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天的天空是鐵灰色的。媽媽把我的紅棉襖套在最里面,說這樣不容易被看見。
爸爸蹲下來,用炭灰抹臟我的臉。"小雨要像只小老鼠一樣安靜,"他的手指在發(fā)抖,
"不管看見什么,都不要出聲。"槍聲從城墻那邊傳來,越來越近。
我們和好多好多人一起擠在張叔叔家的地窖里,李大娘的小嬰兒一直在哭,
他媽媽用奶頭堵著他的嘴。我看見張叔叔手里拿著一把菜刀,眼睛一直盯著地窖口。
"聽說日本兵已經(jīng)到中華門了..."王嬸子的聲音像一片枯葉。
爸爸突然站起來:"不能等了,他們肯定會挨家搜查地窖。"他拉住我的手,
"我們得去江邊,聽說那邊有船。"媽媽把家里最后一塊玉米餅塞進我的口袋。
我們爬出地窖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街上到處都是跑的人,像被搗了窩的螞蟻。
有人喊著"日本兵來了",然后我就聽見"砰砰"的聲音,
前面跑著的人突然像木偶一樣栽倒在地上。爸爸拽著我往小巷子里鉆,媽媽跑在后面。
我的木屐掉了一只,腳底板被碎瓦片劃破了,可是我不敢哭。爸爸突然停下來,
我看見巷子那頭站著幾個穿黃衣服的人,他們的刺刀在暮色里發(fā)亮。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像一場噩夢。爸爸把我塞進一個破水缸,用稻草蓋住。
我從縫隙里看見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捅進爸爸的肚子,爸爸跪下去的時候,
血像打翻的醬油一樣潑在地上。媽媽尖叫著撲過去,被另一個兵用槍托砸在頭上。
稻草在眼前晃動,我咬著自己的手,眼淚流進嘴里又咸又苦。他們拖著媽媽的腳走了,
媽媽的頭發(fā)在地上掃出一道痕。我的牙齒把手背咬出了血,可是我不敢動,
連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街上安靜下來。我爬出水缸,爸爸的眼睛還睜著,
我用手去抹,怎么也抹不合。我想哭,可是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冬天的地好冷,
爸爸的血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冰碴。"媽媽..."我小聲喊著,像只迷路的小貓。遠處有火光,
好多房子在燒,把天都染紅了。我躲在斷墻后面,看見日本兵把一群人趕到空地上,
用機槍掃射。有個孕婦跪著求他們,他們用刺刀劃開她的肚子...我轉(zhuǎn)身就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躲進一個塌了一半的房子里。我的右腳疼得要命,
低頭看見一道口子正在流血。我把玉米餅掰成兩半,吃了一半,留著一半等媽媽。夜里好冷,
我蜷在角落里,聽著外面時而響起的槍聲和慘叫。第二天,日本兵來了我們這條街。
我從墻縫看見他們挨家砸門,把人都趕出來。有個白頭發(fā)的老爺爺走得太慢,
他們就用刺刀捅他的背。一個阿姨抱著孩子跑,他們開槍打中了她的腿,孩子摔在地上哭,
他們用刺刀挑起來...我捂住嘴巴往屋子深處爬,鉆進灶臺下面的灰洞里。
蜘蛛網(wǎng)糊在臉上癢癢的,可是我連噴嚏都不敢打。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用刺刀捅稻草堆,
我聽見他們嘰里咕嚕說話和大笑的聲音。突然,一聲巨響,整個屋子都震了一下。
灰塵從房梁上簌簌落下,迷了我的眼睛。等我擦干凈眼淚,看見一雙大皮靴停在灶臺前。
我的心跳得那么響,覺得他們肯定能聽見。稻草被扒開了,刺刀的尖閃著寒光。
我閉上眼睛等著疼痛來臨,卻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住手!"說的是中國話,
可是腔調(diào)怪怪的。接著是打斗的聲音和慘叫,我偷偷睜開眼,
看見一個穿藍色怪衣服的年輕人把一個日本兵打倒了。另外兩個兵朝他沖過去,他轉(zhuǎn)身就跑,
把他們引開了。我渾身發(fā)抖地等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怪人又回來了,臉上有血痕。
他跪在灶臺前輕聲說:"小雨?你叫林小雨對嗎?"我驚呆了,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縮得更緊了。"別怕,我是來幫你的。"他的聲音很溫柔,"我在找一個小女孩,八歲,
穿著紅棉襖...你媽媽讓我來找你。"聽到媽媽,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媽媽...媽媽還活著?"他沉默了一下,
然后說:"我們先離開這里好嗎?日本兵可能還會回來。"我慢慢爬出來,
他的眼睛在看到我受傷的腳時睜大了。"天啊..."他脫下自己的怪衣服裹住我,
那料子軟軟的像鳥絨毛,"我背你走。"他的后背很暖和,我把臉貼在上面,
聞到了肥皂的味道,和滿街的血腥味煙味都不一樣。他走得很小心,專挑廢墟和陰影處。
"叔叔你是誰?"我小聲問。他停頓了一下:"我叫孟書華。
我...我從一個很遠的地方來。""是延安嗎?"我聽大人們說過那里有紅軍。
他輕輕笑了:"比那還遠。小雨,你知道金陵女子文理學(xué)院在哪里嗎?
"我搖搖頭:"但是爸爸說過有個地方有很多外國旗子,是安全的。""對,就是那里。
"他的聲音突然充滿希望,"我們?nèi)フ夷切┩鈬熳印?突然他停下腳步,
迅速躲到一堵斷墻后面。我聽見皮靴踩在瓦礫上的聲音和日語吆喝。孟書華叔叔屏住呼吸,
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很快。聲音遠去了,他長出一口氣。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在流血。
"你受傷了!"我小聲驚呼。他看了看傷口,好像才注意到:"沒事,只是擦傷。
"他從那個怪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包,取出白色的帶子纏在手上,"我們先找個地方過夜。
"我們在一個被炸塌的米鋪里過夜。孟書華叔叔用木板和破棉被做了個窩,
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他給我看一個會發(fā)亮的小盒子(他說這叫"手機"),
里面有他生活的世界的圖畫:那么高的樓,路上跑著彩色的小房子(他說那是汽車),
人們穿著奇怪的衣服..."這是未來嗎?"我問。他驚訝地看著我:"你怎么知道?
""因為茶館說書的講過穿越的故事。"我咬著剩下的半塊玉米餅,"叔叔你是神仙嗎?
"他苦笑著搖頭:"只是個普通人。在我的時代,南京是個很美的城市,
有梧桐樹和櫻花...還有很多關(guān)于這段歷史的紀念館。""我們贏了嗎?"我急切地問,
"最后是不是把日本鬼子打跑了?"他的眼睛突然很亮:"贏了,我們贏了。
而且再也不會被人這樣欺負了。"夜里我發(fā)起了高燒,傷口火辣辣地疼。
孟書華叔叔急得滿頭大汗,用那個"手機"照亮,從小包里拿出藥丸讓我吃下。
他撕開我的褲腿時倒吸一口冷氣,我低頭看見傷口已經(jīng)發(fā)黑流膿了。
"需要消毒..."他喃喃自語,突然拿出一個小鐵瓶,倒出透明的液體,"會有點疼,
忍著點。"那何止是"有點"疼!我死死咬住破布條,眼淚直流。
他一邊道歉一邊用干凈的布條包扎,動作比王嬸子繡花還輕。"你會好起來的,
"他摸著我的額頭說,"我保證。"天亮前,我們被尖叫聲驚醒。孟書華叔叔從墻縫往外看,
臉色突然變得慘白。他捂住我的眼睛,
但我還是看見了——幾個日本兵在街對面折磨一對年輕夫婦,
女人的慘叫像刀子一樣刺進耳朵。"別看..."孟書華叔叔渾身發(fā)抖,把我摟在懷里。
我聽見他在小聲念著什么,
仔細聽才明白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是在對我說,
還是對那些正在受苦的人。等外面安靜了,我們繼續(xù)往安全區(qū)走。
孟書華叔叔走幾步就要停下來聽聽動靜,他的眼睛總是紅紅的,像是隨時會哭出來。
路上我們看見好多尸體,有的被燒得像黑炭,有的泡在水溝里脹得老大。
每次他都試圖擋住我的視線,但其實我早就看見了。"為什么..."我聽見他在自言自語,
"為什么歷史上寫得再詳細,也不及親眼所見的萬分之一..."在一個拐角處,
我們差點撞上一隊日本兵。孟書華叔叔抱著我滾進一條臭水溝,污水灌進我的鼻子嘴巴,
但我死死忍住咳嗽。那些兵就在我們頭頂上走過,有個甚至還往溝里吐了口痰。等他們走遠,
我們爬出來,渾身惡臭卻不敢停留。終于,在第三天下午,
我們看見了那面旗子——白底紅圈,孟書華叔叔說那是德國旗。旗子插在一棟西式建筑門口,
門口站著幾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正在和日本軍官交涉。"我們到了!
"孟書華叔叔激動得聲音都在抖,"小雨,我們安全了!"就在這時,
身后傳來一聲日語喝令。我回頭看見三個日本兵舉槍對著我們,
其中一個正是那天在巷子里殺害爸爸的人!我認出了他缺了半邊的眉毛。
孟書華叔叔把我護在身后,用日語說了幾句話。那些兵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缺眉毛的兵用刺刀指著我,說了幾個詞,我聽見了"花姑娘"。"跑!
"孟書華叔叔突然推了我一把,"往旗子那邊跑!喊help!大聲喊!"我拼命跑起來,
聽見身后一聲槍響?;仡^看見孟書華叔叔倒在地上,
那個缺眉毛的兵正舉槍瞄準我..."HELP! HELP!"我尖叫著揮舞手臂。
門口的外國人轉(zhuǎn)過頭來,一個戴眼鏡的大胡子男人立刻朝這邊跑來,用德語大聲呵斥。
日本兵的槍放下了。我撲到孟書華叔叔身邊,他的藍衣服胸口滲出一片紅色。
"不要死..."我哭著按住他的傷口,
"你說過要帶我看未來的..."他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
給我:"小雨...記住...歷史不會...忘記..."戴眼鏡的外國人跑到我們身邊,
后面跟著幾個抬擔架的人。我最后記得的是孟書華叔叔被抬走的畫面,
句話:"活下去...替我看看...那個南京..."德國旗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獵獵作響。
我跌跌撞撞地跑向那面旗子,喉嚨里擠出的"help"聲嘶啞得不像人聲。
大胡子外國人跑過來時,我死死拽住他的褲腿,指著身后倒下的孟書華叔叔。
"Gott im Himmel!(天??!)"他朝身后大喊了幾句外國話,
幾個穿白衣服的人立刻抬著擔架沖過來。缺眉毛的日本兵還想阻攔,
大胡子外國人用德語厲聲呵斥,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晃了晃。日本兵悻悻地收起槍,
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走了。我撲到孟書華叔叔身邊,他的藍外套已經(jīng)被血浸透,
臉色白得像張紙。"不要死..."我的眼淚滴在他臉上,
"你說過要帶我看未來的..."他的眼皮顫動了一下,
嘴唇蠕動著吐出幾個字:"手機...給你..."我摸到他口袋里那個會發(fā)光的小盒子,
上面也沾了血。戴眼鏡的外國醫(yī)生檢查傷口時倒吸一口冷氣,用英語快速說著什么。
我聽不懂,但從他表情知道情況很糟。
"肺葉貫穿傷...需要立即手術(shù)..."一個中國護士翻譯道,
"但我們現(xiàn)在缺乏麻醉劑..."擔架抬起時,孟書華叔叔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小雨...記住...歷史不會...忘記..."他們把他抬進了掛著紅十字旗的房子。
我想跟進去,卻被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人攔住。她穿著修女服,
說著一口流利的中文:"孩子,你不能進去。我是明妮·魏特琳,你可以叫我魏特琳女士。
""那是我叔叔!"我哭喊著,"他救了我的命!"魏特琳女士蹲下來,
用柔軟的手帕擦去我臉上的血跡和淚水:"我知道,親愛的。威爾遜醫(yī)生是最好的外科大夫,
他會盡全力救你叔叔?,F(xiàn)在你需要洗個澡,換身干凈衣服。"她牽著我的手走進主樓。
走廊里擠滿了婦女和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呆呆地坐著。
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尿味和藥水味混合的怪味。魏特琳女士帶我到一個簡陋的浴室,
熱水從鐵管里流出來的聲音讓我突然想起家里的浴桶——媽媽總是往水里滴幾滴花露水,
說這樣洗完香噴噴的。熱水沖走了身上的血污和臭水溝的惡臭,
但沖不走記憶里的畫面:爸爸肚子上的血窟窿,媽媽被拖走時散開的頭發(fā),
孟書華叔叔胸口綻放的紅花...魏特琳女士給我一套干凈的棉襖棉褲,雖然大了很多,
但很暖和。她看到我腳上的傷口時驚呼一聲,叫來護士消毒包扎。