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前給全村下了詛咒。葬禮那天,一個穿血紅嫁衣的女人撐著紅傘站在墳山路口。
“我來替婆婆抬棺?!彼涞氖挚圩∥业母觳病?/p>
村民卻瘋狂阻攔:“她是獻(xiàn)祭給山神的祭品!她會害死所有人!”紅綢突然從她的袖中飛出,
將在場所有村民的脖子死死勒住。她貼著我的耳垂笑:“想活命?就跟我走。
”大雨像老天爺憋了許久的淚,砸在老家青石巷污濁的坑洼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也濺在我褲腿上,留下洗不凈的泥點(diǎn)。我在濕漉漉的人群里費(fèi)力穿行,
肩上扛著那個鼓鼓囊囊的尼龍編織袋。城里回來的光鮮早就被這雨水和泥土打回了原形,
只剩下長途硬座帶來的肩背酸痛和心頭那片說不出的沉悶。老家有白事,按規(guī)矩,
得自己帶被褥回去用。誰家都沒多余的鋪蓋給你這個“外人”,
哪怕你血管里流著這條巷子的血。村東頭的阿旺叔看見我,那臉?biāo)查g黑得像灶臺的鍋底,
仿佛我不是奔喪的,倒像是來討債的仇人。旁邊那些裹著膠布雨披的叔伯嬸子,
眼神也都木木的,看我和看個陌生人沒兩樣。這感覺,鈍刀子割肉似的。
空氣里那股混合著潮濕、霉味、煙灰的熟悉又陌生的氣味,直往鼻子里鉆。
堂屋里架起了棺材。暗沉的厚木料,冷冰冰地擱在兩條舊長凳上。
我爸——村里人都叫他張木匠,佝僂著腰立在棺材頭邊,整個人像一塊徹底吸飽了水的朽木。
我媽躺在臨時支起的草鋪上,瘦得脫了形,臉蠟黃蠟黃的,只有深陷的眼窩偶爾轉(zhuǎn)動一下,
表明里面還囚著一個掙扎的生魂?!斑h(yuǎn)娃……回了?
”氣若游絲的聲音從那堆枯草一樣的頭發(fā)里飄出來。“媽!” 我喉嚨發(fā)緊,
一步搶到草鋪前,“我回了!”蹲下身,握住她干枯得像枯枝的手,冰冷冰涼的。
她似乎用盡力氣擠出一絲模糊的笑紋,
眼里的渾濁努力聚焦在我臉上:“好……好……聽…聽說……沒?”我心里一沉,
莫名不安:“聽說啥?”她的嘴角艱難地、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彎,
像要竭力模仿一個安心的表情,但那笑容還沒來得及成形,就迅速被更深的痛苦扭曲了。
“我…不怨他們了……”她喉嚨里發(fā)出風(fēng)箱般的嘶響,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在刮骨頭,
“……都…都算清了……”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堂屋黑黢黢的房梁,
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燃燒,“我……都看見了……”什么?!看見了什么?
話音猛地卡在喉嚨深處,她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一瞬間擴(kuò)張到極致,
充滿了純粹的、冰涼的恐懼。那種恐懼仿佛有形質(zhì)的寒冰,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
凍得我渾身血液都差點(diǎn)凝固?!鞍 ?!”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從她肺葉深處炸開,
枯瘦的胳膊竟爆發(fā)出駭人的力氣,死死反扣住我的手腕!骨頭都快被捏碎了!“來了!
來了——”她喉嚨里嗬嗬作響,是垂死野獸的威脅,卻充滿了絕望的意味。
她的頭瘋狂地左右扭動,仿佛想掙脫某種無形的、纏繞在脖子上的東西,
身體在單薄的棉被下劇烈地抽動,“神……兵!
五猖兵……馬……抬我……索命來——”她枯黃的臉龐在劇烈痙攣中徹底變形,
眼珠極度驚恐地向上翻去,只留下大片駭人的眼白,如同蒙上了一層灰翳。“媽!
”我被那非人的力氣甩得一個趔趄,腦子里轟的一聲,只剩下空白和冰冷的恐懼。
“快來人?。 蔽业暮奥曌苍谔梦荼涞拇u墻上,又彈回來,干澀無力。
幾個守夜的叔伯聞聲沖了進(jìn)來。就在他們沖進(jìn)來的前一秒,母親猛地一挺,
喉嚨深處發(fā)出最后一聲短促、幾乎窒息的抽氣。那只死命扣著我手腕的手,
倏然間失卻了所有的力道,頹然地落回鋪著稻草木屑的草堆里,手指古怪地扭曲著,
像被折斷的蘆葦。屋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屋檐雨水砸在青石板天井里的滴答聲。她不動了。
空洞的眼睛大大地睜著,朝著屋頂那條最深的黑暗縫隙。凝固在臉上的,
是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混合著無邊的恐懼,
卻又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類似解脫的快意。我爸張木匠,就站在棺材那頭。
從母親開始尖叫到咽下最后一口氣,他那張刻滿風(fēng)霜的老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沒有悲傷,沒有恐懼,甚至連一絲該有的震動都沒有。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具迅速變得冰冷僵硬的軀體,眼神渾濁得像兩口枯井,
仿佛早就知道這一切會發(fā)生,早已接受了這一切。三天后的送葬隊(duì)伍在山路上艱難蠕動。
抬棺的八個本家兄弟喘著粗氣,額頭上青筋暴起,腳下是雨后濕滑的黃泥漿,
一步一個沉重濕滑的腳窩。鉛灰色的云層死死壓著遠(yuǎn)處的山頭,空氣粘稠悶熱,
彌漫著揮之不去的土腥味和紙錢香燭燃燒后散出的煙氣。沒人高聲哭喪,
只有低低的、象征性的嗚咽被沉重步履帶起的喘息聲壓著。隊(duì)伍挪到老鷹巖的拗口時,
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山路陡峭又濕滑,整個隊(duì)伍被拉扯得慢了下來。
就在隊(duì)伍有些松散地靠在石壁下歇?dú)獾漠?dāng)口,所有低微的嘈雜聲都停下來了,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突然扼住了喉嚨。空氣一下子變得凝固冰冷,
雨絲落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就在隊(duì)伍前面十幾米遠(yuǎn),
那條通往亂葬崗的、被雨水泡得泥濘發(fā)白的岔路口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個影子。一個女人。
一身血紅——鮮紅刺目的嫁衣,寬寬大大,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式樣。
雨水順著嫁衣繁復(fù)的刺繡紋路流下,像淌著血淚。唯獨(dú)她撐在頭頂?shù)哪前延图垈悖?/p>
是同樣刺眼的、不透一絲雜色的紅。她就那么靜靜地站著,臉藏在傘下的影子里,看不真切。
雨水在她腳下的泥地里砸出小小的水坑。整條送葬的隊(duì)伍,所有喘息、嗚咽,
連同抬棺人腳底踏進(jìn)泥濘的聲音,全都詭異地消失了。
只有雨點(diǎn)擊打在紙傘、樹葉、泥土上的沙沙聲被無限放大,鉆進(jìn)每個人的耳朵里。寒意,
刺骨的寒意,像是貼著脊梁骨竄上來的毒蛇,瞬間凍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母親臨死前那聲撕裂肺部的尖叫——“來了!神兵!
命來——”——那個充滿絕對驚懼的、凝固在死亡瞬間的詭異笑容——潮水般涌進(jìn)我的腦海。
那個女人撐著紅傘的影子,像一根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混亂的意識里。
幾個抬棺的本家壯漢臉色煞白,互相使著眼色,腳下不由自主地往后縮。
周圍那些原本木然或悲哀的叔伯嬸子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點(diǎn)人色,
驚恐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蔓延。是她?!難道是母親“看見”的那個東西?
那個帶來死亡恐懼的……隊(duì)伍徹底停住了,像個僵死的蟲。泥水冰冷地漫過我的鞋幫,
濕透的褲管緊貼在腿上,寒氣蝕骨。沒人敢再往前挪一步,空氣沉重得能壓塌人的脊梁骨。
每個人粗重的呼吸在寂靜中異常清晰,透著相同的、壓抑到極點(diǎn)的恐懼。幾百米外,
就是老鷹巖頂那片長滿衰草的亂葬崗,幾個已經(jīng)挖開的黑黝黝的坑像巨獸張開的口。
一把紅傘,一件血嫁衣,阻斷了通向祖墳的路。時間被這冰冷的紅徹底凍僵了。
送葬的隊(duì)伍在泥濘里紋絲不動,如同一群被雨淋透的、驚懼的木偶。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個撐紅傘的女人身上,每一個眼神里都淬滿了根深蒂固的恐懼,
連帶著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都顯出異樣的陰森。那血紅的傘動了。極其緩慢地,
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向上抬起。一張臉,緩緩地從傘的陰影下抬了起來。
沒有表情,是那種徹底的、被時光和苦難磨盡了一切生氣的空白。整張臉孔是駭人的白,
那不是白皙,是接近死亡的、毫無血色的石灰白。尤其襯得眉宇間那一塊朱砂點(diǎn)下的印記,
紅得簡直像是在滴血,妖異得刺目。那點(diǎn)鮮紅在死白的面孔上跳躍、燃燒。
死寂里倒抽冷氣的聲音分外清晰,像是刮過鐵片。血紅的油紙傘被那慘白的手輕輕挪開。
傘下的身影完整地顯露出來。褪色的青石板老路被雨水沖刷得微微反著冷光,
一身大紅繡金的嫁衣在這樣的光線里,詭異得觸目驚心。
她似乎無視了前面這百十號人充滿恐懼的目光,邁開了步子。動作很平穩(wěn),沒有趔趄。
那雙踩在爛泥里的布鞋,是大紅色的,也沾滿了泥污。她一步步朝著送葬的隊(duì)伍,
朝我這邊走過來。人群起了騷動,像瀕死的魚群被投入熱油鍋。有人下意識地想往后退,
卻被后面的人擋住,推搡著發(fā)出壓抑的驚呼。抬棺的幾個本家腳底像生了根,
沉重棺木壓在他們肩上的分量仿佛瞬間增加了幾倍,
粗壯的胳膊繃緊的青筋似乎都因恐懼而微微顫抖。她走得很直接,
穿透了所有凝固在空氣里的目光和驚懼,徑直走到了隊(duì)伍前面,停在了我面前三步遠(yuǎn)的地方。
距離太近了,我終于看清那雙眼睛——黑得沒有底,眼白分布卻少得異樣,
給人一種冰冷、非人、無法穿透的深淵感。那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臉上。不是哀戚,不是憎恨,
也并非求助,更像在……確認(rèn)什么東西。死白如紙的臉上,
那雙奇異的、黑多白少的眼睛牢牢鎖住了我。我媽臨死前那只死死掐著我胳膊的手,
那聲撕裂夜空的尖叫,瞬間又在我骨頭縫里尖叫起來。頭皮發(fā)炸,后背像被冰水浸透了,
寒意嗖嗖地往上躥。就在我快要被這死寂和女人身上的冷意凍僵喉嚨的時候,她開口了。
聲音很奇特,不高不低,平得像磨光的青石板,聽不出絲毫哭葬該有的悲意,
反而帶著一種穿透嘈雜的古怪清晰?!拔襾硖嫫牌盘Ч?。”她說完,
冰冷僵直的手臂就朝我伸了過來?!皾L開——!
”阿旺叔炸雷似的暴吼在凝固的人群前方炸開,像一根燒紅的鐵釬捅破了冰冷的油膜。
這一聲驚醒了僵直的人群?!安荒茏屗龉撞?!更不能碰遠(yuǎn)娃!”村西頭的七阿公,
嗓門尖利得變了調(diào),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干枯的手指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剛才還因恐懼被壓抑住的嘈雜瞬間翻涌上來,
充滿了恐慌的呵斥聲、阻擋聲此起彼伏,形成一道無形的、洶涌的堤壩?!皾L回去!
你已經(jīng)是山神的人了!”“臟東西!走!滾出我們這里!”“喪門星!你想害死全村人嗎?!
”“誰準(zhǔn)你跑出來的?滾回你的山頭去!”一張張平日里或木訥或帶著點(diǎn)客氣的臉,
此刻全都扭曲了,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厭惡和恐懼。
他們的吼叫匯成一片巨大的、排斥的洪流,
朝著那個孤零零站在泥水里的紅色身影無情地沖刷過去。
連抬棺的壯漢們都下意識地再次握緊了肩杠,粗壯的臂膀更用力地繃起,
似乎那口裝著亡者的棺材是抵御這紅傘女人的最后屏障。泥濘里,
眾人混亂推搡的腳不斷后退,試圖離那抹刺目的紅更遠(yuǎn)一些。
我被這驟然爆發(fā)的洶涌惡意和恐懼包圍著,幾乎喘不過氣。腦子里嗡嗡作響,
母親臨終前的尖叫和蘇家墳的傳說碎片攪在一起。下意識地,我側(cè)了側(cè)身,不是完全避開,
而是退開了半步,在她那條伸出的胳膊和我抬棺的左臂之間,留下了一個微妙的空隙。
仿佛一個無聲的默許。她像是得到了指令的提線傀儡,那只僵硬得毫無活人氣的手,
毫不猶豫地穿過那個空隙,冰冷如鐵鉗的手指猛地鉗住了我的左邊胳膊!刺骨的寒意,
瞬間穿透濕透的夾克袖子,狠狠刺進(jìn)了我的皮肉骨頭里。那不是活人該有的溫度,
倒像是從墳堆里剛爬出來,吸飽了黃泉水的泥。這股冰冷直沖腦門,激得我一個劇烈的哆嗦,
全身汗毛瞬間倒豎。“松手!”我猛地抽氣,下意識地想甩開那只禁錮著我的冰冷鐵爪。
驚駭壓過了恐懼,這一下用了全身力氣。但那五根嵌進(jìn)我手臂皮肉里的冰涼手指,紋絲不動。
那只手的力氣大得異乎尋常,如同一條鋼鐵澆筑的捕獸夾。幾乎在我掙扎的同時,
她那平板的、毫無起伏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清晰地刺穿了人群的噪雜喧囂。不是對我,
而是對著所有阻擋她的人:“命數(shù),到了?!痹捯袈湎碌乃查g,
她寬大的、血紅的袖管猛地一震!一片刺目的紅云毫無預(yù)兆地爆開!根本不是布!
仿佛有生命一般,數(shù)十條猩紅刺眼的綢帶,帶著一種詭異的柔韌和迅捷,
如同被賦予了意志的赤練毒蛇,從她血紅嫁衣的袖口和衣擺下方暴射而出!“嗖嗖嗖嗖——!
”破空之聲令人頭皮發(fā)麻!這些詭異的綢帶像毒蛇般精準(zhǔn)地找到了目標(biāo)——它們凌空飛竄,
繞過抬棺的木杠,越過前頭阻擋的阿旺叔,無視驚恐的人群縫隙,如同長了眼睛的索命符!
幾乎在所有人驚恐的尖叫聲卡在喉嚨里的同時,
那幾十條猩紅的綢帶已然在半空中靈巧至極地分叉、扭動,
瞬間套向了每一個還在張嘴咒罵、驚叫的村民的脖子!冰冷。粘膩。如蛇纏頸!
紅綢帶勒緊的瞬間,所有咒罵、呵斥、哭嚎,全部被強(qiáng)行掐斷,
變成了驚恐萬狀的“嗬…嗬…”聲。雨聲中,頓時只剩下無數(shù)痛苦而短促的嗬嗬喘息。
剛才還無比喧囂的泥濘路口,霎時間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
所有聲音——驚叫、咒罵、嗚咽、抬棺木杠的摩擦聲——全部消失了。
只剩下窒息般的、帶著死亡恐懼的“嗬嗬”聲,如同瀕死的獸群,從四面八方涌過來,
淹沒了我所有的聽覺。我僵在原地,呼吸都差點(diǎn)停止。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周圍那些平日里熟悉的、甚至帶著血緣關(guān)系的面孔,此刻都扭曲成極其陌生和恐怖的模樣。
他們的眼球因極度驚恐和缺氧而暴凸著,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那個穿著血嫁衣的女人,
眼珠子恨不得要脫眶而出。臉色是醬紫的,青筋從額頭、脖子上像藤蔓般猙獰地暴凸出來。
幾十條猩紅的綢帶死死勒在他們的脖子上,陷進(jìn)了皮肉里。
那些粘膩的紅綢像吸飽了血的毒蛇,在村民的皮膚上蜿蜒,
襯得他們絕望掙扎的臉色如同厲鬼。這根本就不是抬棺!這是屠殺!無聲而詭異的屠殺!
我胃里一陣翻攪,幾乎要嘔吐出來。就在這毛骨悚然的寂靜里,
一個幾乎要撕裂耳膜的尖叫穿透了雨幕和窒息的嗬嗬聲:“蘇月——?。?!”是阿旺嫂。
那聲音像是一塊金屬板被強(qiáng)行撕裂時發(fā)出的噪音。隨著她的尖嚎,
勒在她脖子上的那條紅綢瞬間繃得更直,死死勒進(jìn)了她的皮肉!她的眼珠幾乎要被擠出眼眶。
下一秒,阿旺嫂被血紅的綢緞勒得凸出眼眶的眼珠死死釘在那個撐傘的女人身上,
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嘶聲裂肺地吼出了下半句:“——你是獻(xiàn)祭給山神的祭品!
你回來是要害死我們所有人?。 彼哪樢驑O度缺氧和巨大的恐懼扭曲得不成人形,
“山神……會發(fā)怒的!全村……都要給你陪葬?。?!”“山神的新娘!
”一個沙啞變調(diào)的嘶吼從張木匠身邊傳來,是我們本家的三叔公,
他枯樹皮一樣的臉上漲成了可怕的豬肝色,“蘇月…你是給山神點(diǎn)過名的新娘!
你該爛在山里??!回來作孽??!”阿旺嫂和三叔公被勒得幾乎要斷氣時擠出的嘶吼,
像兩顆滾燙的烙鐵,狠狠砸在我的太陽穴上,燙穿了模糊的記憶層。蘇家墳!
蘇家墳的“新娘”!我們村往上幾十里的大山深處,
有個早已人去屋塌、被雜草藤蔓徹底淹沒的廢村,就叫蘇家墳。小時候在田埂上瘋跑,
聽大人用壓低的、帶著忌諱的聲音提起過那個地方。他們說,
那里的人早年間得罪了“五猖山神”,遭了“兵亂”,整個村子被什么“五猖兵馬”踏平了。
剩下的殘存的人,逃無可逃,只能絕望地用最古老也是最血腥的祈禳——活人祭!那個祭品,
就是山神點(diǎn)名的“新娘”!每一代,或是數(shù)年,在災(zāi)厄頻發(fā)、山神“震怒”的時候,
就由一個特殊的人選——儺師,戴上沉重的木刻“五猖神”面具,跳起詭秘的儺舞,
最后在煙霧繚繞中直指那個被“山神”選定的人。那個人,穿上一身血紅的嫁衣,
被送到村口山崖下的深潭邊。然后……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她會被沉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之下,
成為平息山神怒火的獻(xiàn)祭品。“新娘”……蘇月?!這就是“新娘”?
那個本該沉在冰冷深潭下的、獻(xiàn)給山神的“新娘”?!她怎么會在這里?!
穿著出嫁時的血色嫁衣,撐著一把紅傘?誰給她的膽子回來?!她難道不知道,
對于已經(jīng)獻(xiàn)祭出去又被認(rèn)定的“新娘”,村民們只有唯一的態(tài)度嗎?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倒灌進(jìn)來,瞬間把我浸透,四肢百骸都僵硬得動彈不得。
這根本不再是傳說,是詛咒本身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山神新娘的“命數(shù)”,到了。
蘇月站在那片混亂的中心,像一尊冰雕。雨水沿著慘白的臉頰滑落,沿著下巴滴落,
砸在泥濘里,無聲無息。
周圍那些被紅綢死死勒住脖子、眼球暴凸、發(fā)出瀕死般嗬嗬聲的村民,她仿佛全然看不見。
那雙奇異冰冷的眸子,再次直勾勾地轉(zhuǎn)向我。勒在我手臂上的那只冰冷鐵爪般的鉗子,
無聲地收緊,傳遞來一股不容置疑的、要帶我離開的拉扯力量。我像被電擊般猛地一個激靈,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逆流著涌向大腦。下意識地,我左腳蹬住了一塊微微露出泥漿的石塊,
肩膀抗拒地向后沉下去,拼盡全力對抗那股冰冷又巨大的牽引力。“等等!
”喉嚨里火燒火燎,聲音嘶啞得幾乎劈開,“什么命數(shù)?!你要帶我去哪?
我媽…我媽的死是不是…?!”無數(shù)的疑問堵在胸口,最后變成語無倫次又帶著哭腔的嘶吼。
那只鉗著我的冰冷手臂沒有半分松動,
反倒是勒在我自己脖子上那條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粘膩紅綢,猛地向外一扯,勒得更緊了!
一股強(qiáng)烈的窒息感瞬間扼住了我的喉嚨!
“呃……”冰冷的死亡氣息透過那浸滿雨水的紅綢滲進(jìn)皮膚里。
她那張死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只有那道血紅的印跡,在灰蒙蒙的雨幕背景下,
亮得如同淬火的針尖。她的嘴唇微微向上彎起一絲極細(xì)小的弧度,
凝固成一個仿佛來自地獄的、沒有絲毫暖意和人情味的假笑。帶著窒息,
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貼到了我耳畔。冰冷的氣息掃過我的耳廓皮膚,
激起一陣生理性的痙攣和冰冷的絕望?!跋牖蠲?,”她的聲音低啞、平板,
像用粗糲的砂紙在摩擦朽木,“就跟我走?!蹦锹曇翥@進(jìn)耳膜的同時,
那股原本只是拉扯的冰冷力量陡然爆發(fā)!她的身體像有千鈞之力,猛地拽著我的胳膊,
把我整個人朝她身后那條岔路狠狠一甩!我就像一袋沉重的垃圾,重心猛地偏移,
腳下那片濕滑的爛泥瞬間背叛了我支撐的力道?!鞍 ?/p>
雨、泥濘、扭曲驚駭?shù)娜四?、不遠(yuǎn)處張木匠那刻板得如同木刻的臉——都在急速旋轉(zhuǎn)、顛倒!
接著,一片混雜著腐敗落葉和土腥味的冰冷狠狠地撞上了我的側(cè)臉、我的肩膀!
冰冷的泥漿瞬間糊住了我的眼睛、鼻子和嘴!濕滑又沉重的泥土禁錮了我的身體。
“嗬……唔……” 泥水嗆進(jìn)了我的鼻腔和喉嚨,火燒火燎地痛!我拼命扭動身體,
試圖在粘稠冰冷的泥漿里翻過身來。窒息和冰冷的恐懼讓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掙扎。
就在我臉陷在泥里無法呼吸的當(dāng)口,背上猛地壓上了一道更沉的力!
一個帶著同樣泥水和冰冷硬邦邦的東西,狠狠地、毫不遲疑地砸在了我的背心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