頒獎典禮后臺的香檳塔折射著水晶吊燈炫目的光,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香水、發(fā)膠和虛偽寒暄的味道。林悅穿著一身借來的、并不十分合身的銀色亮片禮服,像一尾誤入奢華魚缸的、帶著泥腥氣的溪魚,局促地站在角落里。
“林悅!恭喜恭喜!”趙明遠滿面紅光地擠過來,手里端著兩杯香檳,硬塞了一杯給她,“年度最佳新人!新銳創(chuàng)作歌手!雙料?。∵@下徹底火了!”
香檳氣泡在杯壁上快速升騰、破裂,發(fā)出細微的嘶聲。林悅勉強接住,冰涼的杯壁激得她指尖一顫。她的首張專輯《塵光》發(fā)行不到三個月,銷量像坐上了火箭,主打歌《裂縫里的花》更是霸占各大音樂榜單榜首數(shù)周,橫掃數(shù)個頗具分量的音樂獎項。一夜之間,她不再是那個在商場中庭破音的“洗車妹歌手”,而是炙手可熱的樂壇新星。
“謝謝趙哥?!绷謵偟穆曇粲行┌l(fā)緊,喉嚨深處殘留著頒獎禮上演唱后的干澀微痛。她看著趙明遠興奮得發(fā)亮的眼睛,里面映滿了商業(yè)價值的計算。
“謝什么!是你自己有本事!”趙明遠用力拍著她的肩,力道大得讓她晃了一下,“剛接到消息,又有三個代言找上門,一個國民飲料,一個手機,還有一個輕奢護膚!乖乖,你這身價可是坐著火箭往上躥啊!公司已經(jīng)在給你談更好的宿舍了,配車也馬上到位!熬出頭了悅悅!”
他滔滔不絕地描繪著更輝煌的前景,聲音淹沒在后臺鼎沸的人聲里。林悅的目光卻有些失焦。她看著那些穿梭而過的、妝容精致、談笑風生的明星藝人,看著他們被助理、經(jīng)紀人、媒體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感覺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這光鮮亮麗的名利場,像一個巨大而陌生的迷宮。
“哎呀!林悅!可算找到你了!”一個穿著時髦套裝、妝容一絲不茍的女人端著酒杯快步走來,臉上堆滿熱情的笑容,“我是《風尚周刊》的副主編Lisa!恭喜獲獎!你今晚的表現(xiàn)太驚艷了!我們下一期的封面人物,有沒有興趣聊聊?”
“Lisa主編您好!”趙明遠立刻搶上前,臉上堆起更熱情的笑容,熟練地遞上名片,將林悅半擋在身后,“有興趣!當然有興趣!我們悅悅的檔期……”
兩人迅速進入商業(yè)互吹和資源對接模式。林悅被晾在一旁,像個被精心包裝后展示的漂亮商品。她小口抿著冰涼的香檳,氣泡在舌尖炸開,帶來一絲短暫的刺激,卻壓不住心底那份越來越深的、冰冷的抽離感。
……
公司的確換了宿舍。從一個狹小的出租屋,換到了一個安保嚴密、環(huán)境清幽的高檔公寓小區(qū)。兩室一廳,裝修簡潔現(xiàn)代,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
林悅拖著疲憊的身體打開門,玄關(guān)感應燈自動亮起柔和的光。屋里干凈得沒有一絲煙火氣,空氣里彌漫著新家具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冰冷,空曠。
她甩掉磨腳的高跟鞋,赤腳踩在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步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流光溢彩、永不疲倦的城市。霓虹勾勒出高樓的輪廓,車流如同發(fā)光的河流。她的專輯海報,就掛在對面那座最高商廈的巨幅LED屏上,此刻正循環(huán)播放著《裂縫里的花》的片段。海報上的她,妝容精致,眼神帶著被修飾過的倔強和疏離,俯瞰著蕓蕓眾生。
那是她嗎?
手機在昂貴的名牌手包里瘋狂震動,打破了死寂。林悅沒有立刻去接。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那個巨大的、虛幻的自己。
電話固執(zhí)地響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她走回客廳,從包里拿出手機。屏幕上跳躍的名字是“媽”。
她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
“悅悅!哎喲我的寶貝女兒!”張秀英高亢激動的聲音幾乎要刺破耳膜,背景音是嘈雜的電視聲,“媽在電視上看到你了!頒獎禮!哎喲喂!那大舞臺!那燈光!那獎杯!金光閃閃的!你站在上面,可真給媽長臉??!街坊鄰居都炸鍋了!都說咱們老林家祖墳冒青煙了!”
張秀英的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得意和與有榮焉,仿佛站在領(lǐng)獎臺上接受萬眾矚目的是她自己。
林悅握著手機,沉默地聽著。窗外的霓虹在她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卻照不進眼底。
“悅悅?悅悅你在聽嗎?”張秀英得不到回應,語氣帶上了一絲急切。
“在,媽?!绷謵偟穆曇艉芷届o,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沙啞和疲憊。
“哎!在就好!”張秀英松了口氣,立刻進入主題,語氣變得無比自然和理所當然,“悅悅啊,你看你現(xiàn)在是真出息了!大明星了!住大房子,上大電視,拿大獎!媽這心里啊,高興!可高興了!”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親昵:“媽高興是高興,可這心里頭,總還有點不踏實……”
林悅的心緩緩下沉。
“你看,你現(xiàn)在這么紅,賺這么多錢,”張秀英語氣轉(zhuǎn)折得極其順暢,“可你年紀輕,又是個女孩子,這娛樂圈多復雜?。屖侨找矒囊挂矒?!怕你被人騙,怕你亂花錢,更怕你……守不住財??!”
“媽……”
“你先聽媽說!”張秀英打斷她,語氣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關(guān)懷”,“媽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你那錢啊,不能就這么放在銀行里!得讓它生錢!得有個穩(wěn)妥的去處!”
林悅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冰冷的落地窗玻璃。
“媽跟你爸商量過了!”張秀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布重大決策的興奮,“咱們投資!買商鋪!就買‘金鼎華府’樓下臨街的鋪面!那地方媽都打聽清楚了,位置絕佳!以后浩子在那上學,咱們家搬過去住樓上,樓下鋪面租出去,租金嘩嘩的!這才是長久之計!穩(wěn)賺不賠!”
“金鼎華府”……又是金鼎華府。那套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學區(qū)房,如今又加上了“商鋪投資”。
“媽……”林悅的聲音干澀,“買商鋪……需要很多錢……”
“哎呀!媽知道!”張秀英立刻接話,語氣輕快得像在討論買棵白菜,“首付媽算過了,加上之前看的那套住宅,一起弄,先湊個兩百萬!剩下的貸款!你現(xiàn)在的身份,銀行肯定搶著貸給你!利息都低!”
兩百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悅的神經(jīng)上。她感覺一陣眩暈,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玻璃窗才穩(wěn)住身體。窗外的霓虹在她眼中扭曲成一片模糊而刺眼的光斑。專輯熱賣的喜悅、頒獎禮的榮耀、媒體的追捧……在這一刻,被這個輕飄飄的“兩百萬”擊得粉碎。
“悅悅?悅悅你聽見沒?”張秀英在電話那頭催促,“這可是大事!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媽和你爸后半輩子,還有浩子的將來,可都指著這個了!你趕緊跟你們公司說說,把該結(jié)的錢都結(jié)了!還有那些代言費、演出費,都抓緊!”
林悅張了張嘴,喉嚨像被砂紙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胸腔深處,那熟悉的、針扎般的隱痛又悄然泛起。
“對了!”張秀英像是才想起來,語氣更加理所當然,“明天浩子他們學校開家長會,要求必須父母一方到場。你爸廠里趕工走不開,媽這邊約了中介看鋪面,實在抽不開身!你現(xiàn)在是大明星了,時間自由,你去!也給浩子長長臉!讓他同學老師都看看,他有個多厲害的姐姐!”
家長會……看鋪面……
林悅的指尖深深陷進掌心,疼痛讓她保持著一絲清醒。她看著落地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妝容未卸,華服加身,卻掩蓋不住眼底深重的疲憊和空洞。
“媽,”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我明天……有很重要的……廣告拍攝……簽了合同……”
“哎呀!什么廣告能比你弟弟的家長會重要?!”張秀英的聲音立刻尖利起來,帶著強烈的不滿,“合同合同!你就知道合同!你弟弟的前途不要了?你當姐姐的一點心都不操?讓你去露個臉,給他撐撐腰怎么了?耽誤你多少工夫?你隨便跟公司說一聲,改個時間不就行了?你現(xiàn)在這么紅,公司還敢不依著你?”
那理所當然的語氣,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進林悅的心臟。
窗外的巨幅LED屏上,她的專輯海報剛好切換。畫面上的“她”,眼神疏離,紅唇冷艷,在璀璨的霓虹背景下,美得虛幻而不真實。
而電話這頭真實的她,站在冰冷空曠的“豪宅”里,穿著借來的華服,喉嚨刺痛,胸口憋悶,像一個被無數(shù)條名為“親情”的絲線緊緊纏繞、即將窒息的人偶。
聽筒里,母親還在喋喋不休地規(guī)劃著“兩百萬”的藍圖和弟弟光明的未來,聲音亢奮而充滿力量。
林悅緩緩地、緩緩地將手機從耳邊拿開。
指尖懸在紅色的掛斷鍵上方,微微顫抖。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閃爍,將她的影子長長地、孤獨地投在冰冷光潔的地面上。
那場萬眾矚目的“嶄露頭角”,仿佛只是將她推入了一個更大、更華麗的牢籠。而籠門的鑰匙,從未真正在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