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日落之前，請把我點亮一、傍晚六點，北京地鐵十號線。列車從亮馬橋駛出，
像一條被城市反復(fù)拉扯的橡皮筋，終于彈向勁松。沈笙把額頭抵在冰涼的扶桿上，
耳機里循環(huán)的是一支十年前的粵語歌——聲音像舊磁帶，沙沙地磨著耳膜。
他剛結(jié)束一場面試，HR最后那句“回去等消息”像關(guān)門時夾住衣角，既沒完全拒絕，
也沒給希望。手機沒電，錢包里剩三十七塊，他忽然想起母親昨晚的微信：“要是撐不下去，
就回家吧，媽養(yǎng)你?！鄙蝮闲α艘幌拢劭舭l(fā)酸。
他知道母親說的“家”是南方那座一到夏天就霉味彌漫的小城，回去意味著認(rèn)輸。
于是他繼續(xù)站著，像一截被車廂燈光漂白的竹子。列車停在三元橋，人潮涌出去，又涌進來。
沈笙被擠到門邊，后背撞上一個帆布包，包帶勾住了他的耳機線。他回頭，
看見一個戴黑色口罩的男人，眉眼鋒利，睫毛在冷白燈下投下一小撮陰影?！氨浮?/p>
”男人聲音低，像一把沒開刃的刀。沈笙搖搖頭，彎腰去解纏住的線。男人也俯身，
兩人的指尖在耳機插頭上短暫相觸。沈笙縮了一下，像被靜電打到。列車啟動，
慣性讓男人向前半步，胸口貼上沈笙的后背。沈笙聞到對方身上有淡淡的油墨味，
混著雨后松木的氣息?！澳懵牳?？”男人問。沈笙摘下一只耳機遞過去。
音樂正播到副歌——“明明藏好的傷口，偏要被你翻出來”。男人聽了一站路，
在國貿(mào)把耳機還給他：“歌老了，但詞還新?！鄙蝮舷胝f點什么，男人卻已經(jīng)下車，
背影被站臺的人群吞沒。二、一周后，沈笙在798一家獨立書店找到工作——月薪四千，
不包吃住，但允許他把二手繪本按自己的美學(xué)重新分類。店長是個燙羊毛卷的姑娘，
口頭禪是“錢少事多愛要不要”。沈笙要了。書店叫“晝夜”，白天賣書，晚上賣酒。
吧臺燈是暗橘色，像沒熟透的柿子。沈笙負(fù)責(zé)晚上七點到十二點的班，調(diào)酒自學(xué)，
第一杯“長島冰茶”把客人辣到咳嗽，第二杯開始像模像樣。某個周五，男人又來了。
這次沒戴口罩，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領(lǐng)口有顏料漬。他點了杯最便宜的冰美式，
坐在靠窗的位置翻一本《荒原狼》。沈笙擦著杯子偷看他。男人左手無名指有一道疤，
像被利器劃過后又自己長歪了。沈笙想起小時候養(yǎng)過的流浪貓，后腿也有類似傷痕，
貓每次舔到那里都會突然暴躁?！澳芾m(xù)杯嗎？”男人抬頭。沈笙點頭，把咖啡遞過去時，
男人問：“上次那首歌，叫什么？”“《絕》?！鄙蝮险f，“張敬軒的。
”男人“嗯”了一聲：“很適合你?！鄙蝮香蹲。骸澳睦镞m合？”“像剛被雨淋過的紙，
一碰就皺，但寫字不會暈?！鄙蝮闲α?，這次是真的笑。他問男人名字。“顧星野。
”男人說，“星星的星，野火的野?！比㈩櫺且伴_始頻繁出現(xiàn)在書店。他不怎么說話，
看書極快，一天能翻完三本文庫本。沈笙給他留靠窗的座位，
偶爾送一塊自己做的巴斯克蛋糕。蛋糕是沈笙跟B站學(xué)的，第一次烤糊了邊，
第二次塌陷成盆地，第三次終于表皮焦黑、內(nèi)心綿軟。顧星野用叉子挖了一角，
說：“像被生活烤過的月亮?！鄙蝮舷耄趺磿羞@樣的人，把狼狽說得這么浪漫。
他們交換了微信。顧星野的朋友圈一片空白，頭像是一幅黑白抽象畫。沈笙發(fā)去“晚安”，
顧星野回“月亮也是”。某個雨夜，書店提前打烊。沈笙鎖門時發(fā)現(xiàn)顧星野站在屋檐下，
沒傘，頭發(fā)濕成一縷一縷?！巴鼛ц€匙。”顧星野說。沈笙想說“你可以去酒店”，
話到嘴邊卻變成：“要不去我家？”沈笙租的房子在朝陽路與東四環(huán)之間，老小區(qū)，
樓道燈壞了三年。他摸黑帶顧星野上樓，鑰匙轉(zhuǎn)了三圈才打開門鎖。屋里很小，
一張床、一個衣柜、半扇窗。沈笙把唯一一把椅子讓給顧星野，自己坐在床沿。
雨聲砸在空調(diào)外機上，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手在敲門。“你畫畫的？
”沈笙注意到顧星野的指甲縫里嵌著干涸的赭石顏料。“以前是?！鳖櫺且罢f，
“現(xiàn)在教小孩畫太陽，太陽必須畫在紙右上角，不能太大，不能太小。
”沈笙想起自己面試時，HR說“我們需要更有‘網(wǎng)感’的人才”。
他忽然理解了顧星野的停頓?！耙染茊幔俊鄙蝮蠌拇驳酌霭肫颗谏?。顧星野接過，
仰頭灌了一口，喉結(jié)滾動。沈笙盯著那里，
想起高中時生物老師說的“甲狀軟骨是男性第二性征”。酒過三巡，
顧星野開始講自己的事：美院畢業(yè)，畫廊簽約，
一場車禍帶走了他右眼的視神經(jīng)——現(xiàn)在看東西像隔著毛玻璃，紅黃綠三色混在一起。
“醫(yī)生說是‘獲得性色覺缺陷’，”顧星野笑，“多學(xué)術(shù)，其實就是分不清紅燈和綠燈，
過馬路得跟著別人走?！鄙蝮舷肫鹚看坞x開書店都要在路口停很久。“那你還畫畫嗎？
”“畫?！鳖櫺且皬陌锾统鲆槐舅賹懕?，翻到某一頁給沈笙看——紙上是一團混沌的灰，
中間卻有一道極細(xì)的藍，像裂縫里漏出的天光?！拔夜芩小端淼馈?。”顧星野說，
“穿過這里，就能看見顏色?！鄙蝮系氖种笓徇^那道藍，顏料凸出紙面，像一道結(jié)痂的傷。
四、他們開始一起回家。顧星野的出租屋比沈笙的更小，在通州北關(guān)，窗戶對著一條臭水溝。
沈笙第一次去時，顧星野正在煮泡面，鍋里漂著幾根小青菜?！澳闫綍r就吃這個？”沈笙問。
顧星野笑：“藝術(shù)家死于營養(yǎng)不良，聽起來多浪漫。”沈笙搶過鍋鏟，
把冰箱里的剩飯和雞蛋炒成金黃。顧星野站在旁邊，突然說：“沈笙，你的耳朵紅了。
”沈笙把鍋鏟一扔：“熱?！蹦翘焱砩希櫺且暗谝淮挝撬?。沒有鋪墊，只是沈笙轉(zhuǎn)身時，
顧星野的嘴唇擦過他的耳垂。沈笙僵住，聽見自己心跳像打翻了一筐玻璃珠。
顧星野退后一步：“抱歉?！鄙蝮蠐u頭，主動抱住他。顧星野的身體很瘦，
肩胛骨像兩片即將起飛的翼。沈笙聞到他頭發(fā)上的顏料味，忽然想哭?！澳銜亞?？
”沈笙問。“膩什么？”“我這樣……無趣的人?！鳖櫺且皼]回答，只是把他推倒在床上，
手指插進他發(fā)間。窗外，臭水溝倒映著半片月亮，像一塊發(fā)霉的奶酪。五、夏天結(jié)束時，
沈笙收到一家出版社的offer，做兒童繪本編輯，工資翻倍，但需要搬到上海。
顧星野的反應(yīng)很平靜：“好事?！薄澳愀乙黄鹑?？
”沈笙問完就后悔了——顧星野的學(xué)生、他的爛房子、他的《隧道》都在北京。
顧星野沉默很久，說：“沈笙，我分不清地鐵線路的顏色，在上海會迷路。
”沈笙想說“我可以牽著你”，但話到嘴邊變成：“那我每周回來。”顧星野笑了一下，
那笑容像被水泡過的紙，皺巴巴的。離開前一晚，沈笙在書店辦告別派對。顧星野沒來，
微信說“臨時加課”。沈笙灌了自己三杯長島，最后蹲在廁所吐得昏天黑地。凌晨三點，
他回到出租屋，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一幅畫——用報紙包著，拆開是那幅《隧道》，
但裂縫里的藍變成了金，像日出。畫背面有顧星野的字：“日落之前，請把我點亮。
”沈笙抱著畫坐到天亮，第一次發(fā)現(xiàn)北京夏天的風(fēng)也是冷的。
六、上海的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沈笙每天改稿、開會、陪作者喝酒，回到出租屋倒頭就睡。
他給顧星野發(fā)微信，對方回復(fù)越來越慢，最后只?！班拧薄芭丁薄Ｄ硞€周五，
沈笙沒打招呼就回了北京。書店門鎖著，隔壁奶茶店小妹說：“顧老師？上周就辭職了，
聽說眼睛惡化，回家做手術(shù)?！鄙蝮洗蝾櫺且半娫挘P(guān)機。他連夜趕到通州，
出租屋換了租客，說房東把房子賣了。沈笙站在臭水溝邊，
想起顧星野曾在這里指給他看：“你看，月亮像不像被咬了一口的湯圓？”現(xiàn)在月亮很圓，
但湯圓沒了。七、三個月后，沈笙收到一個快遞。寄件人“GXY”，地址是云南大理。
包裹里是一疊速寫本和一張明信片。明信片正面是洱海，背面寫著：“沈笙，
我找到了隧道盡頭。這里的云有七種顏色，可惜我只能看見三種。醫(yī)生說這是進步。你好嗎？
——星野”沈笙把速寫本按日期排好，最后一頁是幅水彩：兩個男人在日落的海邊接吻，
一個穿白襯衫，一個穿牛仔外套。顏料很厚，像要掙脫紙面。沈笙買了當(dāng)晚去大理的機票。
起飛前，他收到顧星野的短信：“別來，我怕你看見我現(xiàn)在的樣子?！鄙蝮匣兀骸拔也豢矗?/p>
我閉眼。”飛機穿過云層時，沈笙想起顧星野說的“穿過這里，就能看見顏色”。
他戴上眼罩，耳機里播著《絕》。這一次，歌詞不再刺痛。
（上部完）【下部】標(biāo)題：日出之后，請把我還給風(fēng)八、大理的風(fēng)是薄荷味的。
沈笙走出機場，看見顧星野站在出口，穿一件寬松的亞麻襯衣，衣擺被風(fēng)吹得一鼓一鼓，
像只隨時要飛走的紙鶴。他右眼戴著茶色鏡片，左眼卻亮得過分。“不是說別來嗎？
”顧星野第一句話。沈笙把背包往肩上一甩：“我閉眼來的，不算違約?！鳖櫺且靶?，
伸手揉他的發(fā)旋。那動作太自然，仿佛他們昨天才分別，而不是三個月零四天。
來接他們的是一輛電動小三輪，司機用白族普通話喊“兩位帥哥坐穩(wěn)嘍”。
洱海在遠(yuǎn)處閃著碎銀，沈笙把臉埋進風(fēng)里，聞到水腥、稻草和燒烤的混合氣味。
顧星野租的房子在才村碼頭后面，兩層半的磚樓，頂樓露臺正對蒼山十九峰。屋里沒電視，
只有一張巨大的工作臺，鋪滿了水彩、裂紋蠟筆和一種沈笙叫不出名字的礦物顏料。
“手術(shù)怎么樣？”沈笙問?！白笱郾Ｗ×?，右眼……”顧星野用食指點點鏡片，
“現(xiàn)在看所有紅色都像熟透的番茄。”沈笙想象他過馬路時的樣子，
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以后我牽你。”顧星野沒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