇面并非素白，
上面用極淡的墨色勾勒著連綿起伏的山巒輪廓，寥寥幾筆，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蒼茫古意。
茶水潑在扇面上，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竟未能浸透半分，反而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
水珠四散飛濺開去，落在干燥的地面上，迅速洇開幾個深色的小點。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腳夫愣住了，張著嘴，一臉后怕和茫然。
旁邊幾個被水珠濺到的旅人驚叫起來，下意識地拍打著身上的濕痕。茶棚里短暫的死寂后，
是更多的嗡嗡議論。然而，這短暫的騷動僅僅維持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那個闖禍的腳夫，都像是被無形的磁石牢牢吸住，
死死釘在了云游的臉上——更確切地說，是釘在了他那雙此刻抬起的眼睛上。
就在扇面展開、擋下茶湯的同一瞬間，云游抬起了頭。
他額前垂落的碎發(fā)被扇子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開些許，露出了那雙眼睛。左眼瞳孔深處，
仿佛有墨汁滴入清水，絲絲縷縷的漆黑迅速暈染開來，
深邃得如同不見星光的子夜深淵；右眼卻截然相反，瞳孔瞬間化作一片純粹到極致的銀白，
冰冷、澄澈，像是凍結(jié)了億萬年的冰魄。一黑一白，界限分明，
如同最古老、最神秘的太極圖印刻在雙眸之中，流轉(zhuǎn)著一種非人的、洞察萬物的幽光。
那腳夫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手指著云游，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脖子，恐懼攫取了他所有的聲音。
他踉蹌著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矮凳，自己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
“妖……妖怪！眼…眼睛……”他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充滿了極度的驚駭。
整個茶棚瞬間炸開了鍋！方才的悶熱和疲憊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景象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慌。離云游近的幾個人連滾帶爬地向后退縮，撞翻了桌子，
茶碗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遠(yuǎn)處不明所以的人也被這恐慌感染，紛紛站起，
伸長脖子驚恐地張望，試圖看清角落那個引發(fā)騷動的“怪物”?！澳请p眼睛！老天爺！
我看見了！一黑一白！” “妖邪！是妖邪附體了！” “快跑！離他遠(yuǎn)點！
”混亂像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爆開。有人尖叫著往外沖，有人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
還有人抄起了手邊的扁擔(dān)或板凳，臉色煞白卻又強作兇狠地對著云游的方向，
仿佛這樣就能獲得一絲虛幻的安全感。2 石化瘟疫云游靜靜地坐在原地，
仿佛周遭的驚濤駭浪只是拂過山石的微風(fēng)。
那雙蘊含著陰陽兩極的異瞳平靜地掃過一張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龐，沒有憤怒，沒有解釋，
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疏離。他手腕微微一沉，那柄展開的、沾著幾點褐色茶漬的扇子，
便又悄無聲息地合攏，恢復(fù)成一根不起眼的竹骨，被他輕輕擱在身側(cè)的條凳上。
就在這混亂不堪、人心惶惶到了極點之時，一陣更加凄厲、更加絕望的哀嚎聲，
如同冰冷的鐵錐，猛地刺穿了茶棚的喧囂，從官道東側(cè)傳來。那聲音不是一個人的，
而是混雜著男女老少，聲嘶力竭，飽含著一種超越肉體痛苦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來了！又來了！石頭……石頭長到身上了！” “娘??！痛死我了！救救我……救救我?。?/p>
” “老天爺開開眼吧！這到底是什么瘟病?。 边@凄慘的哭嚎如同兜頭澆下的冰水，
瞬間壓過了茶棚里對云游異瞳的恐懼。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往外沖的停下了腳步，
拿著“武器”的手無力地垂下，全都扭過頭，驚疑不定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幾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從東邊的小路沖上官道，直奔茶棚而來。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她懷里抱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子。
那孩子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灰白色，質(zhì)地粗糙堅硬，
如同被風(fēng)化的劣質(zhì)石膏，更駭人的是，那灰白色正沿著手臂向上蔓延，所過之處，
皮膚下的血肉似乎都失去了生機(jī)，變得僵硬、板結(jié)。孩子緊閉著眼，
小小的身體因為劇痛而痙攣著，每一次抽搐都從喉嚨里擠出破碎的嗚咽。
“水……郎中……救命??！”老婦人涕淚橫流，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她抱著孩子撲倒在茶棚外的泥地上，絕望地向著棚子里的人叩頭，“求求你們，發(fā)發(fā)善心，
救救我孫兒！救救我們村的人啊！”緊接著，又有幾個村民互相攙扶著趕到，個個面如死灰，
神情麻木中透著深入骨髓的絕望。
他們的癥狀更加觸目驚心：一個壯年漢子的半邊臉頰和脖子已經(jīng)覆蓋上了厚厚的灰白色硬殼，
如同戴了半張粗糙的石面具，
僅剩的一只眼睛驚恐地轉(zhuǎn)動著；另一個婦人雙手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完全石化，僵直地伸著，
像幾根扭曲的石筍；還有一個老者，他的小腿從腳踝到膝蓋，
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沉重的、毫無生氣的灰白色石柱，
每挪動一步都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和撕心裂肺的痛哼。“石頭病……是石頭瘟神發(fā)怒了！
”一個村民癱坐在地，眼神渙散，喃喃自語，“沒救了……都完了……”茶棚里死一般寂靜。
方才對云游的恐懼，此刻被眼前這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徹底覆蓋、碾碎。腳夫忘了地上的污漬，
旅人忘了行李，所有人都被這從未見過的恐怖瘟疫震懾住了，
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抽泣。就在這片絕望的死寂中，角落那張吱呀作響的長條木凳上，
云游緩緩站了起來。那柄素面折扇被他重新拾起，握在手中。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只是那雙異瞳——左眼如墨，右眼似冰——無聲地轉(zhuǎn)動，
目光沉靜地掠過地上痛苦掙扎的村民，掠過他們身上那令人心悸的石化痕跡。
那目光沒有恐懼，沒有憐憫的泛濫，更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
在審視著一件奇異的事物。他的視線最終停留在老婦人懷里那個孩子正在石化的手臂上，
停留了片刻，然后移開，望向東邊那條通往未知瘟疫源頭的小路深處。
3 地脈之殤他邁開腳步，青布袍的下擺拂過地面細(xì)微的塵土，
腰間的黃皮葫蘆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他沒有理會茶棚里重新聚焦到他身上、混雜著驚疑和一絲絲期盼的目光，
徑直穿過呆立的人群，走向官道東側(cè)，走向那哀嚎聲傳來的方向，步履平穩(wěn)而堅定，
仿佛走向的不是人間煉獄，而只是一段尋常的山路。官道很快被拋在身后，
沿著村民奔逃而來的小路深入，周遭的景象迅速變得荒涼破敗。腳下的土路坑洼不平，
布滿了車轍和牲畜的蹄印，路兩旁原本應(yīng)該是田地的地方，如今卻荒草叢生，
稀稀拉拉的幾株麥苗病懨懨地耷拉著腦袋，葉片呈現(xiàn)出不健康的灰黃色。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怪味，像是鐵銹混合著腐敗的淤泥，
又隱隱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金屬的腥氣。越往前走，
那股源自土壤和水源的腐朽氣息就越發(fā)濃重，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口，令人作嘔。
小路的盡頭，連接著一個死氣沉沉的村莊。低矮的土坯房大多門窗緊閉，
像一只只沉默的、絕望的眼睛。村道上幾乎看不到人影，
只有幾條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著，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有氣無力的嗚咽。
死寂籠罩著一切，唯有從那些緊閉的門窗縫隙里，
時不時泄露出幾聲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和絕望的哭泣，如同鬼魅的嘆息，
飄蕩在空曠的村子上空。家家戶戶門口，
都散亂地丟棄著一些沾著黑褐色污跡的布條和草木灰，那是無用的、絕望的辟邪痕跡。
云游的腳步?jīng)]有在村中停留。他那雙奇異的眼睛平靜地掃過這片絕望的土地，
目光最終落在村莊后方不遠(yuǎn)處，一座孤零零矗立在山坡背陰處的小廟。那廟宇矮小而破舊，
黃土壘砌的院墻已經(jīng)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同樣殘破的殿宇輪廓。廟門歪斜地敞開著，
黑洞洞的，像一張無聲吶喊的嘴。一股難以形容的、更加濃郁的腐敗腥臭氣息，
正源源不斷地從那個方向彌漫過來，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zhì)。他徑直朝那座小廟走去。
繞過坍塌的土墻，踏入荒草叢生的院落。院子中央，幾塊殘破的石碑半埋在土里，
字跡早已被風(fēng)雨侵蝕得模糊不清。那股腐敗的惡臭在這里達(dá)到了頂點，幾乎令人窒息。
他站在了廟門前，向內(nèi)望去。廟堂狹小而昏暗，
只有幾縷慘淡的光線從屋頂?shù)钠贫春屯嵝钡拈T框處透進(jìn)來，
勉強照亮了神臺上那尊泥塑的土地公神像。然而，
那已不再是一尊受人供奉、慈眉善目的神像。神像的面部，
原本描繪著祥和微笑的彩繪早已剝落殆盡，露出底下灰暗粗糙的泥胎。更恐怖的是，
那泥胎本身正在發(fā)生著恐怖的異變。
一道道深褐色的、如同巨大傷疤般的裂痕布滿神像的頭部、身軀和四肢，裂痕深處，
不斷滲出粘稠、污濁的暗綠色液體，散發(fā)出刺鼻的腥臭。神像的泥胎表面，
大片大片地鼓起、腫脹，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作嘔的、仿佛腐爛肉塊般的暗紅色，
有些地方甚至覆蓋著厚厚的、濕滑的墨綠色苔蘚狀物質(zhì)，正隨著那粘液的滲出而微微蠕動。
神像的雙手原本應(yīng)該是合抱在胸前的，此刻卻詭異地扭曲著，一只手臂無力地垂落，
指尖指向地面，另一只則向上僵直地伸著，仿佛在向蒼天控訴著什么。
這尊曾經(jīng)象征一方安寧的土地神像，
此刻宛如一個被遺棄在陰暗角落、渾身流膿潰爛的垂死病人，
散發(fā)著濃烈的死亡和不祥的氣息。云游站在破廟門口，
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敗腥臭仿佛凝成了實質(zhì)的粘稠瘴氣，撲面而來。他并未掩鼻，
只是那雙非人的異瞳——左如深淵，右似寒冰——微微瞇起，
視線穿透廟堂內(nèi)昏暗的光線和彌漫的穢氣，
牢牢鎖定在神臺上那尊正在腐爛流膿的土地公泥塑上。他的目光并非簡單的觀察，
更像是一種深沉的探視。左眼那純粹的墨色深處，
似乎有無數(shù)細(xì)微的、常人無法理解的符號在飛速流轉(zhuǎn)、湮滅，
如同在解讀著最晦澀的天書；右眼那冰冷的銀白則恒定地映照著眼前污穢的景象，
濾去所有表象的迷霧，直指核心。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
神像周身纏繞的污穢之氣不再僅僅是視覺和嗅覺上的惡心，它們仿佛擁有了“生命”，
呈現(xiàn)出清晰的、流動的形態(tài)。深褐色的裂痕如同大地被詛咒的傷口，
暗綠色的膿液是大地深處被玷污的血液，那些蠕動的苔蘚和鼓脹的暗紅斑塊，
則是依附在這傷口上瘋狂滋生的邪祟。
一股極其微弱、幾乎被完全湮滅的、屬于地祇的悲憤與哀鳴，如同風(fēng)中殘燭，
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云游的感知，充滿了被褻瀆、被戕害的絕望。他緩緩抬步，邁過腐朽的門檻，
踏入這污穢彌漫的神域。腳下是厚厚的、濕滑的、不知名的污垢。他走到神臺前，
距離那不斷滲出膿液的腐爛神像不過三步之遙。那股令人窒息的氣息更加濃烈了。
云游的目光順著神像扭曲下垂、指向地面的那只泥塑手臂望去。手臂所指之處，
是廟堂角落一片格外泥濘污穢的地面。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那層污垢，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
“源流……脈絡(luò)……”一個低沉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從他唇邊溢出，并非疑問，而是確認(rèn)。
他握著扇子的手微微抬起，扇骨頂端指向神像腳下那片泥濘之地，
仿佛在無形的畫布上勾勒出一條條常人無法得見的、被玷污的能量軌跡。就在這時，
廟外傳來一陣雜沓而憤怒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病痛帶來的呻吟。
幾個身影堵住了破廟那歪斜的門口，擋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線。
為首的正是那個在茶棚外抱著石化孫兒痛哭的老婦人，
此刻她臉上交織著絕望與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兇狠。
她身后跟著三四個同樣飽受石化病折磨的村民，
其中一個半邊臉已石化的壯漢手里緊握著一把豁了口的鋤頭，
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盯著廟里的云游，充滿了血絲和狂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