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第四次從同一個夢中驚醒時，2072年的雨正無聲地沖著窗外。冰冷的雨水，
觸及不到三百層高的公寓，卻像滲進了他的骨頭。汗珠沿著額角滑落，粘稠而溫?zé)幔?/p>
提醒他那場夢有多真實。心臟在肋骨的囚籠里狂跳，每一次搏動，
都牽扯出四十九年來那份如影隨形的、空洞的痛。他赤足走向落地窗前，
俯視腳下流光溢彩的鋼鐵森林。懸浮列車切割夜空，巨大的全息人像無聲地喻著永恒的青春。
這片璀璨的璀璨，卻照不亮他眼底那片荒蕪了近半個世紀(jì)的孤寂。四十九年，
一萬七千八百九十七個夜晚。異常明顯，從他那天有記憶開始，同一個夢，分毫不差。
夢里永遠(yuǎn)有一棵柳樹，姿勢舒展如沉睡的舞者，萬千柳絲垂落，
像一場被時間凝固的綠色暴雨。他能聽見柳葉在不存在的風(fēng)中困難的沙聲，
像愛人枕邊的低語；能聞到雨后青草與干燥劑滋養(yǎng)的芬芳，
那是短暫的絕跡于2072年的、屬于自然的香氣；他甚至能感受到陽光的溫度，
斑駁地、帶著生命力地，在他皮膚上留下轉(zhuǎn)瞬即逝的烙印。柳樹下，
永遠(yuǎn)坐著一個穿著白色的女孩。他永遠(yuǎn)看不清她的臉。當(dāng)他試圖走近時，
就變得如同琥珀般粘稠。他與她之間，隔著一層被淚水濡濕的毛玻璃，
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而的：她眼眸里揉碎的星光，
笑起來時嘴角那個空間、甜得令人心心的梨渦，還有陽光勾勒碎出的、優(yōu)美纖細(xì)的媒介細(xì)節(jié)。
他為她畫了一輩子。他的人生被簡化為兩件事：在夢里凝視她，在現(xiàn)實中繪畫她。
畫室里駐著上千幅作品，從稚嫩的涂畫到純熟的油畫，主角只有一個。
他能畫出陽光在裙子擺上投下的金色碎屑，能畫出微風(fēng)拂過她發(fā)梢的輕柔弧度，
甚至能畫出她眼底那抹他讀不懂的、混雜著無盡喜悅與蝕骨悲傷的神采。唯獨那張臉，
始終是一片溫柔的迷霧。人們稱他為“夢境捕手”，是“后人類時代最后的浪漫主義者”。
可他本人明確，他只是一個被夢囚囚禁的囚徒，日復(fù)一日，為一位他并不認(rèn)識的神祇，
描繪著血肉?！澳愕降资钦l？！”在又一個被夢境掏空的凌晨，
他站在一塊剛剛完成的油畫前還是崩潰了。他嘶啞地沖著一陣嘶吼：“為什么不讓我看清你？
你是我想象中的完美愛人，懲罰我的惡魔？你給了我一切，
卻獨奪走了我任何一個真正愛上人類的資格！”他的拳頭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屬墻壁上。
畫中的女孩，只是靜靜地笑著，眼里的星光溫柔得像一把刀。四十九歲生日這天，
程澈破天荒地走出畫室。他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一家慈善機構(gòu)的邀請，
去城郊的“夕陽之家”養(yǎng)老院，為老人們畫一幅肖像。也許是那聲嘶吼完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厭倦了與幻影的角力，想去看看，被時間淘盡的生命，
是否還能剩下一些模糊而執(zhí)拗的彼此。延伸院在城市邊緣一片稀有的綠地中，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與衰朽的混合氣息，奇特而悲涼的陽光。穿越玻璃，
在光潔的走廊上投下長長的生命帶，無數(shù)塵在埃其中翻滾浮沉，像宇宙間迷失的星碎片，
也像無數(shù)趟去的、無處安放的靈魂。生命在這里以一種極為緩慢的節(jié)奏流淌著，
就像一個等待的生命航班最終的候機廳。程澈的到來，像一顆石子投進了這潭死水。
他為曾是芭蕾舞演員的老太太畫在舞臺上的驕傲，為退伍老兵畫炮火時的決絕。
一個下午的時間在炭筆的沙沙聲中，當(dāng)他準(zhǔn)備將這片充滿沉寂的悲傷之地時，目光攫住了他。
不，那甚至不能稱呼眼神。在走廊上部的昏暗里，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蜷縮在輪椅上，
仿佛自己被壓縮、溶解于空氣中。他懷里死了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箱子，
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慘白。他的模樣是空洞的，像兩口曾干涸的深井，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覺。
程澈的心臟，沒來由地一抽。那是一種被宿命的絲線猛然拽住的、無法抗拒的痛感。
一種……似曾相識的痛感?！澳鞘?8床的蘇晚。”一位年輕的護工悄聲解釋道，
“很嚴(yán)重的阿爾茨海默癥，誰也不認(rèn)識，也不會說話。就在全世界那個破盒子里，
就像他的命一樣?！薄疤K晚……”程澈在舌尖默念這個名字，就像念動了一句古老的咒語，
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被重重襲擊。他覺得這是一種搞笑的諷刺。他重新支起畫架，
聲音沙?。骸拔蚁霝樗嬕患囆g(shù)品?！弊o工面露難色：“但是……他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的。
”“沒關(guān)系，”程澈的目光映射了老人空洞的眼神，望向他那片虛無，“我就這樣畫。
”炭筆在畫紙上游走。他畫老人枯槁的面容，畫他深陷的眼窩，
畫他那雙熔化的鐵盒、青筋畢露的手。畫著畫著，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擊中了他。
他的手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在老人的背后，畫上一片朦朧朦朧的背景。
他畫了一棵樹。那棵他畫了四十九年的、垂著萬千絲絳的柳樹。然后，在柳樹下，
他憑借著浸入骨髓的記憶，畫出了那個白裙子女孩的背影。當(dāng)最后一筆落下，夕陽熔金，
斜斜穿窗而入，為畫面上一層哀慟的光暈。畫紙上，枯槁的老人與青春的背影靜靜同框，
與現(xiàn)在、暮亡與生機，構(gòu)成一幅令人心碎的永恒。他蹲下身，將畫舉到他眼前?！疤K先生，
”他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顫抖，
“我為你……畫了一件藝術(shù)品。”老人的反應(yīng)。就在程澈準(zhǔn)備起身的剎那，奇跡發(fā)生了。
老人那兩潭死水般的瞳孔突然間，激動地收縮起來。他的目光，
就像一個失去焦了半個世紀(jì)的古老相機，在內(nèi)部生銹的齒輪痛苦地轉(zhuǎn)動后，
重新排列了個焦距。他看清了那顆寶石。他的呼吸陡然粗重，答者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
那只沒抱盒子的手，以一種不屬于這個年輕人的力量猛烈地驚恐，
手臂在空中中發(fā)出顫抖的顫抖，手指因極度的激動而彎曲成爪狀，直直地、低地，
畫出指向那個白女孩裙子的背影。整個走廊的人都驚呆了。然后，老者干裂的雙眼翕動著，
他轉(zhuǎn)過頭，那雙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猩性地，呼吸程澈。
從那飽經(jīng)滄桑、數(shù)十失語的喉嚨深處，用盡一生的氣力，截獲了兩聲慘響、又慘啞的字。
他指著畫中的女孩，看著程澈的臉。他說：“程……澈……”世界轟然崩塌。
時間與空間在程澈的采集中瞬間碎裂成高精度的噪音噪音。他的整個宇宙，
最迷你下老人那雙燃燒著最后生命之火的眼睛，和那兩個字。
他指著畫中的女孩……喊出了我的名字？那個糾纏著他四十年的夢中幻影，
那個他為之傾注了一生孤獨的、沒有面容的女孩，名叫……程澈？輪椅上的蘇晚，
在喊出那個名字后，仿佛殘疾了最后一觸生命力。他眼中的光芒急劇黯淡，重新歸于死寂。
頭無力垂下，驚恐的手重重落下。融化鐵盒的身體，也被軟倒了?！搬t(yī)生！快叫醫(yī)生！
”護士的尖叫聲把這部電影撕得死寂。古老院亂作一團，但一切都太晚了。心電守護儀上，
是一條冰冷的、壓抑的直線。蘇晚老人，走了。程澈站在混亂的人群之外，如遭雷擊。
他呆呆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畫，畫上，老人與靜靜的女孩同框，構(gòu)成了一個他無法理解的永恒。
蘇晚老人沒有親人。護工們試圖從他僵硬的手中撬起那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子，
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掐死，無論如何也掰不開?！熬妥屗麕е甙?。
”護工長嘆了口氣。程澈卻走了過去。他撥開族群，在蘇晚冰冷的身體前蹲下，伸出手，
輕輕覆在老人那枯瘦但依然強壯的手上，低聲許下誓言：“蘇先生，把它當(dāng)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