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附近的小石屋比傷兵營的地窖暖和得多。墻角砌著一個小小的火塘,里面的炭火終日不熄,將石墻上的冰霜烤得滋滋作響。陸九霄坐在火塘邊,手里攥著一根剛削好的木棍,木棍的斷口被炭火烤得發(fā)黑,散發(fā)出淡淡的焦味。
“迷霧之軀”“意外之喜”“靈將境的探查都能排斥”……趙山河的話像一團亂麻,在他腦子里纏了三天三夜。他無數(shù)次對著火塘里跳動的火苗發(fā)呆,試圖理清這匪夷所思的一切。
穿越到這個世界已經半年,從青云城的藥廬到北境的戰(zhàn)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是“無靈根廢物”的事實。像野草一樣在角落里活著,不被注意,不被期待,這是他最熟悉的生存方式??哨w山河的出現(xiàn),像一把斧頭,劈開了他早已認命的平靜。
難道穿越者注定要成為天才?這種在原來世界的網絡小說里看過的套路,真的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陸九霄自嘲地笑了笑,將手里的木棍扔進火塘?;鹈纭班枧尽币宦暩Z起來,舔舐著干燥的木頭,很快就將它燒成了灰燼。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繭子是搗藥、劈柴磨出來的,手腕細瘦,胳膊上沒有絲毫肌肉——這分明就是一副普通的、甚至有些孱弱的軀體,怎么看都不像能創(chuàng)造“意外之喜”的樣子。
“想什么呢?”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陸九霄猛地抬頭,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勁裝的男人站在石屋門口。男人很高,身形挺拔如松,臉上蒙著一塊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極其冷靜的眼睛,瞳孔漆黑,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即使只是隨意地看著你,也能讓人感覺到隱藏在平靜下的銳利。
他認得這個人。這幾日在中軍帳附近打雜,他見過這個男人幾次。他總是跟在趙山河身后,沉默寡言,步伐輕得像貓,腰間佩著一柄短刀,刀鞘是純黑色的,沒有任何裝飾,卻比趙山河那柄鑲嵌狼頭的長刀更讓人忌憚。
“是……是您?!标懢畔鲞B忙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想要收拾地上的藥渣。
男人走進石屋,目光掃過火塘邊的藥杵和石臼,最后落在陸九霄身上?!皩④娮屛襾斫棠阈〇|西?!彼穆曇魶]有起伏,像北境的凍土一樣冰冷。
“教我?”陸九霄愣住了,“教什么?”
“活下去的本事?!蹦腥苏f著,解下腰間的短刀,扔給陸九霄。
陸九霄慌忙伸手去接,刀身入手冰涼,沉重得遠超他的想象。他踉蹌了一下才穩(wěn)住身形,低頭看去,這柄刀比普通的短刀要窄一些,刀刃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的黑色,在火塘的光線下,竟看不到一絲反光。
“這是‘玄鐵匕’,北境特產的玄鐵鍛造,削鐵如泥。”男人看著他,“握穩(wěn)了?!?/p>
陸九霄咬緊牙關,雙手握住刀柄。冰冷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讓他混亂的思緒清醒了幾分。“您是……?”
“墨影,將軍的貼身護衛(wèi)。”男人言簡意賅,“靈士境巔峰。”
靈士境巔峰。
陸九霄的心臟漏了一拍。他想起趙山河的靈將境巔峰,想起那些能引動靈元的修士。墨影雖然只是靈士境,卻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赤羽衛(wèi)都要強大——那種內斂的氣息,像蓄勢待發(fā)的毒蛇,遠比張昊之流的囂張更讓人敬畏。
“將軍說,你的身體有些特別?!蹦白叩绞葜醒?,用腳尖在地上劃了一道線,“但無論多特別,在北境,不會殺人,就只能被殺?!彼穆曇粢琅f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從今天起,每日卯時到酉時,我教你基礎刀法?!?/p>
陸九霄握著玄鐵匕的手微微顫抖。刀法?一個無靈根的人,學刀法有什么用?就算把所有招式練得再熟,面對能吐冰箭、生撕猛虎的蠻族,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怎么?不愿意?”墨影的目光冷了幾分。
“不是?!标懢畔鲞B忙搖頭,“我只是……我沒有靈元,就算學會了刀法,也……”
“將軍沒讓你殺蠻族。”墨影打斷他,“他讓你活下去?!?/p>
活下去。
這三個字像一塊石頭,砸在陸九霄的心上。他想起傷兵營里那些斷肢殘臂的士兵,想起城墻外堆積如山的尸骸,想起自己昏倒時那股想要撕碎一切的沖動。是啊,在這個地方,活下去本身,就是最難的事。
“我學?!标懢畔鑫站o玄鐵匕,刀刃在火塘的光線下閃過一絲冷芒。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陸九霄有生以來最痛苦的時光。
墨影的訓練方式簡單而殘酷。沒有復雜的招式講解,只有一遍又一遍的重復。
“劈!”
墨影的聲音響起時,陸九霄必須用盡全身力氣,將玄鐵匕從頭頂劈下,沿著地上的線,精準地落在指定位置。一開始,他的動作笨拙而遲緩,手臂很快就酸得抬不起來,刀刃總是偏離方向,甚至好幾次差點劈到自己的腳。
“太慢?!蹦暗亩痰逗翢o預兆地抽在他的背上,“北境的風比你的刀快,蠻族的爪牙比你的反應快?!?/p>
劇痛讓陸九霄瞬間繃緊了身體,他咬緊牙關,再次舉起玄鐵匕。汗水順著額頭流下,滴在刀刃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刺!”
他必須向前跨步,同時將匕首刺出,指尖要正好點在墨影用炭筆標記的位置。這個動作需要手臂、腰腹、腿部的力量協(xié)調,對常年缺乏鍛煉的陸九霄來說,難如登天。他一次次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膝蓋磕出青紫色的瘀傷,手掌被刀柄磨出泡,泡破了,又結出厚厚的繭。
“力度不夠?!蹦暗亩痰队忠淮温湎?,“這樣的力度,連蠻族的皮都刺不破?!?/p>
陸九霄趴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像含著一團火。他看著墨影那張被面巾遮住的臉,第一次生出了反抗的念頭。他想把玄鐵匕扔在地上,想質問墨影,為什么要逼一個無靈根的人做這些不可能的事。
可他最終只是慢慢爬起來,再次握緊了匕首。他想起趙山河那雙異色的眼睛,想起墨影說的“活下去”,想起自己在這個世界唯一的依靠——那具連靈將境都看不透的身體。
也許,墨影和趙山河知道些什么。也許,這看似無用的訓練,并非真的無用。
他開始拼盡全力。
劈砍、突刺、格擋、橫斬……四個基礎動作,每天重復上千次。石屋的地面被玄鐵匕劃出密密麻麻的刻痕,墻壁上濺滿了他的汗水和血跡。他的手臂腫得像饅頭,每次舉起匕首都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但他不敢停。墨影的短刀像懸在頭頂?shù)睦麆?,只要他的動作慢了、偏了,就會毫不留情地落下?/p>
有一次,他實在撐不住了,癱在地上,無論墨影怎么呵斥,都再也站不起來。墨影沒有再打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蠻族不會因為你累了就停止攻城,冰霜不會因為你撐不住了就停止凍結。你想活下去,就得比死更頑固。”
那天晚上,陸九霄躺在火塘邊,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心的繭子已經厚得感覺不到疼痛,虎口被玄鐵匕磨出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和手腕上的舊傷交疊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原生家庭,想起高中時那些嘲諷的目光,想起站在窗前時的絕望。那時候的痛苦,是鈍刀子割肉,緩慢而綿長,像潮濕的霉味,一點點侵蝕著他的靈魂。
而現(xiàn)在的痛苦,是烈火焚身,尖銳而直接,像北境的寒風,雖然刺骨,卻讓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改變。
不是靈元的覺醒,也不是根骨的蛻變,而是這具曾經孱弱的身體,正在變得堅硬。手臂的肌肉線條越來越清晰,腰腹的力量足以支撐他長時間的劈砍,甚至連反應速度,都比以前快了許多。
有一次訓練時,墨影突然從側面襲來,短刀直指他的咽喉。陸九霄幾乎是本能地側身,同時用玄鐵匕擋住了這一擊?!岸!钡囊宦暣囗懀瑑杀髋鲎苍谝黄?,震得他手臂發(fā)麻。
墨影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雖然只有一瞬,卻被陸九霄捕捉到了。
“反應快了。”墨影收回短刀,“但力度還是不夠。”
陸九霄的心臟卻跳得飛快。他知道,這不是僥幸。這是無數(shù)次訓練、無數(shù)次挨打、無數(shù)次在疼痛中掙扎,刻進骨子里的本能。
訓練開始加入新的內容。墨影會用木劍攻擊他,逼他在防守的同時尋找反擊的機會;他會被蒙上眼睛,僅憑聽覺來判斷墨影的位置;甚至有一次,墨影把他扔進一個堆滿雜物的石屋,讓他在黑暗中與幾個赤羽衛(wèi)搏斗——當然,那些赤羽衛(wèi)都被命令不能下重手,但拳頭落在身上的疼痛是真實的。
陸九霄的身上添了無數(shù)新的傷口,舊傷疊新傷,像一幅丑陋的地圖。但他的眼神,卻一天比一天明亮,像火塘里越燒越旺的火苗。
他開始主動思考,如何用最小的力氣格擋最大的攻擊,如何利用地形來彌補力量的不足,如何在絕境中找到一線生機。他的刀法依舊沒有任何靈元加持,卻帶著一種獨特的韌性,像荒原上那些被狂風壓彎卻永不折斷的野草。
趙山河偶爾會來看他們訓練。他從不說話,只是站在石屋門口,那雙異色的眼睛靜靜地觀察著,疤痕在陽光下若隱若現(xiàn)。有時他會看陸九霄笨拙地躲避墨影的攻擊,嘴角會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有時他會注意到陸九霄虎口的新傷,眼神會變得深邃。
“將軍,這小子的進步很快?!币淮斡柧毥Y束后,墨影對趙山河低聲道,“雖然沒有靈元,但肉身的強度和反應速度,已經超過了普通的輔兵,甚至比得上一些低階赤羽衛(wèi)?!?/p>
“只是這樣?”趙山河的目光落在石屋地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上,“他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
墨影沉默片刻:“除了恢復力比常人強一些,沒什么特別。傷口愈合的速度快,但也在常理之內,算不上異常?!?/p>
趙山河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火塘邊擦拭玄鐵匕的陸九霄,眼神里的興趣越來越濃?!袄^續(xù)練?!彼麃G下兩個字,轉身離開了。
陸九霄不知道他們的對話,他只是專注地擦拭著玄鐵匕上的血跡。刀刃已經被磨得越來越薄,卻比剛拿到時更加鋒利。他撫摸著刀刃,能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共鳴,仿佛這柄冰冷的兵器,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這日訓練結束后,墨影突然說:“明日開始,增加負重?!?/p>
他扔給陸九霄一個用玄鐵打造的手環(huán)和腳環(huán),黑漆漆的,上面刻著細密的紋路。“每個手環(huán)重五斤,腳環(huán)十斤。戴著它們訓練?!?/p>
陸九霄拿起手環(huán),只覺得入手沉重,差點脫手掉在地上?!按髦@個……我連刀都舉不起來?!?/p>
“舉不起來,就去死?!蹦暗穆曇魶]有任何感情,“蠻族的冰霜比這重十倍,你扛不住,就得死。”
陸九霄看著手環(huán)上的紋路,那紋路像某種古老的符咒,在火塘的光線下泛著冷光。他深吸一口氣,將手環(huán)和腳環(huán)戴在身上。
瞬間,一股巨大的壓力從四肢傳來,他的膝蓋一彎,差點跪在地上。每走一步,都像拖著千斤重擔,骨骼發(fā)出“咯吱”的聲響。
“劈?!蹦暗穆曇粼俅雾懫?。
陸九霄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試圖舉起玄鐵匕??墒直巯癖还嗔算U,剛抬到一半,就再也舉不上去。玄鐵匕“當啷”掉在地上,發(fā)出沉重的響聲。
“廢物?!蹦暗亩痰冻樵谒谋成希纫酝魏我淮味家?。
劇痛讓陸九霄眼前發(fā)黑,他趴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嘴里涌出一股腥甜。負重帶來的壓力,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差距——沒有靈元,再怎么訓練,也終究是肉體凡胎。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體內那股熟悉的灼熱力量,突然再次蘇醒了。
這一次,它沒有像上次那樣躁動不安,而是像一股溫暖的溪流,緩緩流淌過四肢百骸。所過之處,肌肉的酸痛似乎減輕了一些,骨骼的壓力也仿佛緩解了幾分。雖然依舊沉重,但那種絕望的無力感,消退了不少。
陸九霄愣住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股力量在回應他的意志,在幫助他對抗身上的負重。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墨影。墨影依舊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似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
陸九霄的心臟狂跳起來。他沒有聲張,只是慢慢爬起來,再次握住地上的玄鐵匕。
這一次,他集中精神,試圖引導那股灼熱的力量。雖然很微弱,很生澀,但他能感覺到,隨著力量的流動,手臂似乎真的輕快了一些。
“劈?!?/p>
他再次用力,玄鐵匕緩緩抬起,雖然依舊艱難,卻比剛才高了一寸。
“再高點?!蹦暗穆曇衾餂]有波瀾。
陸九霄咬緊牙關,意念集中。那股灼熱的力量流動得更快了,像小溪匯成了小河。他的手臂顫抖著,汗水浸透了衣衫,最終,玄鐵匕被他舉過頭頂,然后重重劈下,沿著地上的線,精準地落在指定位置。
“很好?!蹦暗穆曇衾铮谝淮螏狭艘唤z不易察覺的贊許。
陸九霄拄著玄鐵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看著自己的手,手環(huán)和腳環(huán)依舊沉重,但體內那股灼熱的力量,卻在慢慢平息,像完成了使命的戰(zhàn)士,重新回到了蟄伏的狀態(tài)。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絲弧度。
他不知道這股力量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為什么會在此時出現(xiàn)。但他知道,墨影說得對,他必須比死更頑固。
趙山河要的驚喜,或許并非靈元的覺醒,也并非根骨的蛻變。
或許,就是這具在絕境中不斷掙扎、不斷變強的肉體凡胎,就是這股隱藏在血液里、能與痛苦共鳴的灼熱力量。
陸九霄彎腰撿起玄鐵匕,再次擺出了劈砍的姿勢。負重帶來的壓力依舊巨大,但他的眼神里,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
石屋外的風還在呼嘯,像蠻族的嘶吼。石屋內,火塘的火苗跳動著,映照著少年揮刀的身影,和他身上那副越來越沉重,卻也越來越堅硬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