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鐘聲噬魂爺爺死時,懷抱著那臺他修了一輩子的老座鐘?!斑@鐘吃人,
”他臨終前死死攥住我的手,“別碰發(fā)條盒……”葬禮當(dāng)晚,鐘聲在空屋響起:咚、咚、咚。
我循聲望去,鐘擺下晃著的,赫然是妹妹失蹤時穿的紅色塑料涼鞋。更恐怖的是,
座鐘黃銅銘牌上,爺爺?shù)拿终荒撤N力量緩緩刮去。我撬開發(fā)條盒,里面塞滿浸血的刨花,
裹著一枚生銹的銅鑰匙。鑰匙插入鐘背鎖孔,時針瘋轉(zhuǎn),停在我生日那晚。
黑暗中傳來妹妹的啜泣:“姐,
爺爺在鐘里……好擠啊……”2 鐘擺下的紅鞋老韓頭咽氣時,懷里還緊緊箍著那臺老座鐘。
烏沉沉的樺木瘤外殼,油亮得像抹了層尸油,黃銅鐘擺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凝著一星死光。
滿屋子都是陳年木頭、機油和他身上散出的、那股子混著土腥和藥渣的枯敗氣味。
“苗兒……”他喉嚨里滾著破風(fēng)箱似的嗬嗬聲,渾濁的老眼死死釘在我臉上,
枯樹皮般的手抖得厲害,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鐵鉗般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
“……這鐘……吃人……”他每吐一個字,嘴角就溢出一絲帶血沫的涎水,
“別……別碰……發(fā)條盒……千萬……千萬……”最后那個“千萬”沒說完,
他眼里的光就散了。攥著我的手猛地一松,頹然垂落,砸在座鐘冰冷的銅底座上,
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只有那臺老座鐘,還被他僵硬的臂彎死死圈在懷里,
像抱著個不能撒手的孽種。屋里死寂。煤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了一下,
在爺爺灰敗僵硬的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我渾身發(fā)冷,胃里一陣翻攪,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
死死粘在那臺老鐘上。那黃銅的銘牌,就在鐘盤下方,刻著幾個模糊的篆字:“鎮(zhèn)魂安宅”。
字縫里積著厚厚的黑垢,像干涸的血。這鐘,是爺爺?shù)拿?,也是韓家最大的忌諱。
打我記事起,它就擺在堂屋最顯眼的高腳條案上,蒙著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像個沉默的祖宗。
爺爺每天雷打不動,天不亮就起身,用一塊比嬰兒皮膚還軟的麂皮,
把那鐘從頭到尾、連銅擺后面最刁鉆的縫隙,都擦得锃亮。然后,
小心翼翼地掀開鐘盤下方一個巴掌大的小門——那是發(fā)條盒的蓋子——用一把細(xì)長的銅鑰匙,
插進去,擰上幾圈。那動作,虔誠得近乎詭異。小時候不懂事,趁他下地,
我踩著凳子想摸摸那光滑的銅擺,指尖還沒碰到冰涼的金屬,
就被剛進門的爺爺一聲暴喝嚇得摔了下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看見爺爺那張總是沉默溫和的臉,扭曲得如同惡鬼。他抄起門后的笤帚疙瘩,
把我抽得滿院子亂竄,邊打邊吼,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作死啊!那是你能碰的嗎?!
那是吃人的東西!”那天晚上,我縮在柴房哭,隔著門縫聽見爺爺在堂屋對著那鐘絮絮叨叨,
聲音低得像哭又像哀求。后來我才知道,我有個姑姑,在我爹出生前就沒了。奶奶說,
就是碰了那鐘的發(fā)條盒,第二天人就不見了,只留下一只小小的、磨破了邊的紅布鞋,
端端正正擺在鐘擺下面。那之后,鐘就徹底成了韓家不能提、不能碰的禁忌。爺爺死了,
帶著那個“吃人”的秘密和發(fā)條盒的警告,埋進了后山韓家的墳塋。
爹娘帶著弟弟去鄰村報喪,留我一人在家守靈??帐幨幍睦衔荩?/p>
沒了爺爺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咳嗽,靜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只有那臺老座鐘,
還擺在條案上,蒙著白布,像個披麻戴孝的幽靈。夜,沉得像化不開的墨。
山風(fēng)擠過窗欞的縫隙,發(fā)出嗚嗚咽咽的怪響。我蜷在爺爺生前常坐的那把破藤椅里,
守著將熄的靈前長明燈,眼皮沉得直打架??謶直黄v壓著,沉甸甸地墜在心底。
突然——“咚!”一聲沉悶、悠長、帶著金屬震顫余音的鐘聲,毫無預(yù)兆地撕裂了死寂,
狠狠撞進我的耳膜!我一個激靈,猛地從藤椅上彈起來,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沖破胸膛!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粗布孝衣。咚!咚!又是兩聲!間隔精準(zhǔn),不疾不徐,
在漆黑死寂的老屋里回蕩,撞在土墻上,又反彈回來,
帶著一種冰冷、機械、毫無生氣的穿透力,直往人骨頭縫里鉆!是那臺座鐘!它自己響了!
爺爺死了!沒人給它上發(fā)條!它怎么可能自己走?!更不可能自己敲響!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陣陣發(fā)麻。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血液都像是凍住了。
黑暗中,只有那催命的鐘聲,一聲接一聲,冰冷地敲打著。咚!咚!咚!它還在響!
爺爺臨死前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那句帶著血沫的“吃人”,
還有那只擺在鐘擺下的紅布鞋……無數(shù)恐怖的碎片瞬間涌入腦海!跑!快跑!
求生的本能終于壓倒了恐懼,我像被烙鐵燙了腳,猛地轉(zhuǎn)身就想往屋外沖!
可就在轉(zhuǎn)身的剎那,眼角的余光,卻像被無形的鉤子拽住,死死地釘在了堂屋條案的方向!
昏黃的煤油燈光,不知何時竟詭異地亮了些,恰好籠在條案上那臺老座鐘上。蒙鐘的白布,
滑落了一角。鐘擺,那沉重的黃銅鐘擺,在燈光下正規(guī)律地左右晃動著。
在那來回擺動的、冰冷的銅擺錘下方——赫然懸吊著一只小小的、顏色刺目的紅色塑料涼鞋!
鞋面上沾滿了干涸的泥點,鞋帶斷了一根,無力地垂著。那是我妹妹韓小雨的鞋!
是她三天前放學(xué)后失蹤時穿在腳上的那雙!“小雨——!”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
不受控制地沖破我的喉嚨!我像瘋了一樣撲向條案!可沖到近前,我猛地剎住腳步,
一股更深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不是幻覺!那只小小的紅涼鞋,
真的就懸在鐘擺下方,隨著鐘擺的晃動,一下,又一下,輕輕撞擊著冰冷的銅擺錘,
發(fā)出極其微弱的、令人頭皮炸裂的“嗒、嗒”聲!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就在鐘盤下方,
那塊刻著“鎮(zhèn)魂安宅”的黃銅銘牌上,爺爺?shù)拿帧绊n守業(yè)”三個陰刻的篆字,
正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如同被無形的刻刀狠狠刮擦著!細(xì)碎的金色銅屑簌簌落下,
字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模糊、殘缺!仿佛有一只來自幽冥的手,
正迫不及待地要將爺爺存在過的最后一點痕跡,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咚——!
”最后一聲鐘響,余音在死寂中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種宣告終結(jié)的冰冷。
座鐘的齒輪發(fā)出一陣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噠”聲,鐘擺緩緩?fù)O?,最終靜止。
那只紅色的塑料涼鞋,也停止了晃動,孤零零地懸垂在冰冷的銅擺錘下。
煤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倏地暗淡下去。老屋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我粗重、驚恐的喘息聲,在空曠的屋子里劇烈地回蕩著。
***3 槐樹下的秘密“吱呀——”我爹韓大勇推開堂屋那扇沉重的老木門時,
天剛蒙蒙亮。潮濕陰冷的晨霧卷著土腥氣涌進來,沖淡了些屋里濃得化不開的香燭紙灰味,
卻沖不散那股盤踞不去的陰寒。他眼窩深陷,胡子拉碴,一夜奔波加上喪父之痛,
整個人像被抽干了精氣神。“苗兒?”他啞著嗓子喚了一聲,目光掃過空蕩蕩的破藤椅,
落在我身上。我蜷在條案旁邊的角落里,背靠著冰冷的土墻,
身上胡亂裹著爺爺那件帶著濃重機油和死亡氣息的破棉襖,頭發(fā)被冷汗黏在額角,
臉色白得像刷了層石灰?!暗蔽业穆曇舳兜貌怀烧{(diào),像是破鑼在刮。
韓大勇眉頭擰成了疙瘩,幾步跨過來:“咋縮這兒?凍著了?”他粗糙的大手探向我額頭,
冰涼的溫度讓他心頭一沉?!扮姟姟蔽已例X咯咯打顫,手指抖得厲害,
指向條案上那臺依舊蒙著白布、沉默佇立的老座鐘,仿佛那下面盤踞著擇人而噬的惡鬼,
“它……它昨晚……自己響了!”韓大勇順著我的手指看去,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驚疑,有煩躁,還有一種深埋的、被觸動的恐懼。
“胡咧咧啥!”他猛地低喝一聲,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準(zhǔn)是你熬迷糊了!做噩夢!
”“不是夢!爹!不是!”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地上彈起來,撲到條案邊,
動作快得韓大勇都沒反應(yīng)過來。我一把扯掉了蒙在座鐘上的白布!
烏沉沉的樺木鐘殼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中,泛著陰冷的光澤。銅擺錘靜止著,下方空蕩蕩。
什么都沒有。沒有懸吊的紅涼鞋。只有冰冷的銅擺,像一柄沉默的鍘刀。
韓大勇看著空無一物的鐘擺下方,又看看我慘白驚恐的臉,眼神里的煩躁更盛,
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疲憊?!澳憧纯矗∮猩???。坑猩??!”他指著鐘擺,
聲音拔高,“小雨丟了,你爺剛走,家里亂成一鍋粥!你還有心思在這兒疑神疑鬼!
”“可它真的響了!咚!咚!咚!響了十二下!”我急得快哭出來,語無倫次,“小雨的鞋!
紅的塑料涼鞋!就吊在這兒!還有……還有爺爺?shù)拿郑 蔽颐偷刂赶蜱姳P下方的黃銅銘牌,
“那上面!被人刮了!刮爺爺?shù)拿?!”韓大勇的目光掃過銘牌。
“鎮(zhèn)魂安宅”四個篆字清晰依舊,陰刻的筆畫里積著陳年的黑垢,
他爹“韓守業(yè)”三個小字也端端正正,沒有絲毫刮擦的痕跡?!绊n苗!”韓大勇徹底火了,
額角青筋暴起,“我看你是魔怔了!淋雨發(fā)燒燒糊涂了是吧?!滾回屋躺著去!
少在這兒添亂!”他像拎小雞一樣,粗暴地把我從條案邊扯開,力道大得我踉蹌幾步,
差點摔倒。那眼神,冰冷而陌生,像看一個無理取鬧的瘋子。就在這時,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女人帶著哭腔的喊叫?!按笥拢〈笥赂?!不好了!
出大事了!”隔壁的王嬸子跌跌撞撞沖進來,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
“村……村東頭老槐樹底下……挖……挖出來一只鞋!”嗡的一聲!我的腦袋像被重錘擊中!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啥……啥樣的鞋?
”韓大勇的聲音也變了調(diào),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紅……紅的!塑料的!小孩穿的!
”王嬸子拍著大腿,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
“跟……跟小雨丫頭丟那天穿的……一?!荒R粯影?!”死寂。
堂屋里只剩下王嬸子粗重的喘息和我爹驟然變得粗重的呼吸聲。韓大勇猛地扭頭,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兩把燒紅的錐子,狠狠釘在我慘無人色的臉上。那里面,
沒有了剛才的煩躁和斥責(zé),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被巨大恐懼攫住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我看著他,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某種冰冷的預(yù)感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只鞋……真的出現(xiàn)了!在老槐樹下!那昨晚出現(xiàn)在鐘擺下的……是什么?爺爺?shù)木妫?/p>
那冰冷的鐘聲,銘牌上被刮擦的幻象……還有此刻,我爹眼中那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恐懼,
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韓大勇再沒看我一眼,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又驚恐萬分的公牛,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意義不明的咆哮,
猛地推開擋在門口的王嬸子,一頭扎進了門外灰蒙蒙的晨霧里,
朝著村東頭老槐樹的方向狂奔而去。王嬸子驚魂未定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也慌忙跟著跑了出去??帐幨幍睦衔荩?/p>
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條案上,那臺沉默的、散發(fā)著陰冷氣息的老座鐘。冰冷的寒意,
如同毒蛇,順著脊椎骨,一寸寸爬滿了我的全身。***4 鐘內(nèi)的哭喊村東頭的老槐樹,
據(jù)說有幾百歲了,樹干粗得幾個人合抱不過來,樹冠像一把巨大的、遮天蔽日的破傘。
樹根虬結(jié)盤錯,一部分裸露在地表,如同扭曲的巨蟒,一部分深深扎進土里,
不知延伸向何方。樹下圍滿了人??諝饫飶浡嗤恋男葰狻⑷巳壕奂暮刮?,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壓抑感。竊竊私語聲像一群受驚的蜜蜂,嗡嗡作響。
我擠在人群最外圍,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手腳冰涼。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縫隙,
死死釘在人群中心。我爹韓大勇像尊石像般杵在那里,背對著我,肩膀繃得死緊。
他面前的地上,被挖開了一個不大的淺坑。坑邊的泥土濕漉漉、黑黢黢的,
散落著幾塊破碎的瓦礫和枯樹根。坑里,靜靜地躺著一只鞋。
一只小小的、顏色刺目的紅色塑料涼鞋。鞋面上沾滿了新鮮的、濕漉漉的泥漿,
鞋帶斷了一根,軟塌塌地搭在鞋面上。鞋底邊緣磨損得厲害,沾著幾片枯黃的槐樹葉。
正是韓小雨失蹤那天穿的那雙!我絕不會認(rèn)錯!“我的小雨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炸開!我娘劉翠花不知何時也沖了過來,
看到坑里那只孤零零的鞋,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地,
雙手瘋狂地拍打著冰冷的泥地,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混著泥土,發(fā)出絕望的哀鳴。
人群一陣騷動,嘆息聲、議論聲更大了?!霸炷醢 薄罢媸切∮暄绢^的鞋?
”“這地方……邪性啊……”“老韓頭剛走,這……”韓大勇猛地轉(zhuǎn)過身。他臉色鐵青,
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癱倒在地哭嚎的劉翠花,
掃過周圍一張張或同情或驚懼的臉,最后,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穿過人群的縫隙,
精準(zhǔn)地、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臉上!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而是混合了巨大的痛苦、一種被愚弄的暴怒,
以及……一絲深不見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懷疑!他一步步朝我走過來。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所有的目光,都隨著他,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憐憫,有不解,
但更多的,是無聲的質(zhì)問和一種冰冷的審視。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
帶著一股濃重的土腥氣和壓抑的怒火。他死死盯著我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
卻像砂紙摩擦般粗糲,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寒意:“你昨晚……說鐘擺下面……吊著啥?
”周圍的竊竊私語瞬間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
連我娘劉翠花的哭嚎都變成了壓抑的嗚咽。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目光在我和我爹之間來回掃視。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
我想后退,腳卻像釘在了地上。我想解釋,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發(fā)不出半點聲音。“說!”韓大勇猛地提高了音量,如同炸雷,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你看見啥了?!”“紅……紅的涼鞋……”我牙齒打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小雨的……塑料涼鞋……吊在鐘擺下面……”“放屁!
”韓大勇猛地一把揪住我胸前的孝衣,巨大的力道勒得我?guī)缀踔舷?!他赤紅著眼睛,
額頭青筋暴跳,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老子親眼看著它從這老槐樹底下挖出來的!
埋在地里的!沾著泥巴!咋會吊在鐘上?!?。?!你告訴我?。?!
”他猛地將我狠狠摜在地上!后背撞上冰冷的泥地,劇痛傳來,我卻感覺不到,
只有無邊的冰冷和恐懼。周圍的目光,瞬間從審視變成了赤裸裸的懷疑和恐懼,
仿佛我才是那個帶來不祥的源頭?!按笥拢∧愀缮?!”劉翠花哭喊著撲過來,想護住我。
“滾開!”韓大勇粗暴地推開她,指著癱在地上的我,
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這丫頭魔怔了!跟她爺一樣!被那口破鐘魘著了!
滿嘴胡話!小雨的事……指不定……”他沒說下去,但那眼神,那未盡的話語,
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我躺在冰冷的泥地上,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聽著我娘絕望的哭嚎和我爹粗重的喘息,
還有周圍那些竊竊私語、充滿懷疑的目光……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扭曲、崩塌。爺爺死了。
妹妹失蹤了,只留下一只埋在槐樹下的鞋。而我,
成了那個“被鐘魘著了”、滿嘴“胡話”的瘋子。冰冷的絕望,
如同老槐樹盤踞在地下的根須,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5 發(fā)條盒的詛咒爺爺?shù)念^七,天陰沉得像是扣了口黑鍋。
稀稀拉拉的紙錢灰被濕冷的山風(fēng)卷著,在韓家低矮的院墻里打著旋兒,
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凄涼。堂屋里,長明燈的豆大火苗在穿堂風(fēng)里掙扎,
映著供桌上爺爺模糊的遺像,和他遺像前那臺沉默的、散發(fā)著陰冷氣息的老座鐘。
家里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韓大勇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煙霧繚繞也遮不住他臉上的焦躁和陰沉。劉翠花眼睛腫得像桃子,機械地往火盆里添著黃紙,
火光映著她麻木絕望的臉。弟弟栓柱縮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大氣不敢出。沒人跟我說話。
自打老槐樹下那件事后,我在這個家,仿佛成了一個透明的、帶著晦氣的影子。
我爹看我的眼神,除了殘余的怒火,更多的是冰冷的疏離和一種深藏的恐懼。
我娘偶爾投來的目光里,也只剩下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只有那臺老座鐘。
它像個沉默的旁觀者,又像一個盤踞在陰影里的詛咒源頭。我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
目光無法控制地一次次飄向它。烏沉沉的鐘殼,靜止的銅擺,
黃銅銘牌上“韓守業(yè)”三個字……爺爺臨死前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
那句帶著血沫的“別碰發(fā)條盒”,
還有那晚冰冷詭異的鐘聲和懸吊的紅涼鞋……無數(shù)畫面在我腦海里瘋狂閃回、撕扯。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心臟,但另一種更強烈的、近乎偏執(zhí)的念頭,
卻在恐懼的土壤里瘋狂滋生——真相!那臺鐘里,一定藏著真相!關(guān)于小雨的失蹤,
關(guān)于爺爺?shù)目謶?,關(guān)于那個“吃人”的詛咒!發(fā)條盒……爺爺拼死警告不能碰的東西!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跗骨之蛆,再也無法驅(qū)散。它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力,
在我心底燃燒,甚至壓過了恐懼。我像著了魔,
目光死死鎖在鐘盤下方那個巴掌大的小門上——那扇通往禁忌和未知的門。夜深了。
爹娘熬不住,回了里屋。栓柱也蜷在炕角睡著了。堂屋里只剩下我,和那盞搖曳的長明燈。
死寂。只有窗外山風(fēng)刮過枯枝的嗚咽。時機到了。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全是冷汗。
我像做賊一樣,屏住呼吸,踮著腳尖,一步一步挪到條案前。煤油燈的光線昏暗,
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扭曲地投在烏沉的鐘殼上。冰涼的樺木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帶著一種滑膩的陰冷。我深吸一口氣,顫抖的手指摸向鐘盤下方那個小小的銅把手。
銅把手冰涼刺骨,上面雕刻著細(xì)密的防滑紋路,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
別碰發(fā)條盒……千萬……千萬……爺爺嘶啞的警告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我猛地一咬牙!
用盡全身力氣,手指摳住銅把手的邊緣,向外猛地一拉!“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機括彈開聲響起。小門,開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年機油、朽木灰塵和一種極其微弱的、鐵銹般的腥甜氣味,
猛地從門內(nèi)涌了出來,鉆進我的鼻腔。借著長明燈微弱的光,我顫抖著探頭向發(fā)條盒內(nèi)看去。
沒有預(yù)想中精密的齒輪和發(fā)條。里面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全是……刨花!不是新鮮的木屑,
而是顏色深褐、干枯卷曲、像是存放了幾十年的陳舊刨花!
它們被胡亂地、緊緊地塞滿了整個發(fā)條盒的空間,
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霉味和……一種更深的、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刨花?
爺爺拼死守護、警告“吃人”的東西,就是這些爛木頭屑子?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戲弄的憤怒瞬間沖垮了恐懼。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伸出手指,
帶著一種發(fā)泄般的狠勁,狠狠地插進那堆干枯的刨花里,用力攪動、扒拉!
干枯的刨花發(fā)出細(xì)微的碎裂聲。手指觸碰到深處一個堅硬的東西。我猛地一頓,
心臟漏跳了一拍。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堅硬、帶著金屬的棱角。我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將周圍的刨花扒開?;椟S的光線下,刨花深處的東西顯露出來。一枚鑰匙。
一枚造型極其古拙、布滿暗綠色銅銹的鑰匙。
鑰匙柄端是一個扭曲的、如同盤繞毒蛇般的怪異圖案,在昏暗光線下透著說不出的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