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孔融,讓梨的那個。四歲那年,我跪坐在廳堂的席墊上,面前擺著一盤新摘的秋梨。
父親特意從洛陽帶回這些稀罕物,說是大將軍何進府上賞賜的。六個梨子青中透黃,
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在粗陶盤里排成一圈?!拔呐e,你來分?!备赣H捋著修剪整齊的胡須說,
眼角余光卻瞥向站在一旁的兄長孔褒。我注意到兄長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他十歲了,
本該由長子主持這樣的家禮。我知道父親在想什么,
他想看看我這個據(jù)說“生而穎悟”的孩子。我伸出手,先挑出最大的梨遞給祖母。
她的牙齒掉光了,梨子要搗成汁才能喝,但禮數(shù)不能缺。祖母沒牙的嘴蠕動著,
枯枝般的手接過梨子。她渾濁的眼睛在這一刻亮了起來:“好孩子,祖母牙口不好。
”“孫兒知道?!蔽依事暬卮?,“梨可以搗成汁,加些蜂蜜?!钡诙€給父親,
第三個給母親。剩下三個梨,我盯著看了許久??装暮斫Y(jié)上下滾動,幼弟孔昱已經(jīng)踮起腳,
小手在盤邊躍躍欲試?!拔遗c兄弟們分食這三個?!蔽野牙孀油频街虚g,拿起最小的那塊。
父親突然傾身向前問道:“為何自取最?。俊薄皟耗暧?,當(dāng)取小者。
”父親的白玉冠纓垂到我眼前:“那昱兒比你更小,依你之理,最小者當(dāng)屬他?
”我搖頭:“兒雖幼,終是阿昱兄長,理應(yīng)將大的留給弟弟。”滿堂寂靜中,父親突然大笑,
笑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那天之后,“孔融讓梨”的故事像長了翅膀,從魯國飛遍中原。
來拜訪的士人總要我重現(xiàn)那個場景,我就像街頭演百戲的侏儒,
一次次表演著他們眼中的“孝悌之義”。起初我為此驕傲,直到那個雪夜,
祖母把我摟在散發(fā)著藥香的懷里?!拔呐e可知為何讓你讓梨?
”她枯瘦的手指梳過我散開的發(fā)髻?!盀轱@孝悌?!蔽也患偎妓鞯鼗卮稹@蠇D人笑了,
露出光禿的牙床:“是教你明白,最大的梨子最苦?!彼赶虼巴饽侵昀鏄洌骸翱匆姏]有?
結(jié)得最高的果子,總是最先被竹竿打落。”當(dāng)時我不懂。直到看見孔褒深夜在祠堂后抹淚,
直到發(fā)現(xiàn)母親總把蜜餞藏在孔昱的枕頭下卻要我背誦整部《孝經(jīng)》,
直到聽見父親對來客說“此子當(dāng)興我孔氏”時,語氣像在談?wù)撘患齼r而沽的青銅器。
十歲那年春分,父親奉命調(diào)任洛陽。馬車穿過城門時,我掀開青布車簾,
看見夕陽將城墻染成血色。父親說這是天下最繁華的都城,
我卻聞到腐爛的味道混在胡商香料的氣息里?!袄钤Y清峻自守,
非當(dāng)世名人及通家子弟不見?!备赣H在客棧用飯時,筷子在魚膾上徘徊不去,
“但若能得他一句稱贊……”次日寅時,父親為我換上嶄新的月白深衣,
腰間掛上祖?zhèn)鞯挠衽?。我獨自來到李府時,晨霧還未散盡。黑漆大門上的銅釘像無數(shù)冷眼,
門吏的掃帚橫在我面前?!拔夷死罹易拥??!蔽彝χ鄙形闯闂l的腰背。
這話讓門吏猶豫了,他上下打量我這個的孩童,終究進去通報。李膺高坐堂上,
左右皆是衣冠勝雪的名士。他面容瘦削如刀刻,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能看透人心。
“小郎君自稱與我通家?”他的聲音像冰層下的暗流。堂中響起窸窣的笑聲。
我看見父親躲在廊柱后的陰影里,臉色比身上的喪服還白?!叭?。
”我拱手行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揖禮,“昔孔子適周,問禮于老子。孔李二姓,豈非世交?
”滿座嘩然。李膺手中的玉如意停在半空,他忽然大笑:“取席與童子坐!
”我正捧著侍者遞來的蜜水品嘗時,太中大夫陳煒搖著麈尾進來,
聽聞此事后嗤笑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睙崃魍蝗粵_上我的頭頂,
蜜水在喉間燒成滾燙的巖漿。我聽見自己說:“想君小時,必當(dāng)了了?!?堂中先是一靜,
繼而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大笑。陳煒的臉漲成醬紫色,李膺卻拍案叫絕:“童子穎悟,
必為偉器!”他解下腰間玉佩贈我,那上面雕著展翅的玄鳥。回客棧的路上,
父親的手始終按在劍柄上。剛進房門,一記耳光就將我掀翻在地。血的味道在口腔里漫開,
和方才的蜜水混成古怪的滋味?!俺芽谏嘀欤 备赣H的手在發(fā)抖,
“你可知陳煒與閹黨交好,是張讓的干兒子?”我舔著裂開的嘴角,
突然想起了祖母窗外的梨樹。那些高高在上的果實,終究逃不過被竹竿打落的命運。
建寧二年春,太學(xué)里的槐樹剛抽新芽。我十五歲,已經(jīng)能模仿蔡邕的隸書,
背誦五經(jīng)注疏如數(shù)家珍。那日我正在東觀校書,忽然鐘鼓齊鳴,
黃門令尖聲宣告:“天子駕崩!”竹簡從我手中滑落。靈帝的死像推倒了第一塊骨牌,
何進召董卓入京,宦官們血洗大將軍府,西涼鐵騎踏碎了洛陽的晨光。
混亂中兄長友人前來投奔,被我藏在家中的夾壁里?!拔呐e何必冒險?”張儉瘦得脫了形,
手指像鷹爪抓著我的衣袖?!爸倌岵蝗莶胤?,吾獨何人?”說出這句話時,我竟有些恍惚。
這是真心,還是多年表演孝悌后的習(xí)慣?可惜張儉還是被找了出來。因為藏匿逃犯,
我們兄弟二人自然也被抓了起來。我與兄長跪在廷尉衙門的青磚地上。“說!
到底是誰窩藏了張儉?”廷尉的驚堂木拍在案上?!盃柕瓤芍獜垉€是朝廷要犯,
窩藏者犯了殺頭之罪!還不速速招認(rèn)!”是我做的,自然不能讓兄長受牽連?!笆侨谑樟舻?。
”我提高聲音,“張先生來時,兄長根本不在府中?!毙珠L突然掙開差役,
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廷尉明鑒!張儉是投奔下官的,與融弟無干!”廷尉左右為難,
只能上報請求裁決?;实鄣脑t書下來,絹帛上“孔褒”二字朱筆勾決,
墨跡新鮮得像剛流的血。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收到了兄長的遺物——一塊刻著“君子不器”的玉璜。那天我在槐樹下嘔吐不止,
直到嘔出膽汁,才發(fā)覺自己恨的不只是侯覽,還有這個讓君子不得不“器”的世道。
中平六年冬,董卓廢少帝。我在朝堂上據(jù)理力爭,引經(jīng)據(jù)典說霍光故事。
董卓的佩刀在鞘中錚錚作響,他身旁的呂布用看死人的眼神看我。
“文舉豈欲為第二個荀慈明?”董卓的呼吸帶著腐肉味。我知道他指的是被滅族的荀爽,
卻昂首道:“融恐北海之冰,不及董相國心冷。”朝臣們倒吸冷氣。
但董卓沒殺我——他需要孔子后裔裝點門面。初平三年冬,董卓的一紙詔書將我貶為北海相。
赴任那日,青州的雪混著血水滲進我的麻鞋。城門處,
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正在爭搶半塊發(fā)霉的餅,他們的手指凍得像胡蘿卜?!翱紫鄧伤愕搅?!
”郡丞王脩匆匆迎出城門,他的官服下擺沾滿泥點,眼下掛著兩團青黑,
“管亥那賊子三日前剛劫了東郊三個村子,糧倉已經(jīng)見底了……”我抬頭望向城墻,
夯土筑就的城垣上布滿裂痕,像老人臉上的皺紋。城門處的磚石缺了幾塊,
露出里面發(fā)黑的木樁。一陣北風(fēng)卷著枯葉刮過,
我忽然想起臨行前董卓那張油光滿面的臉:“文舉不是要當(dāng)圣人嗎?
朕就送你去個‘圣賢之地’?!备帽认胂笾羞€要破敗。正堂的梁柱被白蟻蛀空,
用幾根粗木棍勉強支撐著。案幾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前任太守留下的竹簡散落一地,
上面記載著北海國近況?!爸衅轿迥?,黃巾賊掠北海,死者萬余……”“初平元年,蝗災(zāi),
田畝絕收……”“初平三年,袁譚部曲強征壯丁……”我拾起一片斷裂的竹簡,
上面歪歪扭扭刻著幾個字:“易子而食”?!懊鞲?,陳氏派人送來拜帖。
”王脩捧著一份鎏金簡冊進來,臉色有些古怪。展開簡冊,正面用朱砂寫著恭賀之詞,
背面卻是一行蠅頭小楷:“今歲田租當(dāng)加三成,以補軍用?!甭淇钍恰瓣惈暋薄?/p>
我認(rèn)得這個名字——徐州陳氏的族長,袁術(shù)的姻親?!瓣愂险剂硕嗌偬锏兀?/p>
”王脩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約……約北海三成。他們的塢堡里屯著上千私兵,
連袁譚都要給三分薄面。”正說著,外面?zhèn)鱽硪魂囼}動。侍衛(wèi)領(lǐng)進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農(nóng),
他懷里抱著個裹草席的小小身軀?!按笕?!求大人做主!”老農(nóng)撲通跪下,草席散開,
露出個面黃肌瘦的女童,約莫六七歲年紀(jì),已經(jīng)沒了氣息,
“陳家的人搶了俺家最后半斗黍子,丫頭活活餓死了??!”女童的手里還攥著半塊樹皮,
上面留著細(xì)小的牙印,腳踝上系著根草繩。那是人市的標(biāo)記。王脩低聲解釋,饑荒年間,
許多人家會給孩童系上草繩,若是養(yǎng)不活,就賣給人販子換口糧?!叭ゼZ倉。”我站起身,
官服下擺掃過地上的竹簡,“明日開倉放糧。”王脩大驚:“明府,那可是要給袁譚軍的!
”“我說,開倉?!碑?dāng)夜,我在油燈下翻閱北海國的戶籍冊。燈芯爆了個火花,
將“戶三千二百七十一,口萬四千九百余”的數(shù)字映得忽明忽暗。
這個曾經(jīng)富庶的侯國如今十室九空,窗外北風(fēng)呼嘯,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訴。次日清晨,
糧倉前排起長龍。白發(fā)蒼蒼的老嫗,面黃肌瘦的孩童,
缺胳膊少腿的傷兵……他們捧著破碗、瓦罐,甚至空空的雙手,眼巴巴望著糧倉大門。
當(dāng)我親手解開糧袋時,一個老農(nóng)突然跪地痛哭:“蒼天有眼??!”但歡呼聲很快變成驚呼。
糧倉深處的谷子已經(jīng)發(fā)霉,黑綠色的霉斑像毒瘡一樣爬滿糧袋。更可怕的是,
有些麻袋里摻了一半沙土。王脩面如死灰:“這、這是上月陳氏代收的稅糧……”正午時分,
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為首的年輕人錦衣華服,腰間玉佩叮當(dāng)作響?!翱妆焙:么蟮墓偻?。
”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睨著我,“動我陳家的糧食,問過本公子沒有?
”這是陳珪的侄子陳應(yīng)。他身后騎兵的馬鞍上掛著幾只血淋淋的野兔,顯然是剛打獵歸來。
“北海的官倉,何時成了陳家的私產(chǎn)?”我指著糧袋里的沙土,“這就是你們收的稅糧?
”陳應(yīng)哈哈大笑:“刁民偷奸耍滑,以次充好,與我陳家何干?
”他突然揚鞭指向排隊領(lǐng)糧的百姓,“倒是孔相國擅自開倉,莫非要造反?”人群騷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