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愿意收留這個被視為不祥的嬰兒。王阿婆將這小小的襁褓放在一張破舊的木床上,搖頭嘆息后,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輕輕關(guān)上了那扇未曾油漆的舊木門。
陳氏祠堂的耳房,成了陳鎮(zhèn)岳的容身之所。
他的“家”,是祠堂西側(cè)那間低矮且狹小的耳房。這里是存放祭器和族譜的角落,終年彌漫著陳舊的香灰和木頭腐朽的氣息。
每天,當?shù)谝豢|光線透過那氣孔,艱難地灑在破舊的木床上時,陳鎮(zhèn)岳便已醒來。他默默地坐在床邊,凝視著那一線光明,仿佛在尋找著生命的希望與方向。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陳年香燭夾雜著灰塵和霉變的氣味撲面而來。耳房沒有窗,僅在高處有一個巴掌大的氣孔,透進一線微弱的光。墻角一張鋪著干稻草的破木床,旁邊是一張三條腿的矮桌,第四條腿用半塊青磚勉強支撐著,這便是全部家當。
在族田制下,公田的產(chǎn)出勉強維系著這個“樁選之子”不至于挨餓。
盡管生活給予他的只有無盡的苦難與孤獨,但陳鎮(zhèn)岳從未放棄過希望。懵懂的他卻堅信,總有一天,他會用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為自己,也為那未曾謀面的母親,贏得一份尊嚴與自由。
年幼的他,生活簡單而艱辛。
每日清晨,他會幫著族中的老人打掃祠堂,以此換來些許食物他滿懷希望地伸出雙手,接過那溫熱的粗面饅頭。
晌午,東家嬸子或西家叔伯從瓦罐里舀半碗稀薄的雜糧粥。滋味各異,卻都帶著憐憫或疏離的溫度。
午后,他則坐在那張三條腿的矮桌旁,借著從氣孔透進的微弱光線,認真翻閱著族譜,試圖從那些泛黃的紙頁中,找到自己在這個大家族中的位置和存在的意義。
夜里,他就蜷縮在耳房冰冷的草席上,頭頂上方是祖宗牌位投下的模糊陰影。陪伴他的,唯有母親潘秀云改嫁前留下的兩樣物件:那塊沾染著父親陳山血跡、裂紋如蛛網(wǎng)的黃銅羅盤,以及那個左眼被洞穿的猙獰儺面。
后背的印記,是他無法擺脫的烙印。年幼時,族中孩童便他如避蛇蝎,朝他扔泥塊,喊著“樁鬼”、“克星”。他懵懂地撫摸著自己背上那三道凸起的青痕,只覺得一陣滾燙。
族老們默許了他識文斷字,甚至容忍他在祠堂耳房研讀那些玄奧的書卷。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出于一種更深沉的、源自恐懼的認可。
百無聊賴與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他翻遍了祠堂角落蒙塵的舊書箱。在那里,幾卷殘破的《地理辨正》、《河洛精蘊》,以及幾枚磨挲得光滑的龜甲銅錢,成了他唯一的慰藉與伙伴。
他無師自通地擺弄著羅盤,專注地觀察著祠堂天井中的星月光影,用銅錢占卜明日能否討得一頓飽飯。那儺面空洞的左眼,常常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注視”著他,宛如一個無言的詛咒,又似一個沉默的同伴。風水六爻的晦澀難懂的符號,竟在他孤寂的揣摩中,一點點顯露出模糊的輪廓。他慢慢意識到,自己背負之物,與祠堂古卷里描繪的“敕令鎖蛟”之符,同出一源。
時間仿佛凝固在祠堂主殿那巨大的、積滿香灰的神龕陰影里。
族中掌管祭祀和族譜的老族長陳公望,時常會踱步到耳房外,隔著門板,用他那蒼老渾濁的聲音念誦幾句《易經(jīng)》卦辭,或是講解祠堂梁枋上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象征“藏風聚氣”的風水雕飾。而陳鎮(zhèn)岳便趴在冰冷的地磚上,借著門縫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用撿來的炭條在青磚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乾三連”、“坤六斷”。這些玄奧的卦象和祠堂無處不在的古老符號,是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和啟蒙。
族人們看他的目光總是復雜難言,夾雜著疏離與隱隱的敬畏,仿佛他并非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而是祠堂深處某件蒙塵的、不祥的古物。
每當夜幕降臨,祠堂外的風穿過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訴說著古老而神秘的故事。陳鎮(zhèn)岳獨自一人躺在破舊的木板床上時,總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如影隨形,讓他既感到孤獨,又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牽引。他知道自己與眾不同,背負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這種感覺讓他既自豪又惶恐。
他嘗試著去理解族人們的眼神,但那復雜的情感如同深秋的迷霧,難以捉摸。
有時,他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個古老劇場的舞臺上,周圍是沉默的觀眾,而他則是那個即將揭開神秘面紗的主角。這種感覺,既讓他渴望探索未知,又讓他害怕面對可能揭示的真相。
然而,無論族人的目光如何復雜,陳鎮(zhèn)岳依然在昏暗的祠堂里,借著微弱的光線,一筆一劃地描繪著那些古老的符號,仿佛在與時間對話,與歷史交流。
“樁選之子”,這個稱呼在族人的低聲議論中鎮(zhèn)子里悄然傳開。
鎮(zhèn)子里的人們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陳鎮(zhèn)岳,那目光中交織著敬畏、好奇,甚至夾雜著幾許難以掩飾的恐恐懼。他們低聲交談,每每提及“樁選之子”,語氣中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
陳鎮(zhèn)岳走在鎮(zhèn)子的石板路上,能夠感受到那些目光如影隨形。
他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但內(nèi)心卻如翻江倒海,難以平靜。
偶爾在夜深人靜之時,他會獨自坐在祠堂外的石階上,仰望滿天繁星,試圖從那些閃爍的光點中尋找答案。他思索著自己那素未謀面的母親,思索著自己未來的方向,也思索著“樁選之子”這一稱呼背后所隱藏的秘密。無論內(nèi)心如何掙扎,陳鎮(zhèn)岳都明白,他必須勇敢地面對這一切。
在他看來,“樁選之子”這個稱呼不僅代表了一種榮耀,更意味著一種責任,一種他尚未完全理解的責任。他被賦予了一個沉重的使命:守護那根吞噬了他父親、也銘刻著他命運的明代鎮(zhèn)龍樁的秘密。
而伴隨這一使命的是嚴酷的禁忌:嚴禁靠近禾陽溪畔的鎮(zhèn)龍樁,嚴禁以任何形式、在任何時間祭祀他溺水而亡的父親陳山。
尤其是中元節(jié)這樣的日子里,更不許他祭奠他那葬身水底的亡父。他背上那三道與鎮(zhèn)龍樁符咒如出一轍的青痕,是“樁選之子”的烙印,是禁忌,是世代守護那根石樁秘密的宿命枷鎖。
年幼的陳鎮(zhèn)岳也只能在無數(shù)個寂靜的夜里,一遍遍地撫摸著那塊冰涼的、裂紋里仿佛永遠殘留著父親體溫的羅盤,他凝視著禾陽溪的方向,將一聲“爹”死死壓在喉嚨深處。
禾陽溪畔,那根半浸于水中的巨大鎮(zhèn)龍樁,在陳鎮(zhèn)岳被禁止靠近的歲月里,逐漸演變成鄉(xiāng)民心中最為詭秘的禁地。關(guān)于它的流言在酒肆、茶棚、田間、在女人浣衣的溪邊低語中不斷發(fā)酵、膨脹。最廣為流傳的說法是:那石樁已通了靈性,尤嗜鐵器。
曾有人不信這個邪,將一把柴刀遠遠擲向石樁。只見那刀在空中便似被無形巨手攫住,“啪”的一聲牢牢貼死在冰冷的石面上。無論人們?nèi)绾斡昧叮紵o法將其挪動分毫。自此,再無人敢攜鐵器靠近。
更有人言之鑿鑿地說,每當夜深人靜之時,鎮(zhèn)龍樁周圍便會騰起絲絲縷縷的青煙,隱約可見有龍形幻影在石樁周圍盤旋游走,伴隨著低沉的龍吟聲,令人毛骨悚然。老人們常告誡孩童,夜間切勿靠近溪畔,以免驚擾了龍神,招致災禍。
這些傳說使得鎮(zhèn)龍樁在鄉(xiāng)民心中愈發(fā)神秘莫測,仿佛成了連接人間與幽冥的門戶。每當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之夜,鎮(zhèn)龍樁所在之處總是雷光最為密集之處,仿佛天際的雷霆都在試圖擊穿那層看不見的界限,而鎮(zhèn)龍樁則堅定地屹立在那里,守護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陳鎮(zhèn)岳雖然無法靠近,但那些關(guān)于鎮(zhèn)龍樁的傳說卻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的成長。他時常在夢中見到那根石樁,夢中它不再是冰冷沉默的,而是仿佛有著自己的生命與意志,與他進行著無聲的交流。
每當夢醒時分,陳鎮(zhèn)岳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使命感涌上心頭,那是他作為“樁選之子”無法逃避的命運。
自此,每逢七月十四中元夜,無論天氣如何,禾陽溪畔都會如約而至地展開一場靜默而神秘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