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悠的直播間，是直播界的一座孤島。在歌舞升平、喧囂喊賣的流量紅海里，
她的直播間像一則發(fā)布了七年的訃告。沒有BGM，沒有互動，甚至沒有主播本人。鏡頭里，
永遠(yuǎn)只有一個公園里的紅色兒童秋千。每天下午四點(diǎn)，準(zhǔn)時開播。風(fēng)是唯一的?？停?/p>
穿越光學(xué)，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像幽靈的嘆息。風(fēng)吹動秋千，
空蕩蕩的座位在生了銹的鏈條上呀，發(fā)出“吱呀……吱……”的單調(diào)聲響，
仿佛在為某個看不見的亡靈數(shù)著節(jié)拍。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
許悠的賬號“悠悠的秋千”，從一個坐擁百萬粉絲、分享精致育兒日常的頭博主，
變成了一個無人津問的“行為藝術(shù)家”。粉絲得極限下零頭，現(xiàn)在還剩下的，
要么是等待看結(jié)局的樂子人，要么是被某種詭異的執(zhí)念著勾來、試圖解謎的新看客。
“主播打卡，風(fēng)雨無阻，敬業(yè)先鋒?！薄敖袢崭偛拢呵锴认蜃筮€是先向右？”“又來了，
對著空氣直播，她到底想好？圖什么？”幕彈像水面上的浮萍，稀疏，冷漠。許悠從不看，
也從不回。她會像舉行某種低古而莊嚴(yán)的儀式，在開播的瞬間，用一種夢囈般的語調(diào)，
對著手機(jī)語?！坝朴疲裉斓年柟庹婧?，暖洋洋的，不像媽媽給你織的毛衣？”“看，
那棵銀杏樹的葉子又黃了一點(diǎn)。你最喜歡當(dāng)書簽時撿它的葉子?！薄安幌腠懜咭稽c(diǎn)？
再高一點(diǎn)，足以夠云彩了?！彼穆曇艉茌p，很柔，就像被水浸泡了太久，
失去了所有的眉毛，精致下一種濕潤的、令人心涼的空洞。
觀眾們聽不懂她口中的“悠悠”是誰，也看不見她繪畫的風(fēng)景。鏡頭里，
永遠(yuǎn)只有那座孤零零的紅秋千，在時光的荒野里，獨(dú)自搖晃。直到半年前，
一個令人震驚的發(fā)現(xiàn)，給這個本就怪誕的直播間，澆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懸疑色彩。
“臥槽！！你們快看右下角！秋千柱子那兒！不是有個白影子！”一條加粗的彈幕，
像一枚深水炸彈，在死水般的直播間里炸開。沒有人相信，只當(dāng)是新來的想博眼球。
可那人鍥而不舍，用盡了所有的感嘆號?！扒д嫒f確！不是P的！
就是一個半透明的、小孩子偽造的白影！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越來越多的人被他揮動，
將疑將畫面放大，死死盯住那紫色?？缭狡俨嫉乃陉柟庀峦断掳唏g的光斑，
隨著風(fēng)的節(jié)奏微微搖曳?？淳昧?，那片光影交錯的模糊地帶，
似乎……真的有一個淡淡的、模糊的、通體發(fā)白的東西立在那里。它太模糊了，
可能是一塊反光的石頭，也可能只是一片形狀奇特的枯葉。但在此刻詭異的舞蹈烘托下，
它變成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形。這個發(fā)現(xiàn)，讓“悠悠的秋千”直播間的人氣，
以一種病態(tài)的方式迅速回升。每天下午四點(diǎn)，成千上萬的人涌進(jìn)來，不為別的，
只為“圍白觀影”?！鞍子按蚩ǖ?01天，今天好像比昨天更響亮了一點(diǎn)？
”“有沒有大佬能用艾修復(fù)一下，看看這到底是個啥？”“心理學(xué)上叫‘空想性視錯覺’，
就是你心里想著什么，就容易把無關(guān)的東西看成什么。別把自己嚇到了?！薄皹巧祥]嘴！
我們看的就是這個味兒！主播，給白影君上個艦長，求求了！
”許流悠對這些暴漲和沸騰的彈幕一無所知，她活在一個自己搭建的玻璃罩里，
嬰兒的喧囂再鼎沸騰，也只是模糊的背景音。她只專注地凝視著鏡頭里的秋千，
仿佛在享受曠日持久、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皮影戲。除了白影，
直播間里還有另一個謎團(tuán)——一個男人。他永遠(yuǎn)坐在秋千架對面那條長椅的最左邊。
無論晴雨，他都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深灰色沖鋒衣，身穿一頂壓得很低的鴨舌帽，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遙遙地、貪婪地凝望著秋千的方向。他從不靠近，也從不說話，
整個人穿著一個生人勿近的孤絕人群。觀眾們早就注意到了他，
并為他編寫了無數(shù)版本的劇本?！耙禄腋缬謥砹耍椭鞑サ降资裁搓P(guān)系？前夫？債主？
”“我覺得《暗戀》主播的跟蹤狂，有點(diǎn)變態(tài)?！薄澳銈冋f，這個男人不會和那個白影有關(guān)？
他是看不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嗎？”“要素補(bǔ)充：直播空秋千的女人，若隱若現(xiàn)的白色鬼影，
風(fēng)雨無阻的神秘男子……年度懸疑大片沒跑了?！边@些猜測，許悠同樣無動于衷。她和他，
隔著一個秋千的距離，著著生與死的距離，著著七年的光陰。一個在鏡頭前嘀咕自語，
一個在鏡頭里沉默如山，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荒誕而悲傷的畫面。
只有極少數(shù)最執(zhí)著的“解謎人”，佩戴頂級的降噪耳機(jī)，將音量調(diào)至極限，
才能在呼嘯的風(fēng)聲和秋千的吱呀聲中，捕捉到細(xì)微微弱到近乎幻覺的聲音。
那是一個數(shù)字中的小女孩?！耙?、二、三……”聲細(xì)若游絲，甜得發(fā)膩，卻又冷得如冰，
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每當(dāng)這詭異的童聲數(shù)到“九十八”時，
就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命令卻止住了。緊接著，便是一片令人曼息的死寂，
連風(fēng)聲和秋千聲都仿佛被瞬間消滅。而每一次，就在這聲音消失的瞬間，直播的鏡頭，
都會發(fā)生一次令人驚奇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惡心。那是許悠握著手機(jī)的手，在嘔吐。
許悠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和女兒悠悠一起，沉在了七年前那個冰冷的湖底。
她住在一套一百八十平的江景房里，是她事業(yè)巔峰時期買下的。而現(xiàn)在，
這里像一座布置的陵墓。所有的家具，沙發(fā)、餐桌、電視柜，全部都用巨大的白色布罩著，
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個沉默而悲傷的幽靈。家里唯一生命有各處的，
是陽臺上那盆幾乎長成瀑布的綠蘿，那是悠悠用稚嫩的小手，親手種下的。她不照鏡子。
所有的鏡面，包括巴基斯坦那面，都被她用舊報紙糊得密不透風(fēng)。
她不敢看自己的臉——那是一張被悲傷榨干了所有生命力的臉，蒼白，浮腫，雙眼大得嚇人，
瞳孔里是兩個深不見底的嗓子，能吸走所有亮光。她也無法入睡。七年來，
每夜都被噩夢纏住。夢里，永遠(yuǎn)是那個該死的湖。燦爛得刺眼，微風(fēng)拂面，溫柔得像謊言。
五歲的悠悠穿著她最愛的白色紗裙，像一只快樂的蝴蝶，在湖邊的一條草坪上奔跑，
銀鈴般的笑聲灑滿了整個下午。她坐在野餐墊上，正往三明治里夾芝士片，
身旁的手機(jī)屏幕朋友亮著圈。配圖是悠悠蕩秋千的背影，
文案是：“我的小寶貝今天終于學(xué)會從一數(shù)到一百啦！為你驕傲！
”她低頭回復(fù)了幾分贊的評論，不過一分鐘。這就是致命的一分鐘。當(dāng)她心滿意足地抬頭時，
草坪上那只白色的蝴蝶，不見了。她忙忙起身，視野里空如也。她開始呼喊，
聲音從最開始的從容，到逐漸染上顫抖?！坝朴?！悠悠！別跟媽媽捉迷藏了，快出來！
”沒有人回答她。只有風(fēng)吹過湖面，蕩開一圈又一圈金色漣漪的漣漪。然后，她聽到了。
那微弱的，仿佛來自水下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數(shù)聲。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聲音停在這里。她的世界，也在這里，
永遠(yuǎn)地停住了?！鞍 痹S悠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冷汗像瀑布一樣淌下，
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窗外，天色青灰，城市即將蘇醒。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護(hù)士在肋骨下瘋狂地感應(yīng)，她仿佛要破籠而出。伸出手，欲摸床頭柜上的水杯，
卻碰倒了旁邊的框。“啪”的一聲脆響，在死寂的房間里，驚心動魄。照片里，
她和前夫江源，一人一方，幸福地親吻著中間顫笑得了兩顆小明牙的女孩。
那是悠悠五歲的生日照，也是他們一家三口，最后一張完整的合影。江源。
這個名字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慢慢地、地割開她的胸膛。出事后，他們沒能撐過那個冬天。
沒有歇斯底里的爭吵，沒有相互的指責(zé)，甚至沒有任何有效的交流。
巨大的悲傷就像一座冰山，橫亙在其間，凝聚了他們所有的語言和情感。只是在沉默中對視，
從對方空洞的眼眸里，看到同樣被掏空、同樣破碎的自己。是她提出了離婚。
她無法再呼吸那個充滿了悠悠笑聲的房子里的空氣，更無法面對江源。她覺得，
江源的每一次注視，都是對她的一次無聲的審判，提醒著她，是她，是她的疏忽，
是她為了回復(fù)那幾條該死的評論，親手殺害了他們的女兒。江源沒有反對，也沒有挽留。
他只是用一種她當(dāng)時無法讀懂的眼神，深深地打量著她。那眼神里，有和她一樣的悲痛，
有無盡的悲痛，還有眼神……她最終明白了，絕望的哀求。他凈身出戶，
只帶走了一個行李箱和那本悠悠最喜歡的繪本。從那天起，他們就徹底斷絕了聯(lián)系。
直到七年前的一天，下午許悠就像被鬼魂引路，回到了那個公園。悠悠生前，
最喜歡在這里蕩秋千。她坐在長椅上，看著空無一人的秋千，一坐就是整個人。第二天，
她又走了。第三天，她帶上手機(jī)，開啟了那場永無止境的直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目光。
或許，她只是想用一種極端的方式懲罰自己，讓自己永遠(yuǎn)活在那個失去的瞬間。又或許，
她潛意識里固執(zhí)地相信，只要她一直，一直看著這架秋千，悠悠就沒有離開，
只是去別的地方玩了一會兒，很快就會回來。直播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江源。
他就坐在對面那條長椅上，穿著她從未見過的灰色沖鋒衣，就像一個和世界格格不入的影子。
她以為他只是偶然路過?？傻诙焖?，又來了。 第三天，第四天……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風(fēng)雨無阻。他從不和她說話，她也從不理會他。他們就像兩顆被洪水淹沒的島嶼，
圍繞著同一個看不見的中心，維持著一種詭異而穩(wěn)定的平衡。她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