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消毒水味讓我作嘔。我盯著自己打著石膏的右腳，醫(yī)生說要六周才能拆。病床邊的母親眼睛紅腫，手里攥著已經(jīng)冷掉的粥。
"你爸他...不是故意的。"她第無數(shù)次重復(fù)這句話，"他就是太生氣了。"
我別過臉看向窗外。是的，父親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像甩開一只煩人的蒼蠅那樣，隨手一揮，我就從樓梯上滾了下去。不是故意的，但結(jié)果沒差：右腳踝骨裂，左臂擦傷，還有后腦勺那個鼓包，醫(yī)生說要觀察是否有腦震蕩。
病房門被推開，李明拎著保溫桶走進來。他朝母親點點頭，然后徑直走到我床邊："骨頭湯，我媽剛熬的。"
"謝謝。"我勉強笑了笑。這三天，他每天中午都來送湯，風(fēng)雨無阻。
母親識趣地起身："我去打點熱水。"
等她走出病房，李明才壓低聲音："你爸被停職調(diào)查了。"
我猛地抬頭："什么？"
"你發(fā)的那些證據(jù)，有人轉(zhuǎn)發(fā)到了行業(yè)論壇。"李明從手機里調(diào)出一張截圖，"現(xiàn)在全行業(yè)都知道他和蘇媛的事了。公司發(fā)了聲明，說他個人行為與公司無關(guān)，暫停一切職務(wù)配合調(diào)查。"
截圖上是父親公司的官方聲明，措辭冰冷公式化，仿佛在討論一個陌生人。我想象父親看到這份聲明時的表情，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記不清他的臉了。
"蘇媛呢？"
"華晟投資把她開除了。"李明冷笑，"論壇上有人扒出她同時交往五個投資人，其中三個已經(jīng)報案了。"
我盯著天花板，本該感到痛快，卻只有無盡的疲憊。這場戰(zhàn)爭沒有贏家——父親身敗名裂，蘇媛失業(yè)，母親病倒，我躺在醫(yī)院。而這一切，本可以避免。
"對了，"李明從包里拿出一個U盤，"你要的所有聊天記錄和轉(zhuǎn)賬憑證都在里面，已經(jīng)分類好了。"
我接過U盤，金屬外殼冰涼刺骨："謝謝。其實你不用..."
"我愿意。"他打斷我，眼神堅定，"我知道那種感覺——明明錯的是他們，卻像你做錯了什么一樣。"
母親端著熱水壺回來，看到我們在交談，刻意放慢腳步。李明起身告辭，臨走時輕輕捏了捏我的肩膀。這個小小的動作讓我鼻子一酸——多少天了，這是唯一讓我感到安心的觸碰。
下午，醫(yī)生來查房，說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回家靜養(yǎng)。母親去辦手續(xù)時，病房門再次被推開。我以為是護士，抬頭卻看到父親站在門口。
他老了許多。西裝皺巴巴的，領(lǐng)帶歪斜，眼睛布滿血絲。我們隔著三米的距離對視，誰都沒先開口。
最后是他打破沉默："小滿...爸爸來看你了。"
我抓緊被單："我媽馬上回來。"
"我知道。"他走近幾步，我看到他手里拿著一個果籃，"單位的事...你都聽說了？"
我點點頭。父親把果籃放在床頭柜上，里面的蘋果個個圓潤飽滿，標(biāo)簽顯示是進口超市買的——他一向講究這些。
"公司讓我暫時休息一段時間。"他搓著手，"也好，正好照顧你媽...和你。"
我冷笑出聲："照顧我們？您不是要照顧蘇媛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嗎？"
父親臉色一變："誰告訴你的？"
"您自己啊，在電話里。"我盯著他的眼睛，"怎么，現(xiàn)在不承認了？"
父親突然抓住床欄，指節(jié)發(fā)白："媛媛她...流產(chǎn)了。"
我愣住了。
"昨天的事。"父親聲音沙啞，"她看到網(wǎng)上那些言論，情緒激動..."
"所以呢？"我打斷他，"您來這兒是想聽我說'節(jié)哀'？"
父親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兇狠："你就沒有一點愧疚嗎？那是個活生生的孩子！"
"那是個錯誤！"我提高音量，"您有家庭，有妻子，有女兒！蘇媛利用您騙錢，您卻為了她推親生女兒下樓梯！"
"我不是故意的！"父親吼道，"如果你不多管閑事，如果你不把家丑外揚，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我渾身發(fā)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到了這一步，他依然覺得錯的是我。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死了，蘇媛流產(chǎn)了，而他站在這里指責(zé)我。
"滾出去。"我指著門口，"馬上。"
父親沒動，他的表情從憤怒變成哀求："小滿，爸爸知道錯了。我們...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捅進我心里。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母親的白血病，我的骨折，網(wǎng)上鋪天蓋地的議論，還有那個死去的胎兒——這些都能當(dāng)作沒發(fā)生過？
"不可能了。"我聽見自己說，"從您選擇蘇媛那一刻起，就不可能了。"
父親頹然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我們就這樣沉默著，直到走廊傳來母親的腳步聲。父親像觸電一樣站起來，迅速整理好表情。
"老林？"母親推門進來，看到父親時明顯僵了一下，"你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女兒。"父親接過母親手中的單據(jù)，"手續(xù)辦好了嗎？我來簽字。"
母親猶豫地看了我一眼，我微不可察地搖搖頭。但她還是把筆遞給了父親——二十多年的習(xí)慣不是那么容易改的。
父親簽完字，試圖攙扶母親，被她輕輕避開。這個細微的動作似乎刺痛了他，我看到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淑芬..."他低聲下氣地說，"我們回家吧，我給你燉湯。"
母親搖搖頭："你先回去吧，我陪小滿再待會兒。"
父親站在原地，像個被遺棄的孩子。最終他點點頭，拿起公文包離開了。關(guān)門聲響起后，母親長舒一口氣，仿佛剛結(jié)束一場馬拉松。
"媽，"我握住她的手，"您真的要跟他回去？"
母親的眼睛濕潤了："小滿，媽這輩子...除了做你爸的妻子，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您可以做您自己??！您以前不是最愛彈鋼琴嗎？"
"二十多年沒碰了。"母親苦笑，"指頭都僵了。"
我胸口發(fā)悶。母親才五十出頭，卻已經(jīng)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影子。她不是沒有才華——大學(xué)時她是音樂系才女，為了生我放棄了出國深造的機會。而現(xiàn)在，她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了。
"至少..."我艱難地說，"別原諒他。為了我，別輕易原諒他。"
母親摸摸我的頭發(fā)，沒有回答。但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早已原諒了父親，甚至不需要他道歉。這種無條件的寬容，比父親的背叛更讓我心痛。
晚上，李明來接我出院。他借了輛SUV，后排座椅放平正好能讓我把腿伸直。母親默默跟在一旁，看著李明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上車。
"阿姨也一起吧？"李明問，"我送你們回家。"
母親搖搖頭："你們先走，我...我再陪陪小滿。"
于是我們?nèi)艘黄鸹氐轿业男」ⅰ＠蠲靼盐冶У缴嘲l(fā)上，又幫母親泡了茶。他的體貼周到讓母親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柔和。
"小李有女朋友嗎？"趁李明去廚房洗水果，母親突然問。
"媽！"我臉一熱，"我們只是同事。"
母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對你很好。"
李明回來時，我和母親都沉默了。他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禮貌地問母親需不需要送她回家。
"不用了，老林說來接我。"母親看了看表，"應(yīng)該快到了。"
果然，門鈴很快響了。父親站在門外，看到李明時明顯一怔，隨即恢復(fù)常態(tài)："麻煩你照顧我女兒了。"
李明點點頭，不卑不亢："應(yīng)該的。"
父親扶著母親離開前，回頭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假裝沒看見，低頭擺弄手機。關(guān)門聲響起后，李明長舒一口氣："你爸氣場真強。"
"以前更強。"我苦笑，"現(xiàn)在算頹廢的了。"
李明幫我調(diào)整好靠墊，又拿來毛毯蓋在我腿上。這些細小的關(guān)懷讓我眼眶發(fā)熱。過去三周，我經(jīng)歷了太多背叛、憤怒和痛苦，而李明是唯一穩(wěn)定的存在。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他坐在沙發(fā)對面的椅子上，"真要搬出來?。?
我點點頭："越快越好。我媽...雖然她選擇原諒我爸，但我不行。"
"需要幫忙找房子嗎？"
"暫時住這兒吧。"我環(huán)顧自己的小公寓，"雖然小了點，但夠我和我媽住了。"
李明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點頭："有事隨時叫我。"
他離開后，我艱難地挪到電腦前，插上他給的U盤。里面不僅有父親和蘇媛的聊天記錄，還有蘇媛與其他男人的往來證據(jù)，以及華晟投資的財務(wù)異常報告。李明甚至整理了一份時間線，清晰地展示了蘇媛如何一步步引誘父親入局。
手機突然震動，是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長短信：
「林小滿，你滿意了嗎？我孩子沒了，工作丟了，所有人都在罵我。但你以為這樣就贏了嗎？你爸愛我，這一點永遠不會變。他親口說過，和我在一起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你媽那種乏味的女人，給他提鞋都不配！你到處散布我的隱私，已經(jīng)構(gòu)成誹謗，我會起訴你。等著收律師函吧！」
我反復(fù)讀了幾遍，然后平靜地把短信截圖保存。蘇媛的歇斯底里反而讓我冷靜下來。她越是瘋狂，越證明她已經(jīng)走投無路。流產(chǎn)和失業(yè)或許能博得父親一時的同情，但長遠來看，失去了孩子和利用價值的她，在父親心中的地位能維持多久？
我給李明發(fā)了條消息：「蘇媛威脅要起訴我誹謗。」
他秒回：「別理她，她沒那個膽量。真要起訴，先倒霉的是她。」
我正要回復(fù)，門鈴響了。透過貓眼，我看到父親站在外面，手里拎著幾個塑料袋。
"小滿，"他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爸爸給你買了點吃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門。父親局促地站在門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能...能進來嗎？"
我側(cè)身讓他進門。父親把袋子放在餐桌上，里面全是高級食材和補品。
"你媽說你這里冰箱小，我買的都是即食的。"他搓著手，"那個...腳還疼嗎？"
"還好。"我靠在墻上，盡量保持距離。
父親突然紅了眼眶："小滿，爸爸真的知道錯了。蘇媛流產(chǎn)那天，我才看清她的真面目...她罵我老廢物，說要不是為了錢，根本不會看上我。"
我沉默不語。父親的話印證了我的猜測——一旦失去利用價值，蘇媛的偽裝就會剝落。但父親的醒悟來得太晚，傷害已經(jīng)造成。
"我明天就去把投資款追回來。"父親急切地說，"然后我們一家三口去旅游，就像你小時候那樣..."
"爸，"我打斷他，"回不去了。"
父親愣在原地，眼中的希望一點點熄滅。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點點頭："我...我理解。"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背影佝僂得像個小老頭，"記得按時吃藥。"
門關(guān)上后，我滑坐在地上，終于哭了出來。為父親，為母親，為那個未出世就死去的孩子，也為我自己。我們每個人都在這場鬧劇中失去了什么——父親的聲譽，母親的健康，我的信任，還有那個無辜的胎兒。
但有些東西，失去了反而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