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兩天后，母親果然雷厲風行。
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張“聯誼會”的邀請函，上面赫然印著“沈知意”三個娟秀的小字。
她親自押著我，去王府井百貨扯了一身時下最時興的棗紅色小翻領呢子套裙，又咬牙買了一雙黑色中跟牛皮鞋。
一路上，她反復叮囑：“打扮得精神點，但千萬別出風頭，尤其別提你會唱歌跳舞彈鋼琴這些“招搖”的才藝，安安靜靜走個過場，等落選通知就行。”
“記住了，棠棠，媽都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這個家?！?/p>
“你表妹要是真被選上了，嫁進那種深宅大院，她那個性子，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你去就不一樣了，你機靈……”
母親坐在吱呀作響的公交車上，還在喋喋不休，眼神卻時不時瞟向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帶著一種隱秘的算計。
我沉默地看著窗外。
深秋的北京，天空是灰蒙蒙的。
自行車流匯成河，偶爾駛過的212吉普車揚起一陣塵土。
巨大的標語牌刷著鮮紅的“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奮斗”。
一切都和記憶中那個走向毀滅的深秋重疊，卻又因我胸腔里那顆重新跳動、充滿冰冷恨意的心而顯得截然不同。
聯誼會地點在城西一處保密級別很高的內部招待所。
青磚灰瓦的高墻，門口有持槍衛(wèi)兵站崗，氣氛肅穆得與聯誼二字格格不入。
院子里停著幾輛罕見的伏爾加小轎車和更多的吉普。
一群年齡相仿的男女青年已經等在那里，大多衣著體面，神情各異。
有人緊張地絞著手指，有人故作鎮(zhèn)定地四處張望，也有人眼底藏著和我上一世相似的茫然與不甘。
朱漆大門無聲地打開。
一個穿著熨帖的藏青色中山裝、身姿挺拔的男人走了出來。
他約莫三十出頭，面容清俊，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卻像刀鋒般，不動聲色地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嚴肅的工作人員。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葉天南！
即使隔了一世，這個名字和這張臉依舊瞬間喚醒了骨髓深處的記憶。
他是這場“聯誼會”的實際操盤者之一，明面上是某部委的年輕干部，深得上面信任，負責青年工作，實際上手腕通天，心思難測。
上一世，就是他，在所謂的才藝展示環(huán)節(jié)，一眼看穿了我刻意藏拙的敷衍，并在我緊張之下不小心碰倒茶杯后，輕描淡寫地一句“毛手毛腳，缺乏沉穩(wěn)，送去基層鍛煉鍛煉吧”，定下了我去西南文工團的命運。
但也是這個人，在西南邊境那三年煉獄般的日子里，成了唯一給過我一絲微末暖意的人。
文工團慰問最前沿的貓耳洞時遭遇小股敵人襲擾，是他帶的偵察分隊及時出現解圍。
我因營養(yǎng)不良暈倒在排練場，是他讓隨隊醫(yī)生送來當時極為珍貴的葡萄糖粉。
甚至在我歸家無望、幾近絕望時，是他不動聲色地遞給我一張蓋著紅章的批條，讓我得以提前結束鍛煉期限。
為什么？
上一世直到死，我也沒想明白。
這個在旁人眼中笑里藏刀、深不可測的葉主任，為何獨獨對我有那幾分照拂？
此刻，那雙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隔著攢動的人頭，再次精準地落在我臉上。
沒有驚訝，沒有審視，只有一絲極淡的、了然的玩味，快得像是錯覺。
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隨著人流，目不斜視地穿過那道沉重的門。
只是在跨過門檻，拐向內部通道的瞬間，眼角的余光還是不受控制地掃了回去。
葉天南依舊站在原地，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許，目光卻已投向別處。
微風卷起他中山裝的下擺，顯得他身姿愈發(fā)料峭孤拔。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
這一世，命運的齒輪已悄然錯位。
西南，我依然會去，但絕不會再是被發(fā)配的文藝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