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細雨如絲,浸透了整座小鎮(zhèn)。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發(fā)亮,倒映著兩旁灰墻黛瓦的老屋。許永年的織坊里,十六張織機排開,此刻卻只有三張還在響動,聲音單調而疲弱,像是病榻上老人斷續(xù)的喘息。許永年坐在角落那張油光锃亮的木凳上,背微駝,正對著窗戶透進來的那點灰蒙蒙的光,瞇起眼睛,細細地補著一幅錦緞上的斷線。那錦緞攤開在他膝頭,紋樣是繁復的“落花流水”,粉色的花瓣在深淺不一的藍水上飄蕩,絲線在晦暗的光線下幽幽地閃著。
“東家,”染坊的吳掌柜裹挾著一股濕冷的潮氣鉆了進來,袖口和前襟濺滿了靛藍的斑痕,像潑灑的陳舊血跡,“這季的料子…怕是收不回了?!彼岩粡埲喟櫟募埛旁谠S永年手邊的織梭上,“洋布,又跌了。花色跟翻書似的,快得邪乎。那些大地方來的采辦,連看都不看一眼咱們的手工錦了?!彼曛郑曇魤旱煤艿?,帶著一種被雨淋透的寒氣和無可奈何的滯澀。
許永年沒抬頭,指尖捻著那根細若游絲的線頭,穩(wěn)穩(wěn)地穿過針鼻。針尖刺進緞面,只發(fā)出極輕微的“噗”一聲。他慢條斯理地問:“賬上,還差多少?”
“窟窿…怕是堵不上了?!眳钦乒竦穆曇舾土?,像嘆息,“工錢都欠了兩個月,那幾個老師傅家里,也快揭不開鍋了?!彼а埏w快地掃過那幾張還在運作的織機,上面織工的臉都隱在暗影里,只有梭子沉悶地來回撞擊,發(fā)出“哐當”、“哐當”的聲響,單調而沉重地敲打著這間彌漫著陳舊絲絮味道的屋子??諝饫锼坪醭粮≈床灰姷膲m埃,每一粒都壓得人胸口發(fā)悶。
許永年終于停下了針。他沉默著,目光投向窗外。雨絲密密地織著灰濛濛的網,籠罩著對面鋪子新掛出來的大幅招貼畫,畫上一個卷發(fā)、穿著洋裙、笑容僵硬的女人,正托著一匹亮得刺眼的機織花布,旁邊一行大字:“‘萬國牌’花洋布,新潮、便宜、永不褪色!”那鮮亮的色彩,如同一個刺目的傷口,灼燒著他的眼睛。他緩緩收回視線,落在膝頭那幅“落花流水錦”上,錦緞上粉色的花瓣,在昏暗中顯得格外脆弱。他伸出手,手指有些僵硬地撫過那冰冷的、光滑的緞面。
“散了吧?!痹S永年說,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冷硬的石頭砸進水里。
“東家!”吳掌柜猛地抬頭。
“把織機……劈了?!痹S永年的聲音依舊平直,聽不出波瀾,“給師傅們分了,當柴燒,抵點工錢。剩下的,賣了?!?/p>
“那…那染坊的缸,還有那些家什?”
“砸。”許永年只吐出一個字。他站起身,膝蓋上那幅“落花流水錦”無聲地滑落到地上,像一片凋零的葉子。他沒有去撿,徑直走到墻角。那里放著一盞積滿油垢的銅燈臺,燈油已快燃盡,昏黃的火苗在燈罩里微弱地跳動。許永年端起它,走到屋子中央?;椟S的光圈只能勉強照亮他腳下的一小片地面。他蹲下身,將燈臺湊近地面,然后,緩緩地、穩(wěn)穩(wěn)地,將它倒扣了下去。
“滋啦——”一聲輕響。燈油污濁地傾瀉出來,迅速在干燥的地板上蔓延開,火苗貪婪地舔舐著流淌的油跡,騰起一股帶著焦糊味的黑煙。那黑煙扭動著上升,觸碰到懸在半空中等待晾干的幾匹錦緞的下緣。先是細微的焦黃,接著迅速蔓延成丑陋的黑色窟窿,明亮的絲線在火焰中痛苦地卷曲、斷裂,散發(fā)出蛋白質燃燒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焦臭?;鸸庥吃谠S永年布滿皺紋的臉上,忽明忽暗,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燃燒的錦緞,瞳孔深處映著跳躍的火焰,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映不出半點光亮。吳掌柜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是被那濃煙嗆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許永年維持著那個蹲姿,直到那幾匹錦燒成幾片蜷縮的、冒著青煙的焦黑殘骸,火苗才漸漸無力地熄滅下去。他慢慢站起來,腿腳有些僵硬。他走到門口,撩開厚重的擋風棉簾,外面冰冷的雨氣撲面而來。他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
許家那兩進的老宅,驟然變得空曠而寂靜,像一個被抽干了血肉的巨大軀殼。腳步聲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回響,顯得格外刺耳。許永年整日坐在堂屋那張磨得發(fā)亮的太師椅上,目光常常落在墻上掛著的、祖上一位翰林公的親筆對聯上——“錦心織就千秋業(yè),巧手傳承萬代春”。紙色早已泛黃,字跡卻依舊遒勁。他看得久了,眼珠便像是嵌在眼眶里,一動不動,只有偶爾喉結會艱難地上下滾動一下。
女兒云娘十六了,出落得如同初春抽條的楊柳,眉目間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她變得越發(fā)沉默,走路總是踮著腳尖,仿佛生怕驚擾了這宅子里凝固的、沉重的空氣。她常常坐在自己廂房的小窗前,對著院子里那株開得寂寥的玉蘭,一坐就是半日,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根絲線。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爹,”這天午后,云娘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面進來,輕輕放在許永年手邊的茶幾上,碗里臥著一個荷包蛋,蛋白裹著蛋黃,邊緣微微焦黃,“趁熱吃兩口吧?!?/p>
許永年像是被這聲音從極深的水底喚回,眼皮顫動了一下,目光緩緩移向女兒,又落在她那雙骨節(jié)分明、指尖卻已磨得有些粗糙的手上。這雙手,本該在織機上飛動穿梭,如今卻只能做些漿洗縫補。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咕噥,像是嘆息,又像是某種東西碎裂的余響。
“云娘,”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像是許久未曾上油的木門軸,“爹…得出去一趟?!彼D了頓,渾濁的目光投向堂屋正中的神龕,那里供著許家世代相傳的、一尊尺許高的白玉送子觀音,玉質溫潤,雕工精湛絕倫,觀音的面容慈和寧靜,衣袂仿佛在微風中輕輕飄動。這是許家壓箱底的祖?zhèn)髦?,更是許永年父親臨終前緊緊攥著,親手交到他手里的?!叭ナ〕?,找路子。”他補充道,目光從觀音像上移開,落回女兒擔憂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給你…置辦點像樣的嫁妝。不能…不能委屈了你?!?/p>
云娘的手指猛地揪緊了衣角,指節(jié)泛白。她看著父親溝壑縱橫的臉,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爹…路上小心?!蹦锹曇糨p得像一片飄落的羽毛,帶著無法言說的沉重。
幾天后一個灰蒙蒙的清晨,許永年穿著一件漿洗得發(fā)白、卻依舊熨帖的舊青布長衫,抱著一個用厚厚藍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里面正是那尊沉甸甸的玉觀音。他踏上了去省城的烏篷船。船櫓在渾濁的河水中攪動,發(fā)出單調的“吱呀”聲。兩岸的風景在煙雨中模糊倒退,那些熟悉的桑林、水田、老橋,都籠在一片灰暗的水汽里,顯得陌生而遙遠。許永年抱著包袱,坐在狹窄的船艙里,背挺得筆直,目光越過船篷的縫隙,投向茫茫的水面,眼神空洞,仿佛魂魄早已離體,只留下一具硬撐著的軀殼。
省城的氣息撲面而來,是煤煙、人汗和廉價香粉混雜的濁氣。街道上,穿著洋裝、梳著油頭的男人,裹著旗袍、燙著卷發(fā)的女人,黃包車的鈴鐺,汽車刺耳的喇叭聲,匯成一股喧囂的洪流,沖擊著許永年的耳膜。他抱著藍布包袱,站在“四海通”當鋪那高得令人壓抑的柜臺前,像一株被狂風刮到陌生土地上的老樹。
柜臺后面坐著的朝奉,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精光閃爍。他慢條斯理地打開藍布包袱,捏起那尊白玉觀音,對著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線看了又看,手指在冰涼的玉面上摩挲著,指肚感受著每一道流暢的刻痕。半晌,他放下玉觀音,拿起一塊絨布,慢悠悠地擦拭著鏡片,眼皮也不抬:“東西嘛…是老東西。玉質嘛…也就那樣。如今這世道,兵荒馬亂的,誰還興供這個?”他拖長了調子,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挑剔,“死當,八十塊大洋?;町?,五十。要現錢,就這個數?!彼斐鰞筛种福诠衽_上敲了敲,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
許永年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墜入了冰窟。八十塊?他祖上傳下的寶貝,只值八十塊?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干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覺得一股腥甜的氣味涌了上來。
“這位老哥,”一個穿著半舊綢衫、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壓低聲音,帶著同鄉(xiāng)般的親熱,“可是急著用錢?這‘四海通’的朝奉,心黑著呢!好東西到了他們手里,都成了破爛?!彼榈乜粗S永年懷里的包袱,“不瞞您說,我認識一位專收古玉的洋行買辦,人家識貨,也出得起價。您這東西,到他那兒,少說值這個數!”他神神秘秘地伸出三根手指,又快速翻了一下——三百。
許永年灰暗的眼睛里,驟然迸出一絲微弱的光亮,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漂來的浮木。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包袱。
“信不信由您,”那綢衫男人湊得更近,聲音更低,“我也是瞧您老實,不忍心看您被坑。那買辦就在前面街口‘得意樓’等我回話呢,您跟我去瞧瞧?成不成,您自己拿主意?!?/p>
許永年看著眼前這張堆滿誠懇的臉,又回頭望了望那高高的、冷冰冰的柜臺。朝奉正蹺著二郎腿,悠閑地剔著指甲,仿佛他和他懷里的東西都不存在。那絲微弱的光亮在他眼中掙扎著,最終壓過了疑慮。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含混的“嗯”,腳步不由自主地跟著那綢衫男人,匯入了門外洶涌的人流。
“得意樓”的雅間里,彌漫著酒氣和油膩的菜香。一個穿著筆挺西裝、頭發(fā)梳得油光水亮、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男人早已等在那里。他自稱姓張,是“美利堅洋行”的買辦,操著一口夾生帶洋腔的官話。他接過許永年遞上的玉觀音,對著窗戶射進來的強光仔細審視,又拿出一個精巧的放大鏡,湊近了反復端詳,手指在玉像上細致地按壓、摩挲,動作顯得極為內行。他時而皺眉,時而微微點頭,口中不時發(fā)出“嘖嘖”的贊嘆。
“好!好!”張買辦終于放下放大鏡,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難得!難得一見的老玉!雕工也是頂尖的!許先生,您開個價?”他殷勤地給許永年倒了一杯茶。
許永年看著對方熱切的臉,心里那點希望像被吹鼓的皮球,一點點脹大起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報出了綢衫男人暗示的數字:“三…三百大洋?!?/p>
“三百?”張買辦挑了挑眉,隨即哈哈一笑,“許先生,實誠人!值!絕對值得起!不過…”他話鋒一轉,露出些許為難的神色,“我今天出來,身上帶的現錢不夠。這樣,我先付您五十塊定金,立個字據。您把東西留在我這兒,我立刻差人回洋行取錢,最多一個時辰,連本帶利給您送來!如何?”他掏出錢夾,拍出五張簇新的十元鈔票,又拿出紙筆。
許永年看著那五張嶄新的鈔票,又看看張買辦懇切的眼神和旁邊綢衫男人鼓勵的笑容。三百大洋!有了這筆錢,云娘的嫁妝,甚至…或許還能讓織坊喘口氣?他心頭滾燙,手指微微顫抖著,接過了那五張帶著油墨味的鈔票,又在那張寫著“暫押白玉觀音一尊,待付清余款二百五十大洋即贖回”的字據上,笨拙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鮮紅的印泥,像一滴凝固的血。
綢衫男人拍著胸脯:“老哥放心,我陪您在這兒等!張先生是體面人,說話算話!”他拉許永年坐下,又叫伙計添了茶水點心。
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天光漸漸暗淡。茶水涼了又添,添了又涼。雅間里的空氣變得滯悶。張買辦開始顯得焦躁,不停地看懷表,嘴里念叨著“辦事的人怎么還不回來”。終于,他猛地站起來:“不行,我得親自去看看!許先生,勞您再等等!王兄弟,你陪好許先生!”他急匆匆地抓起桌上的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雅間里只剩下許永年和那個姓王的綢衫男人。點心盤子早已空了。許永年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暈染開來。他幾次想開口詢問,那王姓男人卻只是笑著安慰:“快了快了,省城路遠,耽擱了也正常。喝茶,喝茶。”
又不知過了多久,跑堂的伙計探頭進來,臉上帶著一絲不耐煩:“二位爺,天快黑了,小店要打烊了。您看這賬……”
王姓男人這才如夢初醒般站起來:“哎呀,瞧我這記性!許老哥,您先坐著,我去問問掌柜,張先生是不是留了話?!彼掖易吡顺鋈?。
許永年獨自留在雅間里,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淵。他猛地抓起那張字據,沖下樓去。柜臺后,掌柜撥拉著算盤珠,頭也不抬:“什么張先生王先生?沒見著。雅間?就您二位一直坐著啊。賬還沒結呢,茶點錢,兩塊大洋?!?/p>
許永年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fā)黑。他攥著那張薄薄的字據,失魂落魄地沖出“得意樓”。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霓虹燈閃爍著妖異的光。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陌生的街道上狂奔,撞到了行人也渾然不覺,耳邊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他跑到那家“美利堅洋行”的門口,卻只看到一扇緊閉的、冰冷的鐵柵欄門,里面黑洞洞的。他發(fā)瘋似的捶打著鐵門,嘶啞地吼著:“開門!開門!我的玉!我的觀音?。 辫F門紋絲不動,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直抵心臟。只有幾個路人投來詫異或憐憫的目光,又匆匆走開。那五張簇新的十元鈔票,還揣在他貼身的衣袋里,此刻卻像五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渾身發(fā)抖。
不知在冰冷的鐵門前癱坐了多久,直到巡夜的警察用警棍敲著地面呵斥驅趕,許永年才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皮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回那條來時的小巷,找到那家最便宜的“悅來”小客棧。油燈如豆,光線昏黃搖曳,將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土墻上。他摸出那五張十元鈔票,又掏出那張寫著“暫押白玉觀音一尊”的字據,手指顫抖著,將它們并排放在骯臟的床鋪上。他死死地盯著,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渾濁的眼底布滿了血絲。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破舊的風箱在抽動。猛地,他一把抓起那張字據,用盡全身力氣撕扯!紙片碎裂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異常刺耳。他撕著,瘋狂地撕著,直到那張紙變成一堆細碎的雪片,紛紛揚揚地灑落在油膩的地面上。他喘著粗氣,佝僂著背,像一尊迅速風干、開裂的泥塑。
***
許家老宅的廳堂里,彌漫著一股廉價脂粉和塵土混合的怪異氣味。媒婆扭著肥胖的身軀,唾沫星子橫飛:“哎喲喲,許老爺,您可真是好福氣!陳家那后生,在洋行里做事,體面著呢!雖說年紀比云娘大上幾歲,可年紀大會疼人??!陳家說了,彩禮這個數!”她伸出兩根胖短的手指,在許永年面前得意地晃了晃,“二十塊現大洋!外加兩匹頂好的‘萬國牌’花洋布!嘖嘖,這排場,這誠意!”媒婆的聲音又尖又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喜慶。
許永年坐在太師椅上,背脊挺得僵直。他身上那件半舊的深藍色長衫洗得有些發(fā)白,袖口磨出了毛邊。他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瞼下的肌肉在不易察覺地微微抽搐。他枯瘦的手指放在膝蓋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
“爹…”云娘站在角落里,聲音細若蚊蚋。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舊襖,雙手緊緊絞著衣角,指節(jié)發(fā)白。她飛快地抬眼看了父親一下,又迅速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垂著,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發(fā)出聲音。
媒婆的笑聲更響亮了,仿佛已經看到了紅彤彤的謝媒錢:“許老爺,您倒是給個痛快話呀?這么好的親事,打著燈籠都難找!陳家那邊還等著回信兒呢!”
許永年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了一塊滾燙的硬物。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僵硬得仿佛脖頸生了銹。這一個“好”字,仿佛用盡了他殘存的最后一絲氣力。媒婆得了準信,喜笑顏開地扭著腰走了,留下一屋子令人窒息的香氣。
廳堂里只剩下父女二人。死寂重新籠罩下來,比剛才更加沉重。窗外的老玉蘭樹在風里搖晃著枯枝,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像是在低泣。許永年依舊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坐姿,目光空洞地落在腳下青磚的縫隙里。過了許久,他才像從一場大夢中驚醒,慢慢地、艱難地站起身。他佝僂著背,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向自己那間幽暗的內室。
云娘站在原地,看著父親那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幾分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后,眼淚終于無聲地滑落下來,一滴,又一滴,砸在她緊攥著衣角的手背上,冰涼。
許永年摸索著,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舊樟木箱子。他顫抖著手打開銅鎖,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箱子里,整整齊齊疊放著一匹錦緞。正是那幅“落花流水錦”。粉色的花瓣在深藍淺藍的水波紋上飄蕩,在昏暗的光線下,那些絲線依舊閃爍著內斂而堅韌的光澤,只是錦緞的邊緣,有幾處不易察覺的、用極細密針腳修補過的痕跡——那是他當年在織坊油燈下,一根一根絲線挑出來補好的。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撫過那光滑冰涼的緞面,撫過那些細密的、精致的纏枝蓮紋。指腹下傳來的觸感,是冰冷的、光滑的、屬于過去的記憶。他枯瘦的手指在那片冰冷的華美上停留了很久,然后,極其緩慢而鄭重地,將整匹錦緞抱了出來。
云娘出嫁那天,天陰得像一塊濕透的灰布,沉沉地壓在頭頂。沒有吹打,沒有花轎。一輛租來的、半舊的洋車(黃包車)停在許家老宅斑駁的門檻外。車夫穿著汗?jié)n的短褂,不耐煩地用腳點著地。
陳家派來的一個穿著干凈布褂的年輕后生,算是迎親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機械地催促著:“云姑娘,時辰不早了,請上車吧?!?/p>
云娘穿著一身半新的紅布襖裙,是許永年用最后一點錢趕著做的,針腳有些粗糙。她臉上薄薄地施了一層粉,卻掩不住眼底的紅腫。她低著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家門。許永年跟在女兒身后,手里緊緊抱著一個藍布包袱。那包袱不大,卻似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抱著,手臂微微發(fā)抖。他走到洋車前,嘴唇哆嗦著,將那個藍布包袱,極其鄭重地、小心翼翼地塞到女兒懷里。
“拿著…云娘…”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這是…爹給你的…壓箱底…”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帶著沉重的喘息。
云娘抱著那個包袱,指尖能感受到里面布匹的輪廓和冰涼光滑的質感。她抬起頭,看著父親溝壑縱橫、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眼淚瞬間又涌了上來,在眼眶里打轉。她用力咬住下唇,把那聲嗚咽硬生生憋了回去。
“爹…”她哽咽著,只吐出一個字。
“走吧…走吧…”許永年擺擺手,別過臉去,不再看女兒。他的肩膀劇烈地聳動了一下,又被他強行壓抑住。
云娘抱著包袱,坐上了洋車。車夫吆喝一聲,拉起車把。車輪碾過潮濕的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而沉悶的“咕嚕”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巷口迷蒙的雨霧里。
許永年依舊站在老宅門口那高高的石階上,像一截枯死的樹樁。冰冷的雨絲斜斜地打在他臉上、肩上,他渾然不覺。他的目光死死追隨著洋車消失的方向,直到那點影子徹底被灰暗的雨幕吞噬。巷子里空蕩蕩的,只剩下雨打屋檐的滴答聲,單調而冰冷。他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抹過自己的眼睛,濕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然后,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步履蹣跚地挪進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黑漆大門里。背影佝僂得如同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大山。門,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外面濕冷的世界。
***
陳家院子不大,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尿布和廉價肥皂混合的味道。云娘過門后,很快就顯了懷。她坐在院子里一張小竹凳上,身邊放著一個大木盆,里面堆滿了小山似的、五顏六色的臟衣服。她挽著袖子,露出一截細瘦的手腕,用力搓洗著。水很涼,手指被泡得發(fā)白起皺。
她的婆婆,一個顴骨很高、嘴唇薄薄的婦人,抱著一個剛滿月的、哇哇啼哭的嬰兒從屋里走出來。嬰兒裹在一條顏色俗艷的碎花小被里,小臉哭得通紅。
“嚎!嚎什么嚎!餓死鬼投胎?。 逼牌挪荒蜔┑仡嵵⒆?,尖利的聲音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蕩,“云娘!手腳麻利點!洗完了趕緊去灶上把米下了!一天天磨磨蹭蹭的,當自己是少奶奶呢?”她斜睨著兒媳,眼神刻薄。
云娘低著頭,手上的動作加快了些,搓衣板發(fā)出更急促的“嚓嚓”聲。水珠濺到她臉上,和汗水混在一起。
婆婆抱著哭鬧不止的嬰兒在院子里煩躁地踱步,嘴里不停地數落抱怨。孩子的哭聲非但沒停,反而越發(fā)響亮刺耳,小臉憋得發(fā)紫,兩條小腿在襁褓里亂蹬。
“作孽喲!小討債鬼!尿了!又尿了!”婆婆突然尖叫起來,手忙腳亂地想把濕透的襁褓解開。孩子的哭聲更加凄厲。她手忙腳亂地解開襁褓,果然,里面的小褲子也濕透了。她氣急敗壞地沖著云娘吼:“死杵著干嘛?還不快去找塊干布來!要凍死我大孫子??!”
云娘慌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起身跑回自己那間窄小的廂房。她打開陪嫁來的那個舊箱子,急切地翻找著。箱子里大多是些半舊的衣物。她的手在箱底摸索著,指尖觸到了一塊冰涼、光滑、厚實的布料。她愣了一下,隨即用力將那東西抽了出來。
正是那匹“落花流水錦”。
粉色的花瓣,深深淺淺的藍色水波紋,細膩到極致的纏枝蓮紋……在昏暗的廂房里,這些華麗的圖案仿佛帶著某種遙遠而不真實的微光。云娘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那冰涼光滑的緞面上停留了一瞬。就在這一瞬,外面婆婆尖利的叫罵如同鞭子般抽打過來:“磨蹭到幾時?等著給你兒子收尸?。繘]用的東西!”
這聲叫罵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云娘眼中剛剛升起的那一絲茫然和遲疑。她猛地驚醒,眼神里的那點微光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麻木的、習以為常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本能的順從。她不再看那錦緞一眼,仿佛它只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布。她毫不猶豫地雙手用力,“嗤啦——”一聲裂帛的脆響!那堅韌的、交織著無數心血的絲線,在她手中應聲而斷。華麗的錦緞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她又用力扯了幾下,扯下長長一條。
她拿著那條剛從華美錦緞上撕下的布條,快步走出廂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隨手拿了一塊抹布。她走到婆婆身邊,將布條遞過去。
婆婆正手忙腳亂,看也沒看,一把抓過那布條,嘴里還罵罵咧咧:“廢物點心!拿塊布也這么慢!”她三下五除二,用那撕下的錦緞布條裹住了嬰兒濕漉漉的下身。粉色的落花,藍色的流水,精致繁復的纏枝蓮紋……此刻全都扭曲地纏繞在嬰兒粉嫩的小屁股上,很快,就被新涌出的、帶著奶腥氣的溫熱尿液浸濕了一大片。深色的尿漬迅速在那些象征著永恒和美好的纏枝蓮紋上洇開、蔓延,像一種無聲的褻瀆和吞噬。嬰兒似乎舒服了些,哭聲漸漸弱了下去,只剩下委屈的抽噎。
婆婆這才低頭看了一眼手里剩下的布條,又摸了摸那裹在孫子屁股上的布料,臉上露出一絲驚訝:“咦?這布…摸著倒厚實,滑溜溜的,吸水性還成?”她用手指捻了捻布料,又用力搓了搓,“嗯,比那粗布片子軟和多了,不硌肉?!彼樕夏屈c刻薄竟奇異地緩和了些,甚至帶上了點滿意的神色,對著還在抽噎的孫子念叨:“哦哦,不哭不哭,奶奶給你裹上軟和布了,比那粗拉拉的尿片子強!”
她抬眼看向云娘,語氣竟破天荒地緩和了少許:“箱子里還有這種布沒?看著不咋起眼,倒還頂用。都找出來,撕了給你兒子當尿布,這布牢靠。”
云娘站在濕冷的院子里,手指上還殘留著搓洗衣物的涼意和皂莢的澀味。她聽著婆婆的話,目光落在兒子屁股上那塊迅速被尿液浸透的錦緞上。粉色的花瓣被染成了深褐色,精致的纏枝蓮紋在尿漬中模糊、扭曲。她看著那刺眼的一片濕濡,眼神空洞,沒有任何波瀾。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極輕、極緩地,點了一下頭,嘴里含糊地應了一聲:
“嗯…這布,牢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