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那句“廣南西路,靜江府!編管安置!性命無虞!”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開了沈翊靈魂深處最堅硬的冰層。
他不是沈默。他是沈翊。祖父沈重山,父親沈忠明。沈家滿門忠烈,男丁盡歿,只余婦孺飄零!他是那個被父親塞進狗洞的六歲幼童!
前世孤兒院的孤寂,實驗室的枯燥……所有“沈默”的記憶碎片,被洶涌的血脈洪流沖垮、溶解、重塑!祖母懷抱的溫暖檀香,大姐指尖的麥芽糖甜意,三姐窗邊睫毛上跳躍的陽光,父親將他扛在肩頭時豪邁的大笑……不再是幻影,而是靈魂深處被喚醒的、帶著淚與痛的烙??!
巨大的失重感襲來,沈翊雙膝一軟,重重跪倒。他雙手死死摳進泥土,指甲崩裂。喉嚨里滾出壓抑了十六年、穿越了兩世時空的孤狼泣月般的嘶嚎!淚水決堤?;实圪p賜的爵位(定海伯)、籌建中的府邸……在“家人尚在”面前,輕飄如廢紙!兵荒馬亂,千里之遙,都是紙上談兵!他只要她們活著!在靜江府!
“祖母……大姐……二姐……三姐……小妹……”每一個稱呼都帶著剜心刺骨的思念。前世孤兒的孤寂,今生流民的絕望,化為最熾熱的執(zhí)念:帶她們回家!
岳飛、張憲、岳云,三位鐵血男兒,沉默動容。
……
**廣南西路,靜江府(桂林)郊外,破敗佃農(nóng)小院。**
寒風灌入糊著破草紙的窗洞。屋內昏暗。滿頭銀發(fā)、身形佝偂的沈老夫人王氏,借著最后天光,顫巍巍縫補一件打滿補丁的小襖。臉上溝壑刻滿苦難哀慟。
炕沿擠著三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沈蓉(十三歲)笨拙捻線頭,沈蕓(十三歲)抱著破舊無眼布老虎發(fā)呆,沈微(十二歲)蜷在榻上吮手指,大眼睛滿是饑餓。
“祖母,餓……”沈微細聲。
王氏手一頓,渾濁老眼蓄滿淚。她放下針線,從破瓦罐掏出小半塊硬如石頭的雜糧餅,小心掰三小塊分給孫女。自己舔舔干裂嘴唇。“乖,墊墊。等……等王老爺家明日碾完米,許能給點糠麩……”聲音沙啞疲憊,浸透無力。王老爺是附近同樣落魄的小地主,念及沈帥忠義,容她們棲身做些針線換口糧,然其家亦快揭不開鍋。
看著孫女狼吞虎咽啃硬餅,王氏心如刀割。想當年沈家何等煊赫?延安深宅大院,仆從如云。丈夫沈重山威震邊陲,兒子沈忠明英武不凡,女兒如花似玉……可恨金賊背信!可恨朝中奸佞構陷!滔天大禍,諾大沈家,男丁盡歿,女眷被作罪眷發(fā)配瘴癘之地!只剩她這把老骨頭,帶幾個懵懂小孫女,爛泥塘里掙扎求生!
王氏死攥拳頭,枯瘦手背青筋暴起。恨!恨透吃人世道!恨透禍國奸臣!更恨自己年老力衰,護不住沈家最后骨血!
院外驟起急促馬蹄喧嘩!
“沈老夫人!沈老夫人可在?”洪亮急切聲響起。
王氏心頭猛跳!不祥預感攫?。」俑??惡鄰?她下意識將三個孫女緊摟懷中,枯槁身體恐懼發(fā)抖。
破舊木門推開,進來的非官差惡鄰,而是幾個風塵仆仆、穿半舊卻干凈岳家軍皮甲的軍士。為首四十多歲漢子面容忠厚,神情激動。
“老夫人!可是延安沈帥府上王老夫人?”漢子搶步上前。
王氏驚疑:“老身……正是王氏。你們是?”
“老夫人!大喜!天大喜事!”漢子噗通單膝跪地,激動變調,“末將岳安,奉岳元帥之命特來尋訪!老夫人,您沈家有后!您孫兒沈翊!他還活著!就在岳元帥軍中效力!立下大功,被圣上親封‘定海伯’了!”
轟——!
王氏天旋地轉!耳中嗡嗡,岳安后話模糊不清。
“翊……翊兒?”塵封十年利刃猝然刺入麻木心臟!粉雕玉琢、纏父騎大馬的小孫兒?滅門夜被兒忠明拼死塞進狗洞的幼童?還活著?十六年!還活著?!成了……定海伯?
巨大沖擊讓王氏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后倒!
“祖母!”沈蓉尖叫,與妹妹死抱祖母。
“老夫人!”岳安慌神上前扶。
王氏未暈厥太久,悲喜激烈沖撞反爆驚人力量!她猛睜眼,反手死抓岳安胳膊,指甲嵌皮肉,渾濁眼死死盯他,聲嘶啞如破鑼:“翊兒……我的翊兒……真的……還活著?沒騙我這快入土的老婆子?!”
“千真萬確!老夫人!”岳安忍痛斬釘截鐵,含淚,“小公子就在鄂州大營!岳元帥親自確認身份!錯不了!沈家有后!蒼天開眼!”
“翊兒……我的翊兒?。 蓖跏显偃滩蛔?,凄厲哭嚎!積壓十年喪夫喪子痛、流離失所辱、含辛茹苦艱,如潰堤洪水洶涌!她摟住嚇壞的小孫女放聲痛哭:“蓉兒!蕓兒!小微!聽到了嗎?你們翊哥哥!還活著!活著??!沈家……沒絕后!老天爺?。∧憬K于開眼了!”
三小女孩被祖母激烈情緒嚇懵,哇哇大哭。破敗小屋哭聲震天,悲慟狂喜宣泄!
……
幾日間,王氏與小女孩如處光怪陸離夢境。在岳安安排下,她們被小心接離破敗佃農(nóng)小屋。岳家軍效率極高,很快找到失散在靜江府附近的沈芳(十六歲)、沈芷(十七歲)、沈萱(十八歲)!
每找到一人,王氏必抱對方痛哭一場??慈缁ㄋ朴駥O女們面黃肌瘦,手布勞作厚繭,眼神驚惶麻木,王氏心如凌遲。沈芳該議親年紀卻穿粗布衣,眼神躲閃;沈芷曾活潑伶俐現(xiàn)沉默如受驚小鹿;沈萱,曾最喜安靜看書,現(xiàn)臉上只剩木然……酷似沈翊,正他的嫡親姐姐!
團聚狂喜稍平,惶恐疑慮如冰冷潮水涌上。
“祖母……”夜深人靜,臨時安置在靜江府內抄家騰出的宅院,沈芳低聲啜泣,“岳將軍說的……真嗎?翊弟……真還活著?當了那么大官?我……總覺得像做夢……會不會弄錯?或是朝廷……”她不敢說,眼中恐懼清晰??諝g喜打擊比從未希望更絕望。
王氏摟沈芳,枯手輕拍背,老眼憂慮不確定。十六年!六歲孩兒亂軍活下幾率微乎其微!即使活下,怎如此巧遇岳元帥?立大功封伯?朝廷安撫人心?岳元帥找相似頂替?畢竟沈家“嘯月殘卷”印秘密……
“祖母,您別擔心?!弊钚∩蛭s異常早熟,依偎王氏懷里,小臉認真掰手指:“岳將軍說翊哥哥胸口有狼狼圖,眼睛藍色會發(fā)光!跟我們畫冊太爺爺圖一樣!翊哥哥還知爹爹把他藏狗洞洞事!還有,翊哥哥說一定帶我們回家!”她仰小臉,大眼睛亮晶晶,“祖母,翊哥哥不會騙人!”
王氏看小孫女純真眼神,心酸澀柔軟。是啊,“帶我們回家”,是兒子忠明最后囑托!支撐她地獄十年不倒唯一念想!
負責照料起居、出身岳家親眷的中年婦人李嬸走進,見氣氛凝重,溫聲問:“老夫人,幾位小姐,可是憂心小公子身份?”
王氏嘆氣點頭:“老婆子心里……七上八下。潑天富貴太突然……不真實。翊兒……當年六歲,如何記得清楚?‘嘯月殘卷’印,雖是家傳……”
李嬸微笑坐王氏身邊,壓低聲音:“老夫人所慮甚是。然岳元帥何等人物?豈會輕易認錯忠良?元帥遣我來時,曾叮囑問老夫人,沈家男丁身上,可有世代相傳、獨一無二印記?若有,或可徹底安心。”
王氏聞言,渾濁眼猛亮!下意識摸心口位置,似隔衣感受血脈烙印印記。
“印記……”王氏喃喃,思緒飄遠,“有!沈家男丁,年滿五歲,必由族中秘傳匠人,于左胸心口之上,刺‘嘯月殘卷’??!”
聲帶莊嚴追憶:
“狼首,仰天而嘯,線條如鐵,乃先祖追隨狄青將軍征西夏,狼山絕境見神狼嘯月破敵制勝,遂為族徽,象征勇武不屈,絕境逢生!”
“狼首下,交叉斷裂長戈,展開竹簡。斷戈,銘記先祖血戰(zhàn)沙場、馬革裹尸志!殘卷,寓沈家雖武將,亦重詩書傳家,文武并濟!”
王氏呼吸微急,眼泛淚光:“最關鍵處,狼眼!需用西域靛青奇石研極細粉,混秘藥刺入!白日不顯,唯暗處或血脈激蕩時,狼眼隱隱透幽藍寒芒,如活物!此乃沈家不傳秘,非嫡系血脈絕不知!當年……忠明(沈翊父)有,他祖父重山亦有!”
李嬸屏息凝神點頭:“原來如此神異!老夫人放心!元帥小公子必確認無誤!您安心等小公子來接!”
王氏緊攥衣襟,枯槁臉露釋然帶淚笑容。幽藍狼眼……沈家血脈鐵證!翊兒……真是她的翊兒回來了!
……
鄂州,岳家軍大營,軍器監(jiān)作坊。
叮當打鐵聲混木匠刨木聲,空氣彌漫焦炭硫磺桐油味。沈翊——大宋定海伯、軍器監(jiān)主事——挽袖子,臉蹭黑灰,與幾個老工匠圍新鑄鐵家伙較勁。
“伯爺,這‘神機筒’內膛,按您說用精鐵反復鍛打鉆頭打磨光滑,比竹筒強百倍!就是鐵疙瘩太沉,弟兄們端費勁!”絡腮胡老鐵匠抹汗。
“沉是沉,射程遠打得準!”年輕工匠興奮比劃,“上回試射,百步穿兩層皮甲!金狗鐵浮屠來也得趴窩!”
沈翊未語,拿起沉重帶余溫“神機筒”原型細看。精鐵槍管比竹筒厚實,外裹防火濕泥麻布隔熱層,后加簡易木托。掂量,確實不輕。
“沉……是問題?!鄙蝰茨﹃掳停嘉㈡i,“想辦法減重。內膛壁再薄點?或換更輕便堅固合金?嗯……錳鋼……鉻鋼……”
“猛缸?鴿缸?”老鐵匠年輕工匠面面相覷茫然。
沈翊回神啞笑擺手:“咳,沒事瞎琢磨。減重先放放,關鍵火藥引信?!彼闷鸶倪M火藥包,“新配比威力大三成,燃燒不穩(wěn),有時啞火有時炸膛。引火繩麻煩,下雨抓瞎?!?/p>
岳云風火火闖進,拎油紙包:“沈翊!歇會兒!臨安‘張記’醬肘子!還熱乎!”他塞油紙包給沈翊,好奇拿起沉重“神機筒”掂量,“嚯!分量!能當狼牙棒使!”
工匠們笑著行禮。沈翊不客氣,接油紙包,肉香食指大動。他啃醬香肘子肉含糊:“謝云哥!這玩意兒沉可威力大!對了,你爹那邊新硫磺硝石何時到?快斷糧了!”
“快了!父帥催著呢!”岳云放“神機筒”,湊沈翊身邊壓低聲音擠眉:“哎,說正經(jīng)事。剛收靜江府李嬸飛鴿!你祖母姐姐妹妹安頓好!你祖母聽說你還活著哭暈過去!醒抱小的又哭又笑,見一個哭一場心疼不行!現(xiàn)緩過來天天念叨你,掰手指算你何時接她們!”
沈翊啃肉動作猛頓,眼眶瞬紅。肘子美味失滋味,剩滿嘴酸澀洶涌思念。祖母……姐姐們……小妹們……等他!他狠咬肉咽情緒,聲哽:“……讓李嬸多費心照顧好。告訴祖母,快了!等這邊……”
話未完,目光無意掃過岳云丟旁邊桌案軍情簡報。簡報攤開一角,潦草字跡跳入眼簾:“……蒙使速不臺遣使議和,欲借道淮西,假途滅虢……”
假途滅虢?!
沈翊腦“嗡”!冰冷寒意腳底板沖頂!嘴里未咽肘子肉噎喉嚨,嗆劇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他彎腰臉憋通紅淚咳出。
“哎!慢點急什么!”岳云嚇一跳忙拍背順氣。
沈翊猛抓岳云胳膊,力大嚇人,眼死死盯簡報,聲因激動驚駭變調:“云……云哥!這簡報!‘假途滅虢’……蒙使說的?!”
岳云被抓疼莫名其妙:“是啊!怎么了?蒙人慣耍詐,父帥幕僚正商議對策。他們想借道淮西打金國殘余,哼,黃鼠狼拜年沒好心!父帥肯定不答應!”
不答應?歷史非如此!沈翊心狂跳欲破胸!塵封現(xiàn)代歷史課本記憶如閃電劈迷霧!
端平元年(1234),宋蒙聯(lián)滅金后,蒙古大汗窩闊臺背盟南侵!此前,正是蒙古大將速不臺以“假途滅虢”計,要求借道南宋淮西攻金最后據(jù)點蔡州!南宋朝廷主和派(史嵩之等)占上風,幻想“聯(lián)蒙滅金”收復故土,愚蠢答應!結果蒙軍“借道”順路攻破南宋多處城寨燒殺搶掠,最終滅金后撕和約大舉南下!拉開四十余年宋蒙戰(zhàn)爭序幕!史稱“端平入洛”,南宋由茍安走向滅亡關鍵轉折!
而“端平入洛”慘敗起點,正是這該死“假途滅虢”計被朝廷批準!
時間……現(xiàn)端平三年(1236)秋!災難性決策眼前!
冷汗瞬透沈翊后背!他看岳云年輕自信臉,看工匠忙碌茫然身影,巨大歷史洪流裹毀滅氣息,朝搖搖欲墜王朝和他剛尋回親人洶涌撲來!
他該怎么辦?十六歲“定海伯”,剛嶄露頭角軍器監(jiān)主事!如何阻止朝廷被“收復故土”沖昏頭主和派?如何改變早注定歷史軌跡?!
“沈翊?沈翊!怎么了?臉白如紙!”岳云被他慘白臉色眼中驚駭嚇到。
沈翊深吸氣強壓翻江倒海恐懼無力感。他松開岳云胳膊,聲帶未察顫抖,指簡報一字一句如冰窖擠出:
“云哥……告大帥……此議,絕不可行!蒙人……狼子野心!借道假,窺虛實掠州縣真!一旦放其入淮西,無異引狼入室!大宋……恐傾覆之危!”
岳云看沈翊眼中從未有過近乎絕望凝重,心頭猛沉。從未見這總帶狡黠滿腦奇想少年兄弟露如此恐懼表情。似……似已見尸山血海未來!
作坊叮當敲打聲不知何時停。所有人感莫名沉重寒意。定海伯沈翊死死盯普通軍報,似地獄催命符。
……
鄂州,元帥行轅后宅,演武場。
秋日陽光暖融,灑在青石鋪就的小小演武場上。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手持一柄未開鋒的柳葉刀,身姿矯健地練習著家傳的岳家刀法。刀光霍霍,雖力道稍欠,但一招一式干凈利落,帶著將門虎女特有的颯爽英氣。她穿著鵝黃色勁裝,烏黑長發(fā)束成利落馬尾,隨著動作飛揚,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雙明亮有神、此刻卻微微蹙起的秀眉。正是岳飛幼女,岳云嫡親的妹妹,岳翎。
“翎兒,歇會兒吧?!币晃灰轮匮?、面容溫婉的中年婦人從回廊走來,正是岳飛夫人李氏。她看著女兒額角的細汗,眼中滿是慈愛,“你大哥派人送信回來了,說營中一切安好。對了,他信里還特意提了那位新封的‘定海伯’,沈翊沈小伯爺。”
“沈翊?”岳翎收刀而立,用袖子擦了擦汗,明亮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好奇,“就是大哥總念叨的那個‘鬼點子特別多’、‘會造厲害火器’的沈二?哦,現(xiàn)在該叫定海伯了。”她撇撇嘴,帶著點少女的嬌憨,“大哥信里都把他夸上天了,說他年紀比我還小一歲,本事卻大得很,連父帥都對他另眼相看。哼,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
李氏看著女兒不服氣的樣子,莞爾一笑:“你大哥那性子你還不清楚?能讓他真心佩服的人可不多。這沈翊……聽你大哥說,身世也著實可憐。酈延路沈重山沈帥的孫子,當年闔府遭難,只他一個男丁僥幸逃生,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頭。前些日子張統(tǒng)制才好不容易尋到他失散的祖母和幾位姐妹的下落,都在靜江府那邊受苦呢。唉,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岳翎臉上的不服氣淡了下去,明亮的眼眸中多了幾分同情和柔軟:“沈帥的孫子?……那確實不容易。靜江府……那么遠?!彼X海中下意識地勾勒出一個在亂世中掙扎求生、背負血海深仇卻堅韌不拔的少年身影,與大哥信中那個“鬼點子多”、“總是笑嘻嘻”的形象奇異地重疊起來。
“是啊,”李氏點頭,輕輕嘆了口氣,“你大哥信中還說,沈翊前幾日看到一份蒙古議和的軍報,叫什么‘假途滅虢’,反應極大,臉色慘白,力諫你父帥絕不可答應,說這是蒙古人的毒計,一旦放行,大宋危矣。那孩子……當時急得都失態(tài)了,仿佛親眼看到了什么大禍臨頭似的。你父帥雖未置可否,但看神情,似乎也被他的激烈反應觸動了,這幾日與幕僚商議得更勤了?!?/p>
“假途滅虢?”岳翎秀眉蹙得更緊,她雖年紀小,但生于將門,耳濡目染,對軍國之事并非全然懵懂,“這名字聽著就不吉利!沈翊……他真這么肯定?”
“嗯,你大哥說,從未見他如此恐懼過?!崩钍险Z氣凝重。
岳翎握緊了手中的刀柄,看向北方軍營的方向,明亮的眼眸中充滿了憂慮和一絲對這個素未謀面卻已牽動她心緒的“定海伯”的好奇。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
靜江府,臨時安置沈家女眷的宅院內
正午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略顯空蕩的廳堂里投下溫暖的光斑。沈老夫人王氏坐在上首,雖衣著依舊簡樸,但精神明顯好了許多,臉上有了些血色。沈芳、沈芷、沈萱依次坐在下首,最小的沈蓉、沈蕓、沈微則依偎在祖母身邊。桌上擺著幾樣簡單的點心和一壺熱茶,是李嬸張羅的。
“祖母,您再嘗嘗這個桂花糕,李嬸說是靜江府有名的老字號買的。”沈芳小心地拿起一塊糕點遞給王氏,眼神里依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謹慎和忐忑。即便有了紋身的印證,這從天而降的“富貴”和遠在鄂州的“翊弟”,依舊像隔著一層薄霧,不夠真切。她害怕這美夢一戳就破。
王氏接過糕點,慈愛地拍拍大孫女的手:“好,好?!彼Я艘恍】?,甜軟的滋味在口中化開,卻壓不住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思念和擔憂。翊兒……在軍中可好?那刀槍無眼的地方……
“老夫人,小姐們,岳府的小姐來看望大家了!”李嬸笑吟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廳內眾人皆是一怔。岳府小姐?那可是岳元帥的千金!王氏連忙在沈芳攙扶下起身,沈芷、沈萱也趕緊跟著站起,臉上都有些局促不安。
門簾被一只素白的手輕輕挑起。陽光爭先恐后地涌入,勾勒出一個纖細卻挺拔的身影。
岳翎換下了練功的勁裝,穿著一身水藍色的交領襦裙,外罩一件素色半臂,烏發(fā)簡單挽了個髻,斜插一支白玉簪,清麗脫俗中透著掩不住的英氣。她臉上帶著明媚而真誠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目光清澈地看向上首的王氏。
“岳翎見過老夫人,見過幾位姐姐?!彼曇羟宕?,落落大方地行了個晚輩禮。
就在岳翎抬頭,目光與廳中諸人交匯,尤其是落在安靜站在一旁的沈萱臉上時——
轟!
沈翊只覺得一股電流瞬間貫穿了靈魂!遠在鄂州軍器監(jiān)的他,正對著新改進的火藥配方皺眉苦思,心臟卻毫無征兆地劇烈狂跳起來!眼前一陣恍惚,仿佛有另一個視角強行切入!
他“看”到了靜江府那間灑滿陽光的廳堂!
他“看”到了祖母眼中強忍的淚光和欣慰!
他“看”到了大姐沈芳的謹慎,二姐沈芷的怯懦!
他“看”到了三姐沈萱安靜站在那里,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愁和迷茫!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個剛走進來的、穿著水藍衣裙的少女臉上!
陽光勾勒著她飽滿的額頭,挺翹的鼻尖,還有那雙……那雙明亮、清澈、帶著好奇和善意望過來的眼睛!
林雨!
剎那間,時空錯亂!現(xiàn)代高鐵檢修車間里,林雨最后回頭那驚恐絕望的眼神;南宋流民營雨幕中,三姐沈萱那雙酷似林雨的絕望眼眸;還有此刻,眼前這雙屬于岳翎的、清亮有神、帶著鮮活生命力的眼睛!三雙眼睛,在沈翊混亂的意識中瘋狂重疊、旋轉、最終定格!
嗡——!
靈魂深處傳來一聲無法形容的嗡鳴!仿佛有什么至關重要的、斷裂的弦,在這一刻被強行接續(xù)!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酸楚、以及一種近乎宿命般的熟悉感,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沈翊!
他手中的火藥勺“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粉末撒了一地。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捂住了突然劇痛起來的胸口!那里,狼首紋身的位置,幽藍的光芒透過衣衫,仿佛在無聲地燃燒、咆哮!
遠隔千山萬水,兩個靈魂,因一雙跨越時空的、近乎相同的眼眸,產(chǎn)生了不可思議的共鳴。
靜江府廳堂里,岳翎也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仿佛被一道遙遠而熾熱的目光穿透。她下意識地抬手撫了撫心口,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