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和沈小石一前一后回到祖宅后院時，迎接他們的是幾十雙混雜著驚恐、擔憂與期盼的眼睛。空氣凝滯得仿佛一塊鐵。
直到沈墨對眾人點了點頭，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才“嘣”地一聲斷開。
“回來了！家主回來了！”
“小石！你這兔崽子！”
幾個婦人沖上去，一把將沈小石攬進懷里，又是拍打又是揉搓，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沈小石被勒得直翻白眼，卻咧著嘴，露出一口白牙，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驕傲與興奮。
三叔公拄著木杖，快步走到沈墨面前，渾濁的眼睛在他身上下打量，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家主……那李家的人……他……”
“他走了。”沈墨的聲音很平靜，“而且，短時間內(nèi)不會再用同樣的方式靠近。”
他將那截只剩下根部的幽影草殘骸隨手一扔，那截斷根在落地前就化作一縷黑煙，徹底消散，仿佛從未存在過。
這個舉動，讓所有族人心中猛地一跳。
走了？就這么走了？一個李家的修士，就這么被家主……嚇走了？
這打敗了他們百年來根深蒂固的認知。在他們的世界里，沈家是背景，是塵埃，任何一個外界的修士，都是能隨意決定他們生死的“天”。
而今天，“天”被他們推開了。
“墨哥太厲害了！”沈小石好不容易從婦人們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小臉漲得通紅，手舞足蹈地對周圍的伙伴們吹噓起來，“你們是沒看見！那個李家的壞蛋，就跟個傻子一樣，在石頭后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墨哥就這么……這么一揮手！”他學著沈墨的樣子，神氣十足地一揮手，“那根草就‘咻’地一下飛了出去！那個壞蛋看見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跟咱們家大黃看見肉骨頭一樣！他撲上來想搶，結(jié)果……嘿嘿！”
沈小石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墨哥只是瞪了那草一眼，那個壞蛋就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嗷’一嗓子，叫得比殺豬還難聽！連滾帶爬地就跑了，跑得比兔子還快！手里的寶貝草都差點扔了！”
孩子們發(fā)出一陣陣驚嘆和低笑，看向沈墨的眼神，已經(jīng)從單純的敬畏，變成了近乎狂熱的崇拜。
沈墨沒有理會孩子們的喧鬧，他走到三叔公面前，神色變得嚴肅：“三叔，李家這次只是試探。他帶走的那半截幽影草，足以讓整個李家為之瘋狂。下一次，來的就不是一只蒼蠅了，而是一群聞到血腥味的狼。”
剛剛?cè)计鸬南矏偦鹧?，瞬間被這盆冷水澆得矮了半截。
三叔公的臉色也沉了下來：“那……那我們該怎么辦？家主，要不……我們把這些草都毀了？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老人的眼中，再次浮現(xiàn)出那種熟悉的、想要退縮和躲藏的恐懼。這是刻在沈家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毀了？”沈墨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三叔，你覺得現(xiàn)在毀了還有用嗎？一個能長出‘天材地寶’的‘無主’之地，你覺得李家會輕易放過？我們現(xiàn)在關(guān)上門，他們只會用更大的力氣把門砸開?！?/p>
“與其等著他們砸門，不如我們自己，給他們開一扇窗?！?/p>
三叔公愣住了，他完全聽不懂沈墨的話。
沈墨也不再解釋，他環(huán)視眾人，一字一句道：“從今天起，所有人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收割幽影草，煉制影元丹，一天都不能停！我要讓每個族人，手里都至少有一枚影元丹！”
他看向那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尤其是他們。他們的血脈最純粹，對‘不存在’的感知最敏銳。他們是我們最大的希望?！?/p>
……
李家。
議事廳內(nèi)，氣氛壓抑。
李家家主李長風，一個面容儒雅、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主位上，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
他的下方，李家的幾位核心長老分坐兩側(c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廳中央的一張黑木桌上。
桌上，靜靜地躺著半截通體漆黑、葉緣流轉(zhuǎn)著微弱紫光的草葉。
正是李三帶回來的那半截幽影草。
“都說說吧，怎么看？”李長風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李三站在一旁，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他已經(jīng)將自己的經(jīng)歷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尤其是最后那一下讓他魂飛魄散的恐怖感覺。
一位身材矮胖、負責家族丹藥房的四長老，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截草葉，閉上眼睛仔細感知了片刻，臉色越來越凝重。
“家主，此物……非同凡響?！彼拈L老睜開眼，聲音里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激動，“其中蘊含的陰影之力，精純、霸道，卻又帶著一種奇特的‘死寂’屬性。我從未見過任何一種典籍里記載過類似的靈植。如果能找到煉化它的方法，或許……或許能煉制出一種全新的、專門針對神魂或隱匿類的丹藥！其價值，不可估量！”
“價值？”一個脾氣火爆的三長老冷哼一聲，“價值再高，也得有命去拿！聽李三說的，那地方邪門得很，連神識都能扭曲，還有那能直接攻擊神魂的恐怖禁制！我看，就是個吃人的陷阱！”
“三長老此言差矣。”四長老反駁道，“越是險惡之地，越是能孕育奇珍！這正是天道至理！那禁制雖然恐怖，但李三不是也說了嗎？只有在他觸碰到靈草根部的時候才觸發(fā)。這說明什么？說明那禁“制”是死的，是守護靈草的最后一道屏障，而不是主動攻擊的法陣。只要我們準備充分，小心摘取，完全可以避開！”
“避開？說得輕巧！萬一那禁制范圍更大呢？你拿命去試嗎？”
“為了家族，老夫這條命又算得了什么！”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家主李長風抬手，輕輕一壓。
議事廳瞬間安靜下來。
李長風的目光從幽影草上移開，落在了李三身上：“李三，你把你最后感受到的那種‘抹除感’，再仔細形容一遍?！?/p>
李三打了個寒顫，似乎又回想起了那股恐懼，他咽了口唾沫，艱難道：“家主，那感覺……很難形容。不是疼，也不是冷。就好像……好像有一塊看不見的橡皮，要把您從‘存在’這幅畫上，硬生生給擦掉。您會瞬間覺得，天地間的一切都和您沒了關(guān)系，您不屬于這里，不，您甚至不應(yīng)該‘是’您自己……那種被世界根源拋棄的虛無感，比死還可怕！”
“橡皮……擦掉……”李長風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劃過一個玄奧的軌跡。
突然，他瞳孔一縮，猛地站了起來！
“不對！”他死死盯著那截幽影草，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那不是禁制！或者說，不完全是！”
幾位長老都被他突如其來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
“家主，此話何意？”大長老皺眉問道。
李長風深吸一口氣，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混雜著貪婪、忌憚與狂熱的神情。
“你們有沒有想過，一種植物，為什么會天生擁有‘抹除存在’這種近乎于‘規(guī)則’層面的力量？”
他不等眾人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尋常禁制，或用陣法引動天地靈氣，或用符文模擬大道神威，但其本質(zhì)，依舊是‘能量’的運用！而李三描述的，更像是一種……天賦！是那株草，或者說，是孕育那株草的‘那片地’，本身就擁有的天賦！”
“一片天生就懂得‘抹除’規(guī)則的土地？”四長老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這……這怎么可能！這已經(jīng)超出了靈植和福地的范る，這簡直是……”
“是神跡！是上古遺藏！”李長風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傳說，在天地初開，規(guī)則未定之時，存在著一些秉承了混沌本源的‘規(guī)則奇物’！它們本身就是一道法則的具現(xiàn)化！得其一，便可參悟大道，窺探世界本源！”
“青巖丘！那片被我們所有人當成垃圾場、當成背景板的死地，它根本不是貧瘠！它是被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更高等的‘規(guī)則’所籠罩了！所以它排斥尋常的靈氣，所以萬物不生！而這株草，就是那至高規(guī)則下，偶然誕生的一絲‘精華’！”
李長風的這番推論，如同一道驚雷，在所有長老的腦海中炸響。
他們看著那截幽影草的眼神，徹底變了。
那不再是一株珍稀的靈植，那是一把鑰匙！一把通往無上大道的、金光閃閃的鑰匙！
“家主！”三長老激動得滿臉通紅，“還等什么！立刻召集人手，封鎖青巖丘！把那地方給我翻個底朝天！就算是上古遺藏，過了這么多年，威能也十不存一了！我們李家，要崛起了！”
“糊涂！”李長風厲聲喝道。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來回踱了幾步，大腦飛速運轉(zhuǎn)。
“如此神異之地，豈能用蠻力去探？李三的遭遇就是警告！我們對那里的規(guī)則一無所知，貿(mào)然大舉進入，很可能觸動更可怕的反噬，到時候別說奪寶，整個隊伍悄無聲息地被‘擦’沒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我們該怎么辦？”
李長風停下腳步，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此事，必須從長計議。首先，嚴密封鎖消息，特別是不能讓趙家那群餓狼知道。其次，我們要改變策略?！?/p>
他看向四長老：“四長老，你立刻帶人，用最溫和的手段，嘗試解析這半截草葉的藥性。我不要你煉出丹來，我要你弄清楚，它最‘喜歡’什么，最‘排斥’什么?！?/p>
他又看向一位精通陣法的二長老：“二長老，你帶人去青巖丘外圍，不要進入，就在邊界上，給我布下最高明的‘窺天靈陣’。我不要你破陣，我只要你記錄，記錄那里的一切異常波動，哪怕是一絲風，一粒沙的變化，都不能放過。我們要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先摸清楚獵物的習性?！?/p>
“是！”
“至于我……”李長風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青巖丘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我要親自去拜訪一下，我們這位神秘的‘鄰居’?！?/p>
“家主，您要親自去？太危險了！”
“不。”李長風擺了擺手，“我不是去‘探’，而是去‘敬’?！?/p>
“一個能孕育出規(guī)則奇物的地方，無論它是有主還是無主，都值得我們李家，獻上足夠的敬意?！?/p>
他轉(zhuǎn)身，對著李三吩咐道：“去，準備一份厚禮。就用我們前些天在礦脈里挖出的那塊成色最好的‘紫煙晶’。另外，再備上三牲祭品。”
“李家，要去祭山！”
夜色如墨，將青巖丘籠罩在一片亙古不變的死寂之中。
沈家祖宅的后院，卻一反常態(tài)，燈火通明。
幾十個族人，無論老少，都盤膝坐在空地上，神情肅穆。在他們每個人的身前，都擺放著一枚剛剛煉制出爐的影元丹。
丹藥散發(fā)出的幽幽寒氣，與夜色融為一體，讓這片小小的院落，仿佛變成了陰影世界的某個秘密集會。
沈墨站在最前方，臉色比七天前更加蒼白，但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
這幾天，他幾乎沒有合眼。一邊指導三叔公和幾個年輕族人熟悉幽影草的收割與處理，一邊不眠不休地煉制影元丹。高強度地催動“噬”之符文，對他的心神是巨大的消耗，但每一次將幽影草提純?yōu)橛霸?，他自身對“不存在”之力的理解和掌控，也會隨之加深一分。
這是一種奇妙的共鳴。仿佛幽影草就是他力量的延伸，而影元丹，則是他與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之間，最完美的媒介。
“都聽好了?！鄙蚰穆曇粼诩澎o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你們體內(nèi)的血脈，是我們沈家最大的寶藏，也是最深的詛咒。它讓我們被世界遺忘，但也給了我們親和陰影的‘天賦’。”
“過去，我們不知道如何使用它，只能被動地承受它的排斥。但現(xiàn)在，有了影元丹，我們就能主動去喚醒它，掌控它！”
他拿起一枚影元丹，高高舉起。
“這枚丹藥，不會讓你們力氣變大，也不會讓你們憑空生出靈力。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讓你們……更好地‘消失’?！?/p>
“更好地……消失？”族人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困惑。
沈墨沒有過多解釋，直接下令：“所有人，服下丹藥。然后，閉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仔細去感受……感受你們自己。感受你們是如何被這個世界‘忽略’的。試著去接受它，擁抱它，甚至……喜歡上這種感覺。”
這番話，聽起來荒謬至極。有誰會喜歡被忽略的感覺？
但無人質(zhì)疑。
家主沈墨用過去十天里創(chuàng)造的奇跡，已經(jīng)建立起了絕對的權(quán)威。
三叔公第一個拿起丹藥，看了一眼沈墨堅定的眼神，一咬牙，吞了下去。
其他人也紛紛效仿。
丹藥入口即化，一股冰涼的氣息瞬間流遍全身。沒有痛苦，也沒有任何不適，只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
仿佛整個人都變“重”了，不是體重的重，而是存在感的重，重得要沉入腳下的影子里去。
院子里，一時間落針可聞。
只有孩子們，特別是沈小石，臉上露出了新奇的表情。他閉著眼睛，小小的身體輕微地晃動著，嘴角不自覺地向上翹起。
他喜歡這種感覺。
就像小時候玩捉迷藏，躲在最暗的角落里，聽著伙伴們焦急的呼喊聲從身邊一次次經(jīng)過，卻始終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那種緊張、刺激，又帶著一絲竊喜的“不存在感”，此刻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
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只要自己再“沉”一點，就能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樣，徹底和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
沈墨滿意地看著眾人的反應(yīng)。
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將被動的詛咒，轉(zhuǎn)化為主動的神通，第一步，就是要從心理上，接納并理解這份力量。
就在這時，沈墨心頭一動，猛地抬頭，望向青巖丘的邊界。
他“看”到了。
一支隊伍，正打著火把，浩浩蕩蕩地朝著青巖丘的方向走來。為首的，正是李家家主李長風。
他的身后，跟著幾位長老，還有十幾個抬著貢品、牽著三牲的李家子弟。
他們沒有像李三那樣鬼鬼祟祟，而是擺出了十足的儀仗，敲鑼打鼓，一副前來祭祀神明的架勢。
“來了?！鄙蚰吐曌哉Z。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不是緊張，而是一種……古怪。
祭山？
這位李家家主，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本以為會迎來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沖擊，已經(jīng)做好了帶領(lǐng)全族進行一場“集體隱形”，跟對方打一場“游擊戰(zhàn)”的準備。
結(jié)果對方送來了一場……廟會？
……
青巖丘邊界。
李長風停下腳步，示意隊伍原地待命。
他獨自一人上前，身后跟著端著紫煙晶的李三。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沙塵，吹得火把獵獵作響，卻吹不散這片土地上濃得化不開的死寂。
“李家家主李長風，率族人前來，拜見山神！”
李長風對著前方那片漆黑的山丘，朗聲說道，聲音里灌注了靈力，遠遠地傳了出去。
他姿態(tài)放得很低，言語中充滿了敬意。
然而，回應(yīng)他的，只有呼嘯的風聲。
那片山丘，依舊死寂，仿佛一座亙古的墳?zāi)梗瑢λ氖竞煤翢o反應(yīng)。
李長風也不尷尬，他對著李三點了點頭。
李三會意，連忙上前，將那塊價值連城的紫煙晶，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地上，然后又將三牲祭品一一擺好。
做完這一切，李長風再次躬身一拜。
“晚輩李長風，無意冒犯神域，聽聞此地神異，心生敬仰。特備薄禮，獻于山神，別無他求，只望能與神域結(jié)個善緣，日后若有差遣，我李家定當效勞。”
說完，他便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耐心等待。
他在賭。
他在賭自己的判斷是對的。這片土地，要么是無主的規(guī)則奇地，要么背后就有一個強大到無法想象的存在。
如果是前者，他的“敬意”自然是白費。
但如果是后者……那他的示好，就可能為家族帶來天大的機緣！一個活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老怪物，哪怕從指甲縫里漏出一點東西，都夠他李家受用無窮了。
他表現(xiàn)得越謙卑，越恭敬，就越有可能打動對方。
后院里，沈家的族人們已經(jīng)從入定中被驚醒，一個個面面相覷，滿臉的不可思議。
“他們……他們在干什么？”
“祭拜？拜我們？”
“瘋了吧！這李家的人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三叔公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活了快一百年，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場面。別人避之不及的詛咒之地，居然有人當成神仙洞府來拜。
只有沈墨，在最初的錯愕之后，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大概猜到李長風的思路了。
對方把他布置的那個小小的“恐嚇裝置”，當成了上古禁制，把他這個“不存在”的家族，腦補成了一個避世不出的“隱世高人”或“山神”。
這個誤會……實在是太美妙了。
一個騙子，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想象力過于豐富的“聰明”客戶。你都不用主動去騙，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給說服了。
“家主，我們……要不要有點反應(yīng)？”三叔公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道。
他現(xiàn)在對沈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家主真是神機妙算，連李家家主的想法都給算到了。
“反應(yīng)？當然要有?！鄙蚰Φ?，“客人送了禮，我們哪有不收的道理？”
他看了一眼邊界上那塊散發(fā)著誘人光澤的紫煙晶，眼中閃過一絲火熱。
那可是好東西。幽影草雖然喜歡純粹的陰影之力，但并不排斥其他屬性的精純能量。這塊紫煙晶如果拿來當肥料，絕對能催生出一批品質(zhì)更高的幽影草。
可是，該怎么“收”呢？
當著他們的面出去拿？那“山神”的逼格瞬間就掉光了，直接從隱世高人變成了山大王。
沈墨的目光，在院子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沈小石身上。
小家伙正盤著腿，努力地讓自己“沉”下去，小臉憋得通紅，整個人看起來似乎真的比平時要模糊了一點。
“小石?！鄙蚰傲艘宦暋?/p>
沈小石一個激靈，睜開眼：“墨哥！”
“想不想玩?zhèn)€更好玩的游戲？”沈墨對他招了招手，笑得像個準備拐賣兒童的狐貍。
“想！”沈小石眼睛一亮，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好。”沈墨走到他身邊，蹲下身，附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沈小石的眼睛越瞪越大，從最初的興奮，變成了緊張，最后又化為一種躍躍欲試的激動。
“墨哥，我……我一個人，行嗎？”
“不行?！鄙蚰珦u了搖頭，然后指了指他身邊另外幾個同樣天賦不錯的半大孩子，“你們一起去。記住，你們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搶?！?/p>
沈墨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你們是‘風’，是‘影子’，是‘夜晚’本身。你們只是路過，然后‘順便’，把一件本就屬于你們的東西，帶回家?！?/p>
“你們，誰也看不見。”
……
邊界處，李長風已經(jīng)站了快一炷香的時間。
山丘依舊毫無反應(yīng)。
他身后的長老們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
“家主，看來是我們想多了。這里面根本沒什么山神，就是個死地?！比L老撇嘴道。
李長風眉頭微皺，心里也開始有些動搖。
難道，真的只是一個無主的天然絕地？
就在他準備放棄，下令收隊的時候。
一陣風，毫無征兆地吹了過來。
這陣風很奇怪。它不冷，也不熱，吹在人臉上，卻讓人感覺皮膚上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舔了一下，帶來一陣毛骨悚然的癢。
更詭異的是，隨著這陣風吹過，地上那些祭品——那只烤得金黃的乳豬，那盤鮮紅的果子，連同那只裝著美酒的酒壺，都像是被風化了千年的沙雕一樣，無聲無息地、迅速地……化為了齏粉！
一陣風過，滿地狼藉，只剩下一堆毫無靈性的灰燼。
“這！這是什么妖風！”李家的子弟們嚇得連連后退，一臉駭然。
幾位長老也是臉色大變，紛紛祭出法器，護在身前。
只有李長風，在最初的震驚之后，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
有反應(yīng)了！
這位“山神”，終于有反應(yīng)了！
這種憑空將食物化為齏粉的手段，神鬼莫測，聞所未聞！這更堅定了他之前的猜測！
可是……為什么祭品被“享用”了，那塊最珍貴的紫煙晶，卻還好好地留在原地，一動不動？
難道是……山神看不上這點東西？
還是說，這是一種考驗？
就在李長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第二陣“風”，又吹了過來。
這一次，風的目標，直指那塊紫煙晶！
“不好！保護祭品！”李三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伸手就要去拿。
但他的手，卻撈了個空。
只見那塊人頭大小的紫煙晶，就那么在他眼前，憑空、突兀地……消失了！
沒有空間波動，沒有靈力痕跡。
就好像，它從來沒有在那里出現(xiàn)過一樣。
整個過程，快到極致，詭異到極致！
“咕咚?！?/p>
不知是誰，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現(xiàn)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超乎理解的一幕給震懾住了。
如果說剛才祭品化為灰燼是“神威”，那現(xiàn)在紫煙晶的消失，就是真正的“神跡”！
李長風激動得渾身都在發(fā)抖。
收下了！山神收下他的禮物了！
這說明，他的善意，被接受了！
他正準備再次躬身拜謝，突然，他的眼角余光，瞥見了一樣東西。
就在剛才紫煙晶消失的地方，不知何時，多了一株……植物。
一株通體漆黑，葉緣流轉(zhuǎn)著紫色幽光，散發(fā)著精純陰影氣息的……幽影草！
而且，這一株，比李三帶回去的那半截，品相要好上十倍不止！整株草都仿佛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
“這……這是……回禮？”
李長風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送上敬意，山神不僅收下了，還……回贈了一件價值可能更高的天材地寶？！
這位山神……這么講究的嗎？
幸福來得太突然，讓這位心機深沉的李家家主，一時之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而在百丈之外，一處陰影里。
沈小石和幾個半大孩子，正抬著那塊對他們來說重逾千斤的紫煙晶，氣喘吁吁，滿臉通紅。
“小石哥，我……我快沒力氣了……”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孩哭喪著臉說。
“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家了！”沈小石咬著牙，給自己和同伴打氣。
剛才那一幕，簡直比話本里的故事還刺激。
他們按照墨哥的吩咐，屏住呼吸，把自己想象成風，悄悄地靠近。第一陣風，是他們一起鼓著腮幫子吹出來的，同時用上了墨哥教的一點點小法門，將幽影草的粉末吹了出去，那些祭品一沾上，就迅速被陰影之力侵蝕成了飛灰。
第二陣風，就是他們一擁而上，抬起那塊大晶石就跑。而那株作為“回禮”的幽影草，是沈小石趁亂從懷里掏出來，扔在地上的。
整個過程，緊張得他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幸好，那些李家的人，真的跟瞎子一樣，什么都沒看見！
“墨哥真是神了！”沈小石心里對沈墨的崇拜，已經(jīng)達到了頂峰。
他覺得，自己不是在幫家族做事，而是在參與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最偉大的“惡作劇”。
而這場惡作劇的觀眾，是整個李家。
當沈小石和幾個孩子吭哧吭哧地將那塊碩大的紫煙晶抬回祖宅后院時，迎接他們的是英雄般的歡呼。
族人們圍了上來，看著那塊流光溢彩、散發(fā)著精純能量的晶石，眼神里充滿了震撼和狂喜。
這輩子，他們都沒見過這么“闊氣”的寶貝。
“好小子！有你爹當年的風范！”一個漢子用力拍了拍沈小石的肩膀，拍得他一個趔趄。
“小丫頭們也了不起！”幾個婦人拉著那幾個女孩的手，又是心疼又是驕傲。
三叔公拄著木杖，圍著紫煙晶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干枯的老臉上笑出了一朵菊花。他伸出手，想摸，又不敢，生怕把這寶貝給碰壞了。
“家主……這……這……”他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了，“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 ?/p>
“不是天上掉的。”沈墨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幅熱鬧的景象，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輕松笑意，“是李家主，‘送’給我們的?！?/p>
他特意在“送”字上加了重音，引得眾人一陣哄堂大笑。
壓抑了百年的沉悶與死寂，似乎在這一刻，被這塊從天而降的紫煙晶和這場荒誕的“祭山”鬧劇，徹底擊碎了。
一種名為“希望”的情緒，伴隨著笑聲，在每個沈家族人的心中生根發(fā)芽。
他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將他們囚禁了無數(shù)代人的詛咒，不僅可以用來防御，還可以……用來“創(chuàng)收”。
而且還是無本萬利的買賣。
沈墨沒有讓喜悅沖昏頭腦。他讓幾個年輕力壯的族人，將紫煙晶小心翼翼地搬到幽影草田的中心。
他能感覺到，隨著紫煙晶的靠近，整片幽影草都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葉片搖曳的“簌簌”聲都變得歡快了幾分。
“三叔，從今天起，將幽影草的種植區(qū)域，擴大一倍?！鄙蚰逻_了新的命令，“人手不夠，就讓孩子們也一起上。煉制影元丹的速度，也要加快。我要在半個月內(nèi)，讓所有族人，都能熟練運用自己的‘天賦’。”
“家主放心！”三叔公一挺腰桿，聲音洪亮，“保證完成任務(wù)！誰敢偷懶，我打斷他的腿！”
老人的精神頭，前所未有的好。
沈墨點了點頭，目光越過歡慶的人群，再次投向青巖丘的邊界。
李家的人，已經(jīng)走了。
走的時候，那叫一個畢恭畢敬，對著山丘的方向三步一拜，把那株幽影草當祖宗一樣給請了回去。
但沈墨知道，事情，絕不會這么簡單就結(jié)束。
李長風是個聰明人，也是個野心家。
這次的“回禮”，只會讓他更加堅信青巖丘是無主的寶地，并且讓他嘗到了“和平交流”的甜頭。
下一次，他送來的“禮物”只會更重。
而他的圖謀，也只會更大。
沈墨需要時間。他需要在這場由他主導的、信息不對等的“騙局”中，為沈家爭取到足夠多的時間，來完成最原始的積累和蛻變。
他要將整個青巖丘，打造成一個真正的“禁地”。一個外人眼中神秘莫測、不敢輕易踏足，卻又忍不住想要前來“朝圣”的……神域。
而他沈家，就是這神域中，唯一的“神”。
……
李家。
議事廳內(nèi)，燈火通明，氣氛卻與上次的壓抑截然不同，充滿了狂熱與興奮。
所有長老都圍著那株新得的、品相完美的幽影草，嘖嘖稱奇。
“神物！當真是神物啊！”四長老捧著幽影草，老淚縱橫，“老夫能在此生得見此等奇珍，死而無憾！死而無憾??！”
“家主英明！”三長老滿臉紅光，對著李長風一躬到底，“若非家主奇謀，我等險些就與這天大的機緣失之交臂了！”
李長風坐在主位上，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心中卻是得意非凡。
這次的“祭山”，收獲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不僅確認了“山神”的存在，還和對方建立了一種良性的“互動”關(guān)系。
送一份禮，換一件寶。
這買賣，簡直劃算到天上去了！
“諸位?！崩铋L風清了清嗓子，壓下眾人的興奮，“此事，只是一個開始。我們與這位‘山神’的關(guān)系，還很脆弱，需要小心維系。”
他看向四長老：“四長老，這株完整的幽影草，你立刻組織人手，用最快的速度研究透徹。我要知道它的一切，生長習性、藥理、以及……它是否能被我們李家的人直接吸收或移植?！?/p>
這是他的最終目的。
如果能將幽影草移植到李家的地盤上，那他們就等于擁有了一座可以無限產(chǎn)出金蛋的礦山！
“是！家主！”四長老領(lǐng)命，小心翼翼地將幽影草用一個特制的玉盒裝好，仿佛捧著自己的親兒子。
“二長老。”李長風又看向那位陣法大師，“外圍的‘窺天靈陣’，繼續(xù)維持，并且要加大投入，做得更隱蔽。這位山神，似乎不喜歡被人窺探。我們的監(jiān)控，不能讓他察覺?！?/p>
“明白?！倍L老點了點頭。
“至于其他人，”李長風環(huán)視眾人，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從今天起，發(fā)動家族所有的人脈和財力，給我搜集一樣東西?！?/p>
“什么東西？”
“所有與‘陰影’、‘虛無’、‘寂滅’這類屬性相關(guān)的天材地寶、功法秘籍、古籍殘篇，甚至是傳說故事，我全都要！”
李長風的嘴角勾起一抹算計的弧度。
“既然山神喜歡陰影類的寶物，那我們就投其所好！我們要成為他最忠實的‘信徒’和……唯一的‘供應(yīng)商’！”
他要通過這種方式，壟斷與“山神”交流的渠道。
只要能源源不斷地從“山神”那里換取幽影草，他李家的實力，必將在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到時候，別說小小的趙家，就是掌控這片地域的宗門，他李長風也敢去碰一碰！
一個宏偉而貪婪的計劃，在李長風的心中，已然成型。
……
半個月后。
青巖丘，沈家祖宅。
變化，是肉眼可見的。
原本只有一小片的幽影草田，如今已經(jīng)擴大了數(shù)倍，黑壓壓的一片，在稀薄的陽光下，像是一塊巨大的、能吞噬光線的黑洞。
那塊紫煙晶，被安置在草田中央，它的能量正被幽影草緩慢而持續(xù)地吸收著，原本耀眼的紫色光芒，已經(jīng)變得暗淡了不少。
而作為回報，新長出的一批幽影草，品質(zhì)明顯比第一批高出了一截，葉緣的那絲紫光，變得更加濃郁和靈動。
家族里，人人手中都握著好幾枚影元丹。
經(jīng)過半個月的適應(yīng)和沈墨的親自指導，族人們已經(jīng)初步掌握了如何運用體內(nèi)的“不存在”之力。
雖然還做不到像沈墨那樣收放自如，但一些簡單的運用，已經(jīng)不成問題。
比如，一群孩子在玩捉迷藏，其中一個孩子只要心念一動，就能讓自己的身影在別人的視線里變得模糊，一不留神就會被忽略過去。
比如，一個婦人去后山采摘所剩無幾的野菜，能很自然地避開毒蟲和野獸的感知，仿佛她就是一塊路邊的石頭。
最有趣的變化，發(fā)生在三叔公身上。
老頭子年紀大了，對力量的掌控不如年輕人。有一天，他正蹲在煉丹爐前打盹，一時沒控制好，整個人連同身下的板凳，都“沉”進了影子里半截，只留個腦袋在外面，把前來送飯的沈青嚇了一大跳。
自那以后，三叔公走路都開始變得飄忽不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像個行走的幽靈，為死寂的沈家增添了幾分詭異的“活力”。
這天，沈墨正在指導沈小石進行更高級的訓練。
“記住，‘不存在’不是讓你消失，而是讓你和環(huán)境融為一體?！鄙蚰驹谝粔K巖石前，對沈小石說道，“你看這塊石頭，它在這里，但你會刻意去注意它嗎？不會。因為它‘合理’。你要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得和這塊石頭一樣‘合理’。”
沈小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閉上眼睛，努力感受著。
片刻后，他身上的氣息開始變化，不再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孩子，而變得……死寂、堅硬、冰冷。
他整個人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塊小號的巖石，靜靜地杵在那里。如果不是用眼睛刻意去看，神識掃過，很容易就會把他忽略掉。
“不錯，有進步?！鄙蚰澰S道。
就在這時，他心中一動，再次望向邊界。
李長風，又來了。
這一次，他帶來的“禮物”，更加豐厚。
一箱子散發(fā)著陰寒氣息的“冥鐵礦”，一本不知從哪里淘來的、記載著上古陰影法術(shù)的殘破獸皮卷，還有幾瓶封存著“九幽之風”的法器。
琳瑯滿目，誠意十足。
沈墨笑了。
魚兒，已經(jīng)習慣了被投喂。
他熟練地打發(fā)沈小石帶著“影子別動隊”故技重施，將禮物“收”下，然后“回贈”了一株品質(zhì)更好的幽影草。
一切都進行得無比順暢。
然而，就在李長風心滿意足地帶著“回禮”離開后，沈墨的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他敏銳地察覺到，在李長風帶來的那堆“禮物”中，有一塊不起眼的冥鐵礦石里，似乎……隱藏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不屬于陰影之力的神識印記。
這絲印記非常隱蔽，它沒有主動探查，只是像一顆休眠的種子，靜靜地潛伏著。
如果不是沈墨的“不存在”之力對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極為敏感，恐怕也發(fā)現(xiàn)不了。
“開始……安插眼線了嗎？”
沈墨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看來，這位李家主，在獻上忠誠的同時，也從未放棄過揭開“山神”真實面目的念頭。
他，終究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而是一個，披著信徒外衣的、耐心十足的……獵人。
“想看？”沈墨冷笑一聲，“那我就……讓你看個夠。”
一個更大膽，也更瘋狂的計劃，在他的腦海中，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