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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孤星殘照 演繹編年匠 121193 字 2025-08-01 16:3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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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卷:余燼天涯

血干了。紫禁城頂上那攤屬于梟雄的暗紅,被正午的烈日曬成了龜裂的焦褐。那柄釘死在“正大光明”匾額中央的斷刃,成了新朝第一塊抹不掉的瘡疤。刀刃上的缺口,在陽光下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

消息比羽箭更快。它不像風(fēng),風(fēng)有方向。它像瘟疫,一夜之間,塞北江南,所有陰暗角落里蟄伏的蛇鼠蟲豸都嗅到了腥氣。

梟雄的“天”塌了。他盤根錯節(jié)二十載的勢力,那些潛伏在六部衙門里的暗棋,掌控漕運鹽鐵的巨賈,嘯聚山林的水匪馬幫,還有像野草般蔓延在江湖各處的“玄陰門”余毒…頃刻間失去了那只掌控一切的手。

混亂如同潑入滾油的水,炸開了鍋。

江南霹靂堂仗著火器霸道,一夜之間血洗了三個與梟雄有牽連的漕幫碼頭,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河北“鐵掌幫”與太行山的“一陣風(fēng)”馬匪為爭奪一條原先由梟雄暗中控制的私鹽通道,在風(fēng)陵渡口殺得尸橫遍野,河水三日泛紅。關(guān)外長白劍派掌門暴斃,三位長老互相指認(rèn)對方是梟雄舊部,門派內(nèi)訌,血濺雪原。

舊的秩序粉碎,新的餓狼爭相撕咬留下的腐肉。江湖,從未因一個人的死而太平,只會因權(quán)力的真空而更加血腥。

一張蓋著鮮紅玉璽大印的明黃絹帛,由八百里加急的快馬,貼滿了大江南北所有通衢要津的告示墻。

“敕令:查逆賊趙無咎(梟雄本名),竊國謀私,罪大惡極,業(yè)已伏誅。然其黨羽甚眾,禍亂未平。凡江湖人等,有擒獲或誅殺其同黨‘孤星’者,賜萬金,封萬戶侯,世襲罔替!知情不報者,同罪論處!”

絹帛下方,是一幅筆觸粗糙卻神韻冷峻的畫像:斗笠,殘破的衣袍,腰間懸著裹布長條。只有那雙眼睛,畫師似乎傾注了全部的恐懼,空洞、漠然,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孤星”兩個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刻在皇榜之上,與“萬金”、“萬戶侯”一起,在陽光下閃著誘人而致命的光。

告示墻下的人群,嗡地炸開了鍋??謶?、貪婪、敬畏、猜忌…無數(shù)道目光在那畫像和重賞之間來回逡巡。

“萬金…萬戶侯…”一個滿臉橫肉的刀客舔著干裂的嘴唇,眼中燃著野獸般的綠光。“孤星…就是那個在紫禁城頂…殺了‘天’的人?”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臉色煞白,聲音發(fā)顫。墻角陰影里,懷抱破舊三弦的瞎子,摸索著粗糙的告示墻,枯槁的手指劃過“孤星”二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低笑,哼著那無人聽懂的小調(diào):“…孤星孤…照血河…”

大漠。朔風(fēng)堡的灰燼早已被黃沙掩埋,只留下些許焦黑的殘樁,如同大地猙獰的傷疤。

正午的太陽如同熔化的金塊,無情地炙烤著無垠的沙海。熱浪扭曲了視線,空氣干燥得吸一口氣都像吞下燒紅的沙子。

一支馬隊艱難地跋涉在起伏的沙丘之間。足有百騎。清一色的塞外健馬,馬上的騎士裹著防風(fēng)沙的灰白斗篷,戴著遮陽的笠帽,鞍袋鼓脹,刀柄在斗篷下隱約顯出冷硬的輪廓。隊伍正中飄揚著一面杏黃旗,旗上一個斗大的“剿”字,墨跡淋漓,帶著一股新朝的煞氣。

為首的是一名四十許的漢子,面皮黝黑粗糙如砂紙,左邊臉頰一道蜈蚣似的刀疤從眉骨一直拉到嘴角,憑空添了幾分兇戾。他叫沙里飛,原是河西有名的馬匪頭子,梟雄得勢時搖身一變成了“保境安民”的游擊將軍。如今梟雄倒臺,他憑著這份“履歷”和新朝急于用人的心思,搖身一變成了這支“剿逆”特遣營的統(tǒng)領(lǐng)。他腰間懸著一柄鑲滿寶石的彎刀,刀鞘華麗得刺眼。

“媽的,這鬼天氣!”沙里飛啐出一口帶沙的唾沫,煩躁地扯了扯勒得發(fā)緊的領(lǐng)口,“那點子真會往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鉆?”

他身邊一個尖嘴猴腮的師爺模樣的人,縮在馬背上,抹著額頭的油汗,賠笑道:“將軍息怒,錯不了!朔風(fēng)堡是那煞星第一次露面的地方,也是趙逆…呃,趙無咎舊巢之一。朝廷的高人說,這叫‘宿命之地’,他總得來做個了斷。再說了,這千里黃沙,正是圍獵的好地界兒!”他瞇著眼,貪婪地望向遠(yuǎn)方,“萬金…萬戶侯啊…”

沙里飛哼了一聲,眼神閃爍。他對那“孤星”的恐懼遠(yuǎn)比對萬戶侯的渴望更真切。紫禁城頂?shù)南鱽恚隽巳熵瑝簟5鲁牡稇以诓弊由?,他別無選擇。

“宿命之地?”一個冰冷的聲音忽然響起,如同毒蛇吐信,鉆入燥熱的空氣。

隊伍最邊緣,一個騎士緩緩掀開了帽兜。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薄唇緊抿,眼窩深陷,瞳孔是死人般的灰白色。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黑袍,除了腰間一把用灰布纏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長條形物件,再無他物。他整個人像一塊移動的墓碑,散發(fā)著陰冷死寂的氣息。

“黑鷲!”沙里飛眼角抽搐了一下,下意識勒住馬韁,拉開一點距離。這是新朝那位深不可測的指揮使大人派來的“監(jiān)軍”,據(jù)說來自一個專門處理“臟活”的地方。一路上,這人幾乎沒說過話。

黑袍人“黑鷲”灰白的眼珠轉(zhuǎn)向沙里飛,沒有焦距,卻讓沙里飛如芒在背?!八粽嬖诖说?,你們這些人,”黑鷲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便是送進(jìn)磨盤的豆子?!?/p>

沙里飛臉上刀疤猙獰地扭曲了一下,強壓怒火:“黑鷲大人有何高見?”

黑鷲沒回答。他只是微微仰起頭,用那對灰白色的死人眼,“望”向前方一座格外高大、形似駝峰的沙丘。風(fēng)掠過沙丘頂端,卷起一溜細(xì)沙,如同輕煙。

就在這時!

“咻——啪!”

一支響箭帶著凄厲的尖嘯,毫無征兆地從駝峰沙丘頂端射向天空!尖銳的聲音撕裂了沙漠的寂靜!

沙里飛渾身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拔出他那柄華麗的彎刀,嘶聲大吼:“有埋伏!結(jié)陣!保護(hù)…”吼聲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

就在響箭發(fā)出、百余名騎士慌亂拔刀、馬匹驚嘶揚蹄的混亂瞬間。

在那座駝峰沙丘的頂端,烈日投下的熾白光影里,一個身影不知何時靜靜地立在那里。

斗笠。殘破的衣袍在滾燙的熱風(fēng)中紋絲不動。腰間懸著裹布長條。

像一尊風(fēng)化的、從亙古荒漠中走出的石像。

沒有殺氣。沒有威壓。

只有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

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陽光太烈,沙丘太大,無人發(fā)現(xiàn)。

沙里飛后面那個“我”字,硬生生卡在喉嚨里,變成了咯咯的怪響。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內(nèi)里的衣衫。

“放…放箭!射死他!”尖嘴師爺嚇得魂飛魄散,尖著嗓子破了音。

靠近沙丘一側(cè)的十幾名騎士下意識地松開弓弦!嗡鳴聲中,一片烏壓壓的箭雨撕裂熱浪,朝著沙丘頂攢射而去!

箭矢撕裂空氣,瞬息即至!

沙丘頂?shù)纳碛皠恿恕?/p>

沒有驚天動地的閃避。他只是極其隨意地、如同拂去衣上塵埃般,向左橫移了一步。

僅僅一步。

那片致命的箭雨,擦著他右側(cè)斗笠的邊緣和殘破的衣袍,噗噗噗地射入滾燙的黃沙之中,徒勞地激起一片沙塵。

沙丘頂上,他依舊站在那里,位置似乎都沒變過。仿佛剛才那一步,只是光影造成的錯覺。

沙里飛的心臟猛地沉了下去,墜入冰窟。一股寒氣從他尾椎骨竄上天靈蓋,連正午的烈日都無法驅(qū)散。

黑鷲灰白色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钤诨疑忌系氖种?,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

死寂。

只有風(fēng)掠過沙丘的嗚咽,和百余匹驚馬不安的響鼻聲。

沙丘頂上的人影,緩緩抬起了右手。沒有碰腰間的東西,只是隨意地、仿佛在感受風(fēng)的方向。

沙里飛這邊,一個站在最前排、剛才射箭動作最兇悍的騎士,忽然身體一震!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一道極細(xì)、極淡的紅線,緩緩出現(xiàn)在他黝黑的脖頸上。位置精準(zhǔn)地橫過喉結(jié)下方。

他張了張嘴,想要呼喊,卻只涌出一股帶著氣泡的暗紅血液。他眼中的兇悍瞬間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懼取代,身體晃了晃,一頭栽下馬背,激起一團(tuán)黃沙。

風(fēng),似乎在這一刻停了。

沒有刀光。沒有動作。只有死亡,如同沙漠本身一樣寂靜地降臨。

“呃…嗬…”又一個騎士捂住了脖子倒下?!班弁ǎ 钡谌齻€。如同被無形的鐮刀收割的麥子。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了整支馬隊!有人怪叫著拔轉(zhuǎn)馬頭想逃,有人揮舞著刀劍盲目地砍向空中,馬匹失控地相互沖撞踐踏!

沙里飛肝膽俱裂,看著身邊的手下如同被點名的草靶般無聲倒下,他猛地一夾馬腹,瘋狂地嘶吼:“撤!快撤!他不是人!是鬼!是…”

他的聲音永遠(yuǎn)停在了那里。

一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油光水滑的沙漠鷹隼翎羽,打著旋兒,輕輕地、精準(zhǔn)地飄落,貼在了沙里飛因極度恐懼而大張的嘴唇上。

他的眼睛猛地凸出,身體僵直在馬鞍上,如同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華麗的彎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沙地上。下一刻,他脖子側(cè)面也浮現(xiàn)出那道致命的紅線,龐大的身軀轟然墜馬。

尖嘴師爺早已嚇癱在地,褲襠濕了一大片,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一個字也吐不出。

混亂的馬隊中,唯有黑鷲還僵坐在馬上。他灰白的眼睛死死“盯”著沙丘頂端,搭在灰色裹布上的手微微顫抖著,卻始終沒有勇氣解開那裹布。汗水順著他慘白的臉頰滑落,在下巴處匯聚,滴落。

沙丘頂。烈日下。那個身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

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

只有荒漠深處,遠(yuǎn)遠(yuǎn)地,似乎又飄來了那孩童跑調(diào)的歌聲,斷斷續(xù)續(xù):“…斷刃斷…斬閻羅…照血河…斬閻羅…”歌聲混在熱風(fēng)里,被無垠的黃沙吞噬。

黑鷲聽著那遠(yuǎn)去的歌聲,身體猛地一顫,整個人如同虛脫般伏在了馬背上。


更新時間:2025-08-01 16:3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